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云

【加拿大】孔欣偉

在古老的藝術中，

工匠以最大的努力精心鍛造，

每一分鐘，每一個不可見的部分，

因為神祇無所不在。

——［美］郎費羅

（0）

“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殘月缺。”看著眼前的黑暗，想著將要消失的地球，顧清云心里泛起了這句話。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在壓倒一切的黑暗里，云依然存在。

黑暗中傳來林嵐舞動的腳步聲，雙手揮灑帶起的風聲，還有她略顯粗重的呼吸。云從林嵐的手中灑向黑暗，這是沒人能夠看到的無與倫比的云。

人類真是可憐，為了追逐那些可以言說之物，把只有一次的生命虛擲。可以看見的美、可以聽到的道、可以遵守的美德、可以夸贊的功業、可以流傳后世的言辭、可以向之祈禱的神明，又如何比得上此時漂浮在黑暗之中的無人可見的云。

（1）

第一次見到林嵐的那天，圣何塞的一朵云落到了大地上，如煙如幻如紗如夢，沒有讓大地增加一絲重量。

云觸到大地，彌散成乳白的大霧。正在高速路上的顧清云只能看到前面一輛車的輪廓，其他的車輛都仿佛失去了實體，只剩下剎車燈的紅暈在閃爍。

顧清云一般不怕堵車。她單身獨居，沒有人等著她按時回家。她習慣了在開車時聽小說，這些天正好在聽《罪與罰》，堵車的時候反而可以聽得更加專心。不過今晚她有些焦急，一個半小時后就是她的第一節網絡支教課，這樣堵下去，不能按時上課就糟糕了。

她開始網絡支教，是因為一個巧合。有一個老同學在網上做支教老師，教甘肅一所小學的電腦課。這學期上到一半，因為家里有些變故，忙得不可開交，需要找人接替。她知道顧清云為人善良，細心負責，就問她是否愿意幫忙。顧清云既想做，又有些擔心，怕做不好老師，耽誤了學生。不過想想自己的電腦水平，應該不會誤人子弟，還是答應了下來。

老同學留下了這學期的課程大綱，下一節課是教學生使用繪圖軟件，課堂練習是畫些簡單的圖案。課件里素材很多，有花，有草，也有星星、太陽、月亮、云朵、小河、湖泊，還有幾種小動物。顧清云一時想不出該選哪個，那個老同學說：“你的名字里有個云字，就選擇畫云吧。”

后來顧清云想，如果那天選了別的圖案，也許就不會注意到林嵐了。

半個小時之后，大霧慢慢散去，車流開始緩緩移動。顧清云趕到家里，匆匆吃了些東西，開始為自己化妝。她很久沒化妝了，化得很慢。這是第一節支教課，她想給學生留下一個好的印象。

顧清云為這節課做了很多準備，但心里依然忐忑不安。她最怕課堂秩序不好，也擔心互動時會冷場，沒有人主動回答她的問題。

課程開始，顧清云簡單地介紹了自己，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兒不自然，“我叫顧清云，但不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那個青云，而是清澈的清，白云的云。顧字的本義是回頭看，因此我的名字可以解釋成——回頭看到一片清澈的云。”

在電腦屏幕上，她看到學生們聽得非常認真。這讓她感覺自在了一些，“我的工作是技術總監，但我還是喜歡稱自己為程序員。目前女程序員還不是特別地常見，很多女孩的志向是醫生、老師，或者其他社會認為女性應該從事的工作。但我想讓你們知道，女性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歡的事，包括做程序員，做技術總監，成為首席技術官，成為人類未來科技的領導者與開創者。”

教完繪圖步驟，顧清云讓學生畫一幅自己的云。大家都畫完之后，她問哪位同學愿意把自己的畫發給老師，展示給大家看。課堂一片寂靜，顧清云的郵箱也沒有絲毫動靜。她有些擔心沒有人愿意展示自己的作品。她本來計劃的是選擇幾幅畫得好的作品來展示，然后讓學生講解一下自己的畫，現在看來也許有些太樂觀了。顧清云看了看表，離下課還有十分鐘，她本來以為十分鐘根本不夠用，只能選擇一兩位同學來發言，現在卻特別后悔沒有準備更多可教的東西。

還好這時候郵箱的提示音“嗶嗶”地響了一下。她收到了一封郵件，發信人是林嵐。因為和其他同學的名字相比，“林嵐”顯得特別雅致，顧清云瀏覽座位表的時候，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顧清云打開電郵附件，人一下就呆住了，如果不是正在視頻授課，她說不定會驚訝地叫出聲來。

這節課教授的是微軟的畫圖軟件，這是一個非常簡陋的作圖工具，只支持彩色和黑白，并不支持灰度。如果想要畫灰度圖，只能在彩色模式下，自己設定各種不同的灰色。林嵐交上來的就是一幅藍色背景上的灰度云。她使用的灰度并不多，因為畫得匆忙，看起來也不夠精致，但是云的形狀奇特飄逸，讓人眼前一亮。顧清云的記憶中并沒有如此形狀的云朵，然而她又覺得一定在哪里見過。也許是在前世，獨自在院子里看書的她，偶爾抬起頭，看到了這片云，于是把它刻在了靈魂里，生生世世都會覺得熟悉？

“林嵐同學，你愿意給大家講一講你畫的這幅云嗎？”顧清云按照課前的準備提了一個問題，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老師很喜歡這朵云的形狀，你是不是在哪里見到過這樣的云呢？”

林嵐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她身材瘦小，說話也很輕。教室只在最前面有一個麥克風，即使把音量調到最大，顧清云還是聽不清楚林嵐說了什么，只好請她站到教室前面麥克風的邊上。

走到前面，林嵐鼓起勇氣大聲說：“老師，我畫的云我也沒有實際見過，但我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它。我在心里可以看到很多很多美麗的云，它們都特別特別美，可惜我畫不出來它們的樣子。”

（2）

第一節課好不容易結束了，顧清云為自己倒了一杯百利甜酒，坐到陽臺上準備好好放松一下。外面的濃霧已經散去，那朵云的激情沒有在大地上留下任何痕跡。一輪淡黃的明月在云間時隱時現，海風吹拂，百利甜酒散發出提拉米蘇的香氣。

百利甜酒的味道像融化的提拉米蘇，這是她那位來自愛德華王子島的前男友說的。他喜歡美食，經常自己下廚，做的提拉米蘇比百利甜酒味道還好。可惜他嫌灣區生活費用太高，為了創作自己的音樂搬回了愛德華王子島，不然還可以經常去蹭他的甜點。

