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營
賣完煤,爹數了三遍錢,笑著說:“掙了一塊五。”
爹在城門口花五分錢給我買了一個燒餅,又在賣開水的老奶奶那里買了一分錢的溫開水,灌入隨身帶的大葫蘆里。
爹把我抱進車筐里,說:“快趁熱吃燒餅吧。”白面燒餅像一輪月亮,泛著焦黃,上面還有幾粒芝麻。我咬了一口,真香。我想掰一半給爹,爹不讓,只是咬了一小口。爹一口氣吃了一個玉米面餅子,又咕咚咕咚喝了半葫蘆水。
爹大聲說:“開車嘍!”搭上車襻兒,推起獨輪車,吱呀吱呀把家回。
我躺在車筐里吃餅,一回只是在餅上咬一個小月牙兒。
爹累了,打算在路邊一個廢棄的井臺旁歇息。看見三個石凳、一個石桌,爹說:“世上真有好心人。”爹停了車,把我抱下來,放在石凳上,自己坐在旁邊的石凳上。
我和爹都看見井臺上一個破襁褓在抖動。爹上前,打開襁褓看了看,說:“一個女娃。”爹很氣憤:“作孽呀!”
爹拿起葫蘆,給女娃喂了幾口水,然后把我抱進車筐里,陰沉著臉,推起車離開了。剛走了幾步,只聽哇的一聲,女娃哭了,聲音很大,把天上的雪都震落了。
我說:“爹,看著怪可憐的,咱要了吧?我想有個妹妹。”
爹說:“孩兒呀,你以為是養個貓?是個人呀。”爹剛說完,女娃的哭聲更大了,很粗重,像男娃,快壓住了車子的吱呀聲。
我說:“咱不要,女娃沒準兒就死了。”
爹說:“養大了也是人家的,賠錢貨。”
我說:“養大了正好給我當媳婦。”
爹聽了我的話,愣住了,看我半天:“這孩子,咋一下子長大了?”
不過,爹沒回頭,繼續往前走。
我說:“爹,你不要,就讓娘再給我生個妹妹。”
爹說:“孩兒呀,你娘生你差點兒送了命,哪還敢要?”
“爹,你不要她,我就不走了。”說著我就嚷嚷著要下車。
爹嘆了口氣,掉轉車頭,走近井臺,停下車,小心地抱起襁褓擱到車筐里。女娃的哭聲漸漸小了。爹推著我和女娃往前走,也不說話。我知道,爹本打算在路上撿些牛糞和馬糞裝在車筐里的。撿了個女娃,爹心里有氣,目光也不再搜索路面了。
女娃臉上蒙了一層煤灰,看著好像有幾個月大了。我摳了一小塊兒燒餅,軟軟的,放到女娃嘴里,又喂了她一口水,她竟然吃進了肚里。
我很高興,仰起臉笑了,忽然發現井臺后面閃出一個女人,跟在我們后面。一直到要翻越娘娘廟嶺了,她還跟著。
我告訴爹:“你看,那個女人一直跟在我們后面。”爹扭頭看了看,說:“和我們同路。”過了一會兒,爹又說:“管人家干啥?”
行至嶺上,我們坐在娘娘廟的門前歇息。再看后面,那個女人沒影了。筐中的女娃又開始哭。雪粒細小,可下得密,地面發白,像撒了層面粉。風吹得骨頭發涼。我抱著女娃,搖著,拍著,哄著。爹拿起葫蘆,進了廟門,一會兒就出來了,說:“又灌了一葫蘆開水。”我把葫蘆放進襁褓里給女娃暖身子,抱著襁褓,我也不感覺冷了。
爹吃了一個烤紅薯,想喝水,可太燙,就吃了一口松樹枝上的雪,用力嚼著,就像吃了一顆松樹的果實。
等我們進了家門,雪已經半尺厚了。
看見女娃,娘倒很歡喜。聽我們講了緣由,她也沒怪我們。娘在火爐上燒了半盆熱水,拿毛巾給女娃洗臉,發現小臉白凈,還挺秀氣,只是說:“一個正吃奶的孩子,沒奶,咋辦哩?”女娃又開始哭,娘哄不住,就解開懷,把奶頭放進了女娃嘴里。女娃噙了一會兒,沒吃到奶水,又哭。娘說:“我去熬點粥吧。”說著,進了灶房。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爹出去開門,領回來一個人。一看,竟然是那個跟在我們身后的女人。女人一看見女娃就大哭不止,哭完了才告訴我們,她就是女娃的娘,女娃的爹下煤窯給砸死了。家里一大群孩子,這女娃實在養不活了,又送不出去。
又哭了一會兒,女人接著說,她把女娃擱到井臺邊,是想讓進城賣煤的好心人抱走。見我們抱走了,她又不放心,就跟到了家里。
女娃的娘在我們家住了三天,喂女娃奶吃。一直到女娃可以吃稀粥,她才放心地走了。
女娃的娘走的時候,爹給了她一塊錢,并一直把她送到大路上。我看著她的背影遠去,覺得我應該再送她一程,因為她女兒就是我未來的媳婦。
我一直呵護著女娃,常常喂她稀飯,喂她饃,喂她紅薯。我家院子里有一棵蘋果樹。我摘下一顆紅蘋果,總是一切為二,我一半,她一半。
女娃七歲上學那年,我已經上五年級了。我的學習成績老是全班最后一名。上初二那年,我終于把上文的經歷寫成了一篇作文,題目就叫《賣煤記》。她讀后,像語文老師一樣對我說:“這個題目不好,應該叫《娶親記》。”然后就低頭笑,臉紅撲撲的。
后來,她考上大學到省城讀書去了。
再后來,她就和一個城里人結婚了。我是伴郎。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