雪中美人

余后華

那年我十七歲，還是個技校學生。在此期間我瘋狂地迷戀上了寫詩，腦子中成天做著關于詩歌的夢。

那年冬天的一個周末，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第二天，雪住了，天氣晴好，正是踏雪觀景的好時機。那時，我的家還在鄉下。不像城里，鄉下被雪覆蓋著的原野很美。地面上的積雪很厚，我找來一雙長筒膠靴套上，出了屋門，朝村頭的小山方向出發。

村外的原野很空曠，一個人影也沒有。我的鄉人們從來不會有什么賞雪的雅興。這于我是再好不過了，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除了纖塵不染的潔白晶瑩的雪，一點雜色都沒有，看了心里格外透徹明亮。如果野地里賞雪的人多了，反而會破壞那種絕美的畫面。

我一邊觀賞著雪景，一邊沿著山腳邊的山道走著。突然，一陣輕淺的笑聲傳進我的耳朵，我抬眼望去，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住了。走來的是一對男女，但是，我的眼睛幾乎忽視了男人，完全定格在那個女人身上。剛才那聲輕淺的笑聲，正是從女人嗓子里迸出的。她的美，只有一個詞來形容——驚心動魄！天哪，一個女人怎么可以長得這么美麗！我幾乎是呆在了原地。說她是女人，只是因為當時我的年紀尚小，其實如果以我現在的目光來看，更確切地說，她是個女孩，一個大約二十四五歲的女孩兒。但在當時的我看來，她充滿了成熟女人的風韻。這一定是城里一對戀愛的情侶，趁著雪后初霽，到鄉下看雪景來了。那個女人有著苗條纖細的腰身，腳下穿著一雙窄窄的、纖秀的紅色膠靴，步態輕盈，體態婀娜。奇怪的是，此后許多年，我一點也記不清她臉上具體的五官，身上具體的穿著打扮，記得的，唯有那一刻她帶給我的震撼我魂魄的感受，仿佛她的形體已經虛化了，就像若隱若現的一團云霧，彌漫在我記憶的天空里。

也許是因為猝不及防，事先我根本沒有預料到在這雪后的曠野里會遇到人，更何況是一位絕色美人。我記不清她具體的長相，但是我永遠能記住她的氣息，她渾身散發出的健康的青春和明媚靈動的氣息;她眉梢稍稍上挑的隱含不住的笑意，經過我的身側時，我覺得她還特意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感覺手腳都沒處安放，心里涌起一陣既甜蜜又辛酸的感覺。竟然莫名其妙地遺憾自己年齡太小，應該年齡跟她相仿才好。似乎只有和她年齡相仿，才更能體會雙方傳遞和接收到的那種若有若無的、極其微妙的在空中顫栗的那一絲氣息。我生怕她因為看我還是個孩子，而不能理解那一刻我心里洶涌澎湃的感受而苦惱。同時又為我年齡太小還不具備資格去愛她而痛苦，而她眼看著就要和我交錯而過，眼看著這絕美的形象就要在我面前像曇花一般稍縱即逝，而我卻沒有任何辦法讓她稍稍逗留一會兒，想到這一錯過，終生都將不會再見，我心里簡直痛苦極了。

她的出現，仿佛一蓬熱烈的火焰，點燃了周遭冰雪冷寂的世界，讓整個闃寂的世界陡然有了活力，有了生命。她比雪線之上的那輪太陽更光彩奪目，鮮活動人。

她已經走過我的身側，可是，我仍然不敢回頭張望她。不知為什么，心里一面對她抱著強烈的愛戀，可是，腦袋里卻仿佛有另一個自己在高處冷冷地審視著我：你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你還沒有資格去愛女人，你心里的想法是齷齪的，年齡這么小就覬覦女人美色，難道你不覺得羞愧嗎？這樣的念頭導致我不敢回頭張望她，仿佛我一回頭張望就成了一個滿腦子存在淫邪念頭的人。

因此，我一面保持著我驕傲的自尊，堅定自己不回頭張望的決心，一面滿懷著憂郁感傷，緩緩地踟躕在積雪的山道上。如果我是她身邊的那個男人該多好哇，我心里對那個男人羨慕極了。能夠長久地相依相伴在她身邊，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惜，我和她，仿佛不是處在一個時空的兩個人。今天只在這雪后的山道上，有了這電光石火一般的相逢，之后，又會回到各自的時空。

我的心仿佛寂滅一般的悲哀。雖然，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她離我越來越遠。原本美麗的雪景在我眼前頓時黯然失色，我知道，她一步步地走出我的生命，永遠不會再來……

我幾乎是機械地挪動著自己的腳步，腦子里來不及有什么別的想法踏進來，只是極力回味跟她相遇那一刻的驚鴻一瞥，想把那個瞬間固定下來，刻在腦海中成為永恒。這時，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出現了一串履痕……

這當然是那一對情侶留下來的腳印，其中，我輕易地分辨出邊上那小小的、纖秀的腳印是屬于她的，就是這一串雪地里逶迤的腳印，在我看來也是美麗極了，就像雪白的紙箋上印上的美麗娟秀的圖案。我望著它逶迤向前，猛然，我的心里一動：如果，我順著這串腳印，尋找下去，不是可以找到她最初的來路？找到她最初的出發點，也就是她的住處？不，她是不會消失的，我有辦法讓她重新出現在我的世界！這真是一個奇特而又荒唐的想法！

我的腦海被這種灼熱的念頭驅使，一路尋覓過去。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并不曾被另外的人涉足，這是唯一的兩串新鮮的腳印，追蹤下去并不難。那串屬于她的腳印小巧而可愛，我想象著這印在雪地上的凹痕就像兩只振翅飛翔的小鳥，又仿佛是一只從樹林里穿出的歡快的小鹿留下的，它們輕盈地落在潔白的雪地里，還保持著邊緣的完整。相比之下，旁邊那行寬大的腳印樣子就顯得粗鄙丑陋，邊緣還常常被踩得破損污爛。

尋到一處高坡，我暫時駐足下來。我心里還惦記著腳印的主人。于是，我回頭俯瞰，原野一如既往白茫茫一片，遠處的村莊也在雪的帷幕下靜悄悄一片，沒有一絲人聲，沒有一點塵世的喧囂。天地澄明，寂靜安詳，仿佛白夜下的夢境。

而那雪中美人，不知何時已經遁去了她的身影……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