像提拉米蘇前男友這樣的人，在顧清云的生活中來來去去，來的時候讓她覺得很歡喜，去的時候她也不覺得太難過。乍看起來一切都很好，但顧清云心里知道，自己靈魂里渴望的不僅僅是百利甜酒一樣的生活，她想要喝一杯真正能讓她沉醉的生命之酒。

顧清云一邊喝酒，一邊玩著手機。為了方便提問，她給學生留下了自己的微信號。即使是貧困的山區，大部分學生家長也有了智能手機。她的課正好是上午最后一節，現在同學們正好回家吃午飯，開始陸陸續續有人添加她的微信，其中就有林嵐的奶奶。顧清云隨手點了進去，看到了許許多多美麗的云。

林嵐的奶奶在朋友圈里說，這些都是她古怪的孫女胡搞的結果。林嵐用了幾種不同的黑白粉末，白色的有面粉、鹽、糖，黑色的只有黑芝麻粉。面粉她用得最多，可能是因為最便宜。林嵐有著兩種創作模式。一種是把白色的面粉、鹽或者糖，和黑色的芝麻粉混雜在一起，做出白云和黑云的形狀。另一種是把白色面粉和黑色芝麻粉撒到空中，在一瞬間形成黑白相間的云霧。第二種很少見，在朋友圈里只看到了兩次，林嵐的奶奶覺得太浪費，說不會有第三次了。

這些手機隨意拍攝的短視頻效果不是很好，但顧清云看到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戰栗。顧清云是一個現代藝術的愛好者，她衡量藝術品的方式很簡單，就看它們能帶給自己的身體多大的戰栗。很多現代藝術品異常抽象，讓人覺得不知所云，但顧清云發現自己并不需要去理解它們，她的身體有時會戰栗，有時毫無感覺，似乎是在自動地區分哪些是偉大的藝術品，哪些只是欺世盜名。

除了面對偉大的藝術品，她只在愛欲糾纏里感受到過這種特殊的戰栗。不過愛欲帶來的戰栗更加不可抗拒，像是春天的暖陽照在冰凍的瀑布上，堅冰開始破裂，從一點點濕潤，到滾滾洪流，瀑布再次激蕩流淌。因此，顧清云一直覺得再偉大的藝術也無法和愛欲相匹敵，至少它們不像愛欲那樣不可抗拒。

這個觀念一直持續到顧清云去甘肅做回訪的時候，那次她親眼看到了林嵐制造的云。那是顧清云第一次在藝術里看到了可以和愛欲匹敵的力量。

（3）

2019年底，顧清云去甘肅隴右鎮做了第一次回訪。她后來想起一直覺得非常幸運，因為新冠疫情在不久之后就爆發了，導致她很長時間都無法回國。

顧清云本來就知道林嵐家是一個單親家庭，她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林嵐和她的奶奶。這次回訪和其他同學聊天時，她才第一次知道了林嵐母親的事。

林嵐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離家出走了。山里這樣的事并不罕見，被生活壓抑到絕望的女性要么自殺要么出走。隨著和外界互動的增多，這里的女性有了更多機遇，自殺的漸漸少了，出走的卻越來越多。林嵐七歲的時候，隴右鎮來了兩個公安干警，據他們說，帶林嵐母親出走的男子是一個逃犯，他一路向南流竄作案，犯下了多起謀財害命的案子。林嵐的母親被懷疑是共犯，現在也被全國通緝。后來，據說那個逃犯在一次和警方的槍戰中被打死，林嵐的母親卻下落不明。有人說她跳海自殺了，臨死寄了一封遺書給家里；有人說她自殺是障眼法，其實逃到了深圳，在那里的舞廳里賣酒。

顧清云小心翼翼地不與林嵐提起關于她母親的事，把時間都用在云的創造上。顧清云為林嵐帶去了特殊的粉末。那是蔡國強在他的白日焰火《九級浪》里用的可降解材料，能夠飄浮在空中很長時間。粉末有著各種顏色，但主要還是黑白二色。林嵐拿到之后非常開心。顧清云專門租了一間谷倉，她和林嵐在谷倉里度過了三天兩夜。林嵐盡情地揮灑，一刻也不愿浪費，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讓她從心靈最深處戰栗的云之夢境。顧清云在一旁負責攝影，但她往往架好了攝像機之后，就開始專心致志地觀看。林嵐的云一次次把顧清云帶到了云天之上，藝術的美一次次讓她感受到不可抗拒的戰栗。

林嵐創作時有如跳舞。各種顏色的粉末被環形放置，她就圍繞著這個區域舞動，步伐跳躍靈動，雙手揮灑出不同顏色的粉末。她的動作優美自然，即使是俯身去拿新的粉末，也如同在春日的原野上采摘一朵剛剛綻放的鮮花。

剛開始的時候，林嵐非常興奮。她有著一種無法壓抑的沖動，無論如何都必須描繪出自己心中看到的云天。這次的嘗試讓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達到目標。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心中的失落越來越深。林嵐的追求和蔡國強不一樣，她不是在用一種材質創作藝術品，而是想要創造真實的云。臨走的時候，林嵐把自己的夢想告訴了顧清云。在林嵐心里，顧老師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神仙姐姐，她一定有辦法能讓自己隨心所欲地創造出真正的云。

2020年初，顧清云換了一份新工作。她近來厭倦了作為技術總監卻離技術越來越遠，應聘了一家做量子計算的初創公司，從事量子算法方面的研究工作。新公司的收入比原來少了很多，但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這讓她很開心。

疫情開始沒多久，顧清云就開始在家上班。省去了每天上下班的時間，公司的工作也不如以前繁重，支教的學校因為疫情還沒有開學，朋友之間又不能見面，顧清云忽然有了很多自由支配的時間。

回訪之后，顧清云一直在想林嵐的云，什么樣的媒介才能更好地反映出林嵐心里看到的云？現在有了空閑，顧清云想出了一個辦法——為林嵐做一個虛擬實境程序，讓林嵐可以在其中創造真實但又只屬于她的云。

這是顧清云做得最開心的一個項目。云的自動生成與渲染技術在3D動畫與游戲中已經存在，也有現成的渲染引擎可以使用，她很快就做出了一個簡單的原型。她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它：清云編輯器。

她買了配有最新顯卡的筆記本電腦，裝好清云編輯器，寄給了林嵐。林嵐很快就給出了她在使用中發現的問題，并提出了一些她需要的新功能。

軟件錯誤的修復和新功能的添加都進展順利，林嵐設計出的云也越來越令人驚艷，給顧清云帶來越來越深入骨髓的戰栗。因為開發清云編輯器，2020年顧清云的生活十分愉快，這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么多人因為疫情而受苦，自己卻從中得到了快樂。

2021年開始，清云編輯器的開發遭遇了瓶頸。林嵐對于云的擬真度與復雜性要求越來越高，即使運用了好萊塢大片中虛擬云天的渲染與動畫技術，依然無法滿足林嵐創作的需要。要達到林嵐的要求，最好能物理模擬并且渲染云間的每一顆小水滴，以及光線在水滴間的折射。現有的電腦完全無法支持這個量級的計算，相差的不是幾倍，而是億萬倍。那時最快的超級計算機富岳，不過相當于四百多萬臺普通個人電腦。

情人節那天正好是周日，加州的疫情依然很嚴重，顧清云還沒打疫苗，因此那天她是獨自一人度過的。她醒來吃過早餐，看天氣很好，決定出去走走。因為是周日早上，街上的行人格外的少。顧清云喜歡一邊走路一邊思考，最偏愛這樣冷清的時段。

情人節這樣的日子，最容易讓人覺得孤單。顧清云的很多朋友都有了子女，大的已經上了中學。她一個人在海外，是朋友們理想的傾訴對象。聽多了婚姻中的辛酸，反而讓她更加堅定地相信單身是最好的選擇。

朋友抱怨的一般都是老公。這些將近四十的男性，不知不覺地被社會腐蝕，變得越來越不可愛，然而為了家庭和孩子，又必須和他們維系親密關系。身為人母的女性很少真正抱怨兒女。抱怨也是有的，但不是一種后悔的抱怨。沒有母親后悔成為母親，無論是否自知，她們在心底深處都覺得自己從兒女那里得到的，遠遠多于她們對兒女的付出。

身為女性，顧清云很容易理解她們對于男性的抱怨，這也是她保持獨身的理由之一。不過，母親對子女的愛對她來說異常神秘。有時她會理智地去解構母愛，其中哪些是因為孕激素的分泌，哪些是因為社會的壓力，但她自己也知道這遠遠不是全部，就好像荷爾蒙與浪漫情懷，也遠遠不是愛情的全部。

顧清云一直期待著愛，一種可以淹沒自己的愛，只是她一直沒能遇到那個可以淹沒她的人。有時她想，也許這樣一個人根本不存在，異性只是一座通向愛的橋梁，真正的愛只有成為母親才能懂得。母親對子女無私的愛，讓她覺得自己錯過了某些重要的東西。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適合家庭。尼采說：“帶著你的愛和你的創造走進你的孤獨吧！”尼采所說的愛，不是與他人相愛，而是愛自己，是在創造中尋得自己的價值。這樣的愛與創造注定是孤獨的，對于一個女性來說更是如此。因此，顧清云并不為自己的孤獨感到遺憾。她唯一遺憾的是自己缺乏藝術天分，只能在理性的領域，例如軟件開發上，做出一點兒自己的創造。

遇到林嵐之后，顧清云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藝術天分的欠缺。沒有親眼看到藝術天才的時候，顧清云的心里總還存著一絲僥幸，也許天才也是凡人，只是風云際會創造出了杰出的作品，而自己只是還沒遇到綻放的時刻。然而，當她近距離看到林嵐創作時，她才知道技巧也許可以靠練習來彌補，但心里沒有看到自己那片云的人，永遠也無法創造出那樣的一片云。

林嵐的天才植根于她心中看到的云天，她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創造出來。顧清云知道自己心里沒有這樣的東西，她因此羨慕林嵐，也愿意盡力為她提供幫助。可是如何才能夠得到所需要的海量計算能力呢？她的腦子里模模糊糊似乎有些想法，卻飄來蕩去總也無法抓住。

顧清云一邊走，一邊想，不知不覺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樓。她這幾天在等支教學生寄來的春節賀卡，助教老師三周前就說寄出了，不知道怎么都初三了還沒有收到。她想能在情人節收到也不錯，就去看了看，到了自己的郵箱附近才想起今天是周日，恐怕沒人送信。

她還是打開了郵箱，驚喜地發現一封印著“支教中國2.0”標志的信。顧清云后來也沒能搞明白為何周日也能收到信件，也許她周五查郵箱的時候遺漏了？也許周五那天郵差來得比平時晚很多？也許周五郵差偷懶或臨時有事，周末才補送？無論如何，在情人節的周日收到支教學生寄來的賀卡，顧清云非常開心。

還在電梯里，顧清云就忍不住撕開了信封，里面是十六張支教中國2.0特制的賀卡，上面有同學們畫的圖畫和手寫的祝福。顧清云一張張看過來，回到公寓，坐在沙發上接著看。林嵐的賀卡是最后一張，也是最用心的一張，里面還夾著她的一幅畫。

在一張普通雜志大小的白紙上，林嵐畫了一臺量子計算機。顧清云說過自己的新工作是量子計算，因此她畫了一臺電腦，寫上“量子”兩個大字。量子計算機上飄出了許多形形色色的白云，每一朵云里寫著一句簡短的祝福。在最大的一朵云上面，林嵐用非常小的字體寫了一段話：“我的媽媽在我五歲時離家出走了，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每次夢到媽媽，她都背對著我，從來不轉過身來，我一直沒能看到她的臉。前幾天我又夢到她，她拉著我的手，帶我飛到了云層之上。這次媽媽終于轉過了頭，沖我一笑。顧老師，在夢里我看到的是你的臉。”

讀到這里，顧清云哭了。淚水從她的眼角滲出，眼前的卡片漸漸變得模糊，白云上的小字好像天上的一只只飛鳥，只有電腦上“量子”兩個大字還異常清晰。她忽然抓住了腦海中那個模糊的想法，量子計算是模擬云中每一個水滴的最好辦法。雖然目前還差得很遠，但依照量子計算機的發展速度，十年甚至五年之后，這樣的模擬就可以變成現實。

就這樣，在2021年的情人節，量子清云計劃踏出了第一步。

（4）

六年之后，林嵐高二暑假的時候，顧清云專門去了一次甘肅，她要帶著林嵐回硅谷，一道參與量子清云計劃的內測。

這時的顧清云已經是公司的首席量子軟件架構師。量子計算的硬件比預計的成熟得更快，急需合適的軟件來示范量子計算機在現實領域的優越性。顧清云六年前就進行了開發，已經接近完成的量子清云計劃非常受投資者的青睞，成了公司的主打項目。

為了這次量子清云計劃的內測，公司會集中所有的量子計算硬件，進行現實天空大小的云天模擬。這是林嵐的作品《墨染云天》第一次實現真實比例的模擬。作為項目的技術負責人，顧清云專門邀請林嵐來硅谷過暑假。真正的《墨染云天》存在于林嵐的心里，量子清云計劃經過她的調試才能達到最佳的效果。

這些年，顧清云的假期經常在甘肅度過。為了方便，她買下了那個谷倉，把里面布置成了一個復式結構——上層是簡單的臥室，顧清云來的時候可以住；下層則是工作室，平日林嵐就在這里設計《墨染云天》。

顧清云坐飛機到甘肅天水機場，自己租車，到谷倉的時候已經是晚飯的時間。林嵐因為從小就沒了母親，很早就需要幫著奶奶做家務。她心靈手巧，做菜很有天分，尤其是各種當地小吃做得特別美味，每次顧清云來都會做給她吃。這次也是一樣，林嵐已經做了一桌子菜，等著顧清云。

兩人邊吃邊聊，說到了最近巨型麥哲倫望遠鏡發現的神秘現象。巨型麥哲倫望遠鏡是“極大望遠鏡計劃”的一部分，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光學望遠鏡，鏡面直徑24.5米，清晰度比哈勃太空望遠鏡高十倍。它在試運行的時候，發現了后來被定名為“麥哲倫近光速低質量蟲洞”的神秘現象，一般被簡稱為“麥哲倫蟲洞”。

最早觀測到麥哲倫蟲洞的時候，天文學家們看著距離地球近百萬光年的恒星一片一片地消失，星云中被劃出一個黑色的空洞。一開始，所有天文學家都以為是巨型麥哲倫望遠鏡出了故障，但很快人們就發現，其他的望遠鏡指向同一方向，也能看到完全相同的景象。

如果這只是星空中離太陽系異常遙遠的一個天文現象，那么大概只有天文學家才會感興趣。然而，有一個天文學家在三維星圖上把麥哲倫蟲洞的軌跡畫了出來，發現它恰好會延伸到太陽系，而依照它目前的速度計算，一年之后就會把太陽系徹底鏟除。

林嵐聽到這里有些不解地問道：“那些最早消失的恒星離我們有幾十萬上百萬光年，我們看到的都應該是幾十萬上百萬年之前發生的事，對吧？為什么我們會在短短幾個星期里看到一百萬年里發生的事，而且正好看到它們連續發生呢？”

顧清云正好前幾天讀到了天文學家的一種解釋，“如果一個物體的速度非常接近光速，例如它僅僅比光速慢百萬分之一，那么一百萬年中發生的事，我們就會在一年中依次看到。”為了解釋清楚，她為林嵐畫了一張圖，做了一些簡單的計算，“如果這個解釋是正確的，那么我們地球確實可能存在風險。麥哲倫蟲洞也許并不是一百萬光年外的特殊天文現象，而是一個在一光年外以接近光的速度向我們沖來的蟲洞。為了確認這個極端神秘的現象對我們有何影響，歐洲極大望遠鏡加快了建造的進程，新的太空望遠鏡也被緊急發射。據說，很快就能得到更加清晰可信的數據。”

林嵐繼續問道：“老師，為什么認為這個現象是蟲洞，而不是黑洞呢？我剛剛在物理課上學過黑洞，我覺得它挺像黑洞的。”

顧清云回答說：“黑洞的質量都極大，因此產生了龐大的引力，以至于光線都無法逃逸。如果一個具有極大質量的黑洞以接近光的速度運動，它本身的質量就會變得更加龐大。但是我們沒有觀測到麥哲倫蟲洞對周圍星系的運行產生影響，因此它的質量即使不是零，也應該極小。而蟲洞只是一個理論上的天文現象，我們并沒有實際觀測到過，一個蟲洞質量極小，并以近光速運動，更容易被天文學家接受。尤其是蟲洞吸入星體并不是把它們變成自己的一部分，而是轉移到了時空的另一個角落，這樣它本身的極小質量也就更容易解釋。”

林嵐聽了，忽然泛起一個古怪的聯想，“顧老師，在我看來，這個麥哲倫蟲洞像是一把油畫刀。我們的宇宙就是一幅大畫，一刀刮掉畫得不好的地方，才能重新著色。”

顧清云聽了，笑笑說：“那我們地球也在那畫得不好的地方，一年之后就要被刮掉了。這么說來，量子清云計劃可不能再拖延，不然就來不及了。”

本來只是玩笑話，沒想到林嵐卻真的發起愁來，“顧老師，我最近也有種來不及的緊迫感。這個暑假，我一定要把《墨染云天》完成，不然就永遠創作不出來了。”

聽到林嵐的擔心，顧清云安慰她說：“別擔心，你才十七歲，還有數不清的日子去創作去體驗。我想只是快高三了，你的壓力有些大。”

說到這里，顧清云的手機響了，顯示的是公司首席執行官的電話號碼。顧清云連忙接了電話。電話里，首席執行官的聲音疲憊、無力，甚至有些哀傷，“公司被政府緊急征用，量子清云計劃將被擱置，需要你盡快趕回。因為涉及絕密信息，無法在電話中解釋，請盡快返美，詳情面談。”

（5）

顧清云不愿輕易放棄量子清云計劃，還是帶著林嵐一起回到了硅谷。她想，量子清云計劃的內測已經準備就緒，即使公司被政府緊急征用，也許依然能給她一個機會做完內測。

和顧清云面談的不是首席執行官，而是美國軍方派來接管公司的芬妮上校。她是瑞典后裔，眼瞳深藍，頭發烏黑，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冰冷的美感，有些像黑白電影里的葛麗泰·嘉寶。

芬妮上校一上來就非常直接，公司不再需要首席執行官，他已經被辭退了。公司的技術團隊將會實行軍事化管理，一切以完成任務為前提。顧清云作為公司的首席量子軟件架構師，軍方希望她能帶領軟件團隊，為了人類的生存，貢獻自己最大的力量。

顧清云聽到“為了人類的生存”這幾個字，心里暗驚，問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要緊急征用本公司呢？”

芬妮上校冷冷說道：“以下我說的是絕密信息，任何泄露都會遭到最嚴厲的懲罰——對于無用之人那就意味著死刑，不可替代的關鍵人士也會永遠失去人身自由。顧女士，以下信息即使是您最親近的人也不能泄露。”

顧清云點了點頭，示意她知道了。芬妮上校繼續說道：“您應該聽說過麥哲倫蟲洞現象，根據最新收集的望遠鏡數據，天文學家們越來越傾向于認為它對地球可能是一個真正的威脅。但是這個現象無法用任何現有的物理理論解釋，科學界也無法估計麥哲倫蟲洞對太陽系的威脅到底有多大。”

“我們觀測到的麥哲倫蟲洞現象之中，離我們最遠的一顆恒星大概一百二十七萬光年，最近的一顆恒星只有九十五萬光年。兩顆恒星的消失應該相隔三十二萬年，也就是說，那些恒星是在三十二萬年的漫長時間里慢慢毀滅的。然而從地球的視角觀看，我們卻在幾個月的時間中看到了一條筆直的恒星消失帶。顧女士，你覺得這說明了什么呢？”

這番話顧清云之前就看到過，她答道：“很多人覺得這證明了上帝的存在，這是上帝發出的警告。人類如果繼續活在罪孽里，就會被上帝毀滅。”

“這樣想的人就讓他們去祈禱好了，可惜僅僅依靠祈禱從來沒有打贏過任何一場戰爭。我認為在生死存亡之際，只有戰斗才能有勝利的機會，哪怕我們的對手是上帝。”因為有些激動，芬妮上校頓了一下，恢復了冷靜的語調說道，“還好掌握這個世界最高權力的那群人，都是像我一樣的戰士，無論面對如何絕望的處境，都不會認輸。”

顧清云問道：“我們面對的是一種完全未知的力量，即使是最勇敢的戰士，也無法和未知的幽靈戰斗吧？”

芬妮上校答道：“對于未知的敵人，戰斗的第一步就是獲得情報。因此我們的第一步就是設法去理解，而這也就是您的公司被征用背后的原因：老的物理模型無法解釋麥哲倫蟲洞，我們需要新的天體物理模型。為了模擬驗證可能會被提出的大量天體物理模型，我們需要整合所有的計算資源。”

顧清云點了點頭，“那我們首先要驗證哪一個模型？讓我來看看它是否適合使用量子計算機來模擬。”

芬妮上校平靜地說：“目前還沒有分配給我們任何任務，我們只需要處于待命狀態，做好準備，隨時都可以開始。”

顧清云聽了心中有些僥幸，問道：“那在我們待命時，能不能繼續量子清云計劃的內測呢？一切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那些量子計算機待命時也只是閑置。”

芬妮上校說：“我研究了你們的量子清云計劃，利用量子計算機來模擬全球的云天，確實是一非常吸引投資者的噱頭。我們現在已經不再需要投資者，不用再為吸引投資浪費時間。閑置的量子計算機應該用來模擬恒星的演變，或者星云的形成，這樣才能讓我們為了可能出現的任務做好準備。”

顧清云依然想要打動芬妮上校，“量子清云計劃并不只是為了吸引投資者，至少對我來說不是，它的主要目的是創作出《墨染云天》。”她向芬妮上校講述了她和林嵐的故事，并且給芬妮上校看了林嵐之前的作品。她想芬妮上校身為女性，也許更能理解林嵐這樣一個女性的藝術天才。

芬妮上校果然感受到了林嵐作品之中的美，并被深深地打動，可是她的使命不允許她感情用事，“林嵐小姐的作品很美，可惜美麗對于戰斗完全沒有用處。”她沉吟一下才繼續說道，“我年輕時，很多人都夸贊我的美麗，但美無法令我變得更加強大，只能讓我變得更容易依附其他強大的人。如果說信仰是依附上帝，那么美麗就是依附他人。作為人類，我們需要變得更加強大，才能在冷酷的宇宙中生存。身為女性，幾千年的不公正讓我們習慣了依附男性生活，習慣了追求美麗。要掙脫這種不公正，女性需要變得更加強大，而非更加美麗。”

顧清云不同意芬妮上校對美與強大的看法，她認為美有著超越人類存在的價值，“作為個體，我知道自己幾十年后肯定會死亡。人類應該會延續更長時間，但也總有消亡的一天。世間的一切生命都有生有死，當宇宙進入熱寂，一切生命都無法延續，只有美還能繼續存在。美是唯一可以超越時間之物。強大只能帶來一時的勝利，美雖然脆弱，卻有著永恒的價值。”

芬妮上校是西點畢業的高才生，她的專業方向是空間科學，對熱寂的概念并不陌生，“在熱寂狀態中無法再有生命存在，美不是也一樣會消失？難道你覺得熱寂的狀態是美麗的？”

顧清云答道：“我以前也認為美無法永恒，但自然總會用驚喜讓我們渺小的思考變得可笑。你聽說過時間晶體嗎？就是現在用作量子存儲器的那種東西。”

芬妮上校點了點頭，“我聽說過，但不知道它背后的原理。”

顧清云說：“在空間上不斷重復的結構我們稱之為晶體，時間晶體就是在時間上不斷重復的結構。時間晶體之中的運動無須能量，循環變化，永不止息。2012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弗朗克·韋爾切克首先提出了時間晶體的概念。2016年，時間晶體在實驗室中被成功制造。我們公司的量子計算機就是利用時間晶體作為存儲器。自然讓生命都有終結，但也讓生命可以永恒地留下自己最美的創造。我們對世界的了解還很膚淺，美也許是永恒的，生命的意義可能就在于創造出永恒的美。”

芬妮上校搖搖頭，“你說自然總會用驚喜讓我們渺小的思考變得可笑，我卻相信生命總有辦法打破自然的束縛。你覺得時間晶體是自然賜予我們保存美的方法，我卻認為人類發明了時間晶體，是對死亡與寂滅的一種克服。我相信生命的力量，我們不會輕易地進入虛無。如果生命需要打破熱力學第二定律才能延續，生命就會打破它。”

芬妮上校的意志極端堅定，她的決定輕易不會改變，觸及信念的時候就更加如此。

（6）

為了在回國的時候還能繼續工作，顧清云在量子清云計劃中專門設置了遠程操控的接口，這令她可以不經允許私自運行量子清云計劃。她需要做的只是取消他人的超級用戶權限，這樣，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可以停止程序的運轉。當然，芬妮上校可以同時切斷主電源與備用發電機，可是這樣做有可能會造成量子計算機的永久損壞，顧清云覺得芬妮上校不會冒這個風險。

這是顧清云生平第一次做出對抗法律的舉動，按理說她應該感到不安或害怕才對，可是看著屏幕上慢慢被填滿的加載欄，她的心里非常平靜，只有一點點疑惑的感覺。

在美與延續的光譜上，林嵐和芬妮上校分處兩個極端，但又有著一種相似性——兩人都具有異常堅定的信念。當林嵐聽到量子清云計劃被中止的消息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私自非法運行。這似乎說明林嵐非常叛逆、冷酷、大膽，其實她并不是這樣的人。林嵐在日常生活里善良、內向、溫柔，為他人著想，特別不愿意麻煩別人。然而，她心中的云卻可以輕易地壓倒一切其他顧慮，為了創作，她從小就會偷偷使用家里的各種東西，即使被罵被打，也依然堅持不懈，毫不退讓。

自己為何沒有這樣的堅定呢？顧清云有些困惑。她需要為自己找非常多的理由，說明為何藝術如此重要，值得她為之做出違法行為；同時，她又會從他人的角度去想，是不是大部分人根本感受不到藝術帶來的戰栗，那么藝術對他們來說自然是不重要的，自己為藝術做的辯護，是不是僅僅源于自私，僅僅因為自己沉迷于藝術帶來的戰栗之中，無法自拔？

顧清云深陷于自己與自己的思辨之中，很難做出任何堅定的選擇。林嵐卻不需要任何的思辨，就能直接做出最終的決定。顧清云覺得芬妮上校肯定也像林嵐一樣，毫無困惑，堅定不移。自己是不是缺乏一種關鍵的特質？也許正是這種特質的缺乏，讓自己無法成為一名藝術家，只能成為藝術家的資助人。

加載欄到了盡頭，顧清云放下自己的思緒，幫助林嵐接入量子清云編輯器，令她可以開始創作《墨染云天》。為了避免被打斷，她們兩人躲到公司附近的一間旅館，租了一個套間。這里和公司的網絡延遲很小，芬妮上校恐怕也不容易想到兩人會藏在這里。

林嵐的創作從周六凌晨一點開始，如果周末沒有人加班的話，要到周一上午才會被發現。沒想到周日中午，芬妮上校就發現了異常，立刻給顧清云發來了短信、電郵，甚至還發了微信，其中都包含著同一個訊息：立刻中止量子清云計劃的運行，并且恢復其他人的超級用戶權限。如果在周一凌晨五點之前做到，她可以當作這件事沒有發生。否則，將會以侵占聯邦財產的罪名起訴她們兩人。

顧清云算了一下，她們還有十七個小時。林嵐從周六凌晨就沉浸在創作中，中間只睡了五個小時。她把芬妮上校發來的訊息告訴林嵐，讓她決定是創作到周一凌晨五點就停止，還是寧可坐牢也要繼續。

林嵐聽了，抬起頭說道：“顧老師，能不能只是我一個人去坐牢呢？到底都是我的主意，也都是為了創作出我心里的云天。”

顧清云寵溺地笑了，“一個人坐牢多沒意思呀，還是我陪你吧。他們還需要我的技術，即使坐牢我也還是會做同樣的工作，你不用替我擔心。”

林嵐創作完畢的時候，已經是周二下午。她從編輯器里退了出來，對顧清云說道：“顧老師，快來看我心中的云天。”

顧清云和林嵐一起進入模擬器，并肩站在月亮上眺望地球。在月平線的上方，天空中懸掛著一個不尋常的地球。在地球藍色的背景上，林嵐畫上了一幅巨大的黑白水墨畫。從月球上看過全景后，兩人轉到環繞地球飛行的衛星視角，可以360°地觀賞。飛了幾圈之后，她們開始螺旋形下落，在云層中一次次穿過，從它的內部感受墨染云天。最終，她們落在了一座金字塔的頂端。四周是金黃的沙漠，被黑云籠罩，變得黯淡無光。遠處遙遙可見的大海，也沒有了往日的蔚藍，只剩下酒色的波濤。黃沙與碧海的美都被頭頂的云天攫奪，讓人一見便屏住呼吸，忘乎所以，覺得只要能擁有這樣的美，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只有我們兩個人可以看到嗎？”

“只有我們兩個人。”

“明天它就會消失嗎？”

“明天它就會消失。”

“只有兩個人看到，明天就會消失的藝術作品，它的存在有意義嗎？”

沒有意義又如何呢？為了眼前的景象，顧清云覺得即使喪失所有的意義也完全值得。可惜如此的美，只有兩個人看到，明天就會永遠消失，就像一朵絕美的云，不知不覺間就靜靜消散，沒有人惋惜，沒有人在意。

顧清云忽然想起趙之謙悼亡所刻的朱文印，忍不住輕輕念出了聲：“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殘月缺。”

（7）

顧清云和林嵐從模擬器中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周三凌晨。她們都異常勞累，決定好好睡一覺，第二天再去自首。顧清云讓林嵐先去睡，她掙扎著為芬妮上校和幾個同事恢復了超級用戶權限之后，才昏沉睡去。

兩人一覺睡到中午，才被急促的門鈴聲吵醒。顧清云從門鏡看出去，發現是芬妮上校、三位海軍陸戰隊的士兵，還有一位灰白頭發的女將軍。她身穿深色軍服，肩上四顆將星，芬妮上校在她身前，有些焦急地按著門鈴。

顧清云打開了門，女將軍示意三個陸戰隊員留在門口，“你們就別進來了，不要驚嚇到顧女士和林小姐。”然后微微躬了一下腰，“凱瑟琳·卡羅爾，空軍裝備司令部四星上將。冒昧來訪，請勿見怪。”

顧清云有些不知所措。她盜用量子計算機讓林嵐進行創作，自知是違法行為，但她一直覺得芬妮上校的刑事指控也是恐嚇之詞。也許自己會被起訴、罰款，最多判上幾個月社區服務，應該不至于要坐牢。然而，為何一個上將竟然會親自登門拜訪？這讓顧清云心下忐忑不安，難道量子計算機有著更加重要的用途，自己的行為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后果？

林嵐也穿好衣服，從臥室出來，坐在沙發上，整個人縮得小小的，膽怯地看著陌生的女將軍。顧清云坐在林嵐身邊，問卡羅爾將軍：“不知您來找我有什么事？”

女將軍坐在沙發上，饒有興趣地看著顧清云和林嵐，用英文對顧清云說道：“顧女士，我是來找這位林小姐的。不知林小姐能聽懂英語嗎？還是使用中文更加方便？”

顧清云說：“她的英語不是很好，能用中文自然最好。您會說中文？”

卡羅爾將軍笑笑說：“我自然不懂中文。但我目前負責的緊急危機應對計劃有著聯合國安理會的特別授權，得到了世界各國的全力支持。我想到林嵐小姐也許更喜歡用家鄉話交流，特意找到了一位中國天文學家，她家鄉也在秦隴一帶，和林小姐說的是同一種方言。”

說到這里，她示意芬妮上校接通了可視電話。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容貌清秀的中國女性學者，黑發及肩，橢圓的眼鏡只有上面有細細的金屬邊框，看著文雅又令人愿意親近。芬妮上校簡單介紹了幾句，她就開始和林嵐用秦隴方言聊了起來。秦隴方言屬于中原官話，顧清云也能聽懂大半，下面是她聽懂的部分。

女學者的名字叫畢舒云，是北京大學天文系的教授，參與了巨型麥哲倫望遠鏡的觀測。夜間值班這種事本來不用教授們親力親為，然而，自從發現了麥哲倫蟲洞現象，聯合國安理會開始實施緊急危機應對計劃。中方的夜間值班人員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十人小組，每晚都必須有一位教授輪值。其他教授往往把值班人員分為三個三人小組，保持有兩組實時監控，一組輪換，自己就可以做些其他事情。畢舒云教授卻喜歡親力親為，參與實時監控。

昨晚畢舒云教授依然親自進行觀測。當她看到一顆恒星消失時，屏幕忽然額外出現了許多閃爍的星光。這些星光比金星更加明亮，看起來依照著某種規律在重復閃爍。她第一反應是望遠鏡出了故障，于是向其他天文臺查詢，發現大家都觀察到了相同的天象。

細細查看之下，畢舒云教授發現有些星光閃爍的頻率是相同的，她重播了其中重復最多的一種。畢舒云教授是西軍電的畢業生，學習過摩斯密碼，很快就意識到眼前星光的閃爍似乎是摩斯碼。她開始還不能確定，直到看到了“....-?.?----.?.----”。在大學里學習中文摩斯密碼時，她專門記下了自己的名字，而這一段密碼就是“云”。

畢舒云教授立刻上網找到一個摩斯密碼和中文互譯的網站，把她看到的星光閃爍輸入得到了一段話：“請給我們看林嵐真正的云。”她立刻匯報給冰霜計劃的中方聯絡人。很快大家就發現，其他星光也是同樣一句話的編碼，只是基于不同的文字。每個星光都在說：“請給我們看林嵐真正的云。”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也沒有人知道林嵐是誰。還是卡羅爾將軍想起看到過一份報告，有人盜用量子計算機進行云天的模擬，其中似乎有個相似的名字。這樣才找到了她們。

林嵐聽完，有些稚氣地說：“我覺得這句話很容易理解，就是要把我和顧老師用量子計算機模擬的墨染云天真實地重現，說這句話的人看到了我們的模擬很喜歡，但意猶未盡，想看到真實的墨染云天。”

畢舒云教授把林嵐的話翻譯成了英文，卡羅爾將軍點點頭說：“確實可以這么理解。然而，是什么人在說這句話？這些人怎么能同時影響全世界所有的天文望遠鏡？墨染云天在地球上真正地重現，會是一場巨大的生態災難。這些人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林嵐想了想，“這些問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直接問這些人就好了。”

畢舒云教授沒有翻譯就直接反問：“怎么問呢？他們用星光向我們傳達這句話，我們可沒有這樣的技術和他們通信。”

林嵐說：“他們可以看到我和顧老師模擬的墨染云天，我們只要在墨染云天里把云寫成中文字，他們就能看到了。”

畢舒云教授翻譯了林嵐的話，卡羅爾將軍和芬妮上校都驚喜異常。這么簡單的方式卻一直沒有人想到。卡羅爾將軍當機立斷，“讓我們立刻試一下，林小姐你在《墨染云天》里提問，請畢教授您來檢測星光的閃爍是否有變化。我們的問題是：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想要看真實藍天上的墨染云天？”

林嵐很快就用清云編輯器寫出了卡羅爾將軍的問題，然后大家開始有些焦慮地等待畢舒云教授的消息。過了沒多久，畢舒云教授那里就說，星光的閃爍有了變化，正在轉碼中。隨后她分享了屏幕，這樣一段話顯示在屏幕上：

“我們是你們所在宇宙的創造者，也是地球的創造者。用你們的話來說，我們是造物主，而你們的宇宙是我們創作的一件藝術品。在你們的空間觀念中，地球是宇宙極微小的一部分，但在我們的視角，它卻是整件藝術品的點睛之筆。我們的視角你們無法理解，因為我們的時空觀念和你們截然不同。如果你們想要勉強理解的話，可以想象你們生活在三維空間，但你們的畫卻是二維的。我們創造的藝術品也和我們生活的時空有著截然不同的維度，只是并非降低一個維度那么簡單。地球作為整個藝術品的點睛之筆，藍色行星上變幻的云圖是關鍵。人類的出現是一個出乎我們預料的錯誤。當我們發現人類將發展到具有改變云圖的能力時，我們決定清除地球以及附近的星系，重新創作這個部分。清除工具本來很快就要抵達地球，但我們中的一員看到了林嵐創作的《墨染云天》，認為它顯示了人類在藝術上的潛力。我們一致同意給人類一個機會，請讓我們看一看真正的墨染云天。也許它足以改變我們的決定，保留地球給人類作為藝術創作的舞臺。要想打動我們，你們需要用更真誠的方式，向我們展示更純粹的藝術。”

（8）

遠處有一道黑色的云霧騰空而起，仿佛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但這是一個流動的黑洞，如同一條冥河在天上流淌，又如同一只黑色惡龍肆意凌虐著腳下的大地。

“當美與生存發生了無法分割的聯系，美是否會因此變得不再純粹？”?看著遠方漸漸升起的暗黑云霧，林嵐有些遺憾地問道。

顧清云想了想才認真地回答：“無論有沒有人，有沒有生命，有沒有意識，美依然是美。你設計《墨染云天》的時候，沒有想過人類的存亡和它有任何關聯，那么人類的存亡又如何能玷污它呢？對于我來說，它只是一件藝術品，因為自己的美而值得存在的藝術品。它能夠拯救人類，或者人類因為它而加速滅亡，都改變不了它作為藝術品存在的永恒價值。”

林嵐聽顧清云說得如此誠懇，開心地笑了。“老師你真是一個藝術至上的唯美主義者，你這樣一個人當初怎么會去做程序員的？”接著搖了搖頭，說道，“我沒有老師那么自信。我并不確定《墨染云天》作為藝術品有沒有永恒的價值。我只是必須把它表現出來，命運選中了我，我別無選擇。”

顧清云看著天邊的黑色漸濃，對林嵐說：“我們是不是先進入觀測站？我們雖然在安全區域，但還是很可能會發生極端氣候。”

林嵐說：“我還想再看一會兒，室內看起來感覺會不一樣。”

顧清云點了點頭，沒有反對。她們兩人站在觀測站的屋頂，即使有極端氣候發生，也有足夠的時間做出反應。

根據超級計算機的模擬，墨染云天在全球各地展示期間，地球上85%的地區會受到惡劣氣候的影響，人們不得不遷徙到安全區域，在安全掩體或者地下城中度過展示期。展示在收獲過后的深秋開始，如果在一百天之內結束，今年的糧食收成還可以有去年的八成。如果展示期延長到一年，糧食收成將只有去年的三成。目前，聯合國墨染云天國際組織與世界各國合作，儲存的糧食和各種必需物資預計可以支持展示墨染云天三年的時間，更長的展示時間就很可能造成饑荒、瘟疫以及人口的急劇減少。

每個人都在祈禱墨染云天可以盡快被造物主們看到，可以打動他們，這樣展示就可以盡快結束。但每個人心里都知道，這樣的樂觀情況很難出現。如果造物主們不喜歡墨染云天，他們會依照原計劃清除人類；如果造物主們喜歡墨染云天，他們很可能想要多看一會兒，并不會在乎人類因此要付出的代價。即使造物主們超級喜歡甚至崇拜墨染云天，認為人類值得繼續存在，他們也只會在乎我們藝術創造的能力，而不會在乎普通民眾的苦難。

顧清云看著身邊的林嵐，她創作出的這件作品，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也是人類目前唯一的希望，讓人不由自主地會聯想到潘多拉的盒子。自己打開了林嵐這個魔盒，放出了災難，也放出了希望。

林嵐專注地望著天邊，目光清澈堅決。顧清云忽然覺得災難與希望都不重要，自己需要守護的只是這個小女孩心中的那片云天。

這時林嵐忽然發現了一處不滿意的地方，向著天邊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片云，改變一下它的形狀。然而她只抓到了空氣，這才想起自己不在清云編輯器里面。

從這一刻開始，一直到墨染云天項目終止，林嵐花了整整兩年利用清云編輯器和全球聯合造云裝置反復修改她看到的云天，卻一直無法讓眼前的景象完全地反映她的心中所見。

（9）

造物主在清云計劃中發出清晰的要求之后，人類并沒有立刻無條件服從。然而，停在奧爾特云距離地球大概一萬天文單位的麥哲倫蟲洞，讓所有人都鎮服于造物主的威能。麥哲倫蟲洞是一個無比龐大的漆黑球體。它很像一個黑洞，一切物體或光線進入其中都會神秘地消失。它和黑洞最大的不同在于質量，它吞噬了無數星球，自身卻只有非常微小的質量，并不影響周圍星體的運行。

讓大眾直接感到壓力的是麥哲倫蟲洞的大小，它的直徑將近一百個天文單位。如果以柯伊伯帶為太陽系的邊界，那么太陽系的直徑也是一百個天文單位，也就是說，它和太陽系一般龐大。如果把太陽系想象成一個紅色臺球，它就像是一個向著太陽系滾來停在了中途的黑色臺球。根據天文學家的觀測記錄，一百個天文單位只是它停下之后的大小，在以極高的速度運動，幾乎達到光速的時候，它的直徑會蔓延到數光年之大，可以在星域中劃出一道極其明顯的真空地帶。

核物理學家計算過，即使人類現有的核武器一起爆炸，對于麥哲倫蟲洞產生的影響，也不過等同于在地球上扔一顆手榴彈。然而即使如此，各國的領袖們仍不愿意不做任何掙扎就認輸。世界各國決定盡可能多地生產最大當量的氫彈，并且大規模建造最先進的宇宙飛船，希望可以通過把氫彈在麥哲倫蟲洞中引爆，即使不能造成足夠大的破壞，也能了解麥哲倫蟲洞的弱點何在。

人類敢于如此行動，主要是因為除了通過群星閃爍發出的要求，造物主們一直保持著沉默，對墨染云天里的文字也不再給出任何回應。很多人認為當初的要求只是一個騙局，是林嵐和顧清云為了實現自己瘋狂的藝術作品，一手導演的騙局。

當人類的第一批星際艦隊終于升空，造物主們忽然又一次讓群星閃爍，這次的訊息也很簡單：“不要挑戰創造你們的存在。”隨著群星閃爍，那支載滿了氫彈的星際艦隊像煙花般一個接一個在星空中爆炸，仿佛是那條訊息的注釋。

這次造物主們威能的展示，對于普通人來講比麥哲倫蟲洞更加直接，那些過度自信的領袖也只好承認自己的渺小無能，勉強同意了啟動墨染云天。

墨染云天啟動之后，造物主們又恢復了沉默。在墨染云天展示了兩年之后，一種新的質疑聲音開始出現——造物主的沉默代表著墨染云天的失敗，代表著林嵐的失敗，人類不該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一個少女身上。

大饑荒漸漸迫近，為何要把人類的存亡寄托在一個少女身上？即使林嵐是造物主親選的天才，也無法消除人類對未成年少女天然的不信任。世界上有那么多偉大的藝術家，難道他們無法創作出更令造物主們滿意的云圖？懷疑的聲浪愈來愈強，墨染云天被迫終止。烏云被清除，天空重現藍天與陽光。一千位著名藝術家被選出，每人獲得一萬平方千米的天空來創造自己的云圖。大家一致認為，這樣才能最大化地增加打動造物主的機會。

人們的生活恢復了正常，支持自己喜歡的云圖成為最受歡迎的休閑活動。這一千張云圖有著三個最權威的排行榜——人氣榜、金錢榜、藝術榜。人氣榜顧名思義，大家一人一票決定名次；金錢榜則是真金白銀，付出的金錢會成為那個云圖的創作基金；藝術榜則只有被廣泛承認的藝術家才能參與投票，被認為最能反映云圖真正的藝術價值。

墨染云天項目終止之后，林嵐和顧清云兩人被轉移到阿拉斯加冰原的一處美軍秘密基地。一是考慮到她們的人身安全，有些極端分子，為了讓墨染云天永遠無法重啟，宣稱要暗殺林嵐；二來林嵐到底是造物主們唯一點名的藝術家，她依然匿名擁有一片云圖，這片云圖就在阿拉斯加的上空。

從擁有整個地球的天空，到只擁有一萬平方千米，林嵐絲毫沒被困擾。對她來說，云圖的大小并不重要，關鍵是重現自己心中看到的東西。林嵐近來有一個極大的困擾?——?她心中的云圖幾乎變成了一片黑色，只能隱隱看到一些淡處仿佛是云朵，卻根本看不真切。小時候她看到的是藍天白云，然后越來越黑，越來越暗，直到墨染云天。本以為黑無可黑，暗無可暗，卻沒想到現在是一片漆黑，猶如無星無月也沒有絲毫燈火的暗夜。

也許到了極夜就好了，林嵐有時會想。那時，這里每時每刻都是夜晚，她的云圖自然就會隱藏在黑暗之中。

這個基地是為核戰爭準備的備用指揮所，平時沒有常駐部隊，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例行進行檢查維護。林嵐和顧清云來了之后，維護小隊也會順便帶來了給養。平日里她們的生活很清閑，通過衛星網絡能了解到世界各地的訊息，自然也包括其他藝術家的云圖。

林嵐全心全意撲在自己的云圖上，別人的是好是壞是美是丑，她絲毫不感興趣。顧清云閑來無事，開始臨摹前人的印章。一刀一刻痕，印文是文字又不是文字，其中的美和云相同又不同，讓她覺得很有意思。

如此過了將近兩個月，造物主們依然保持著沉默。因為一千張云圖都還在創作當中，人們安慰自己沒有消息也許是好消息，至少造物主們會愿意看到這些云圖的完成。

到了盛夏，阿拉斯加也終于有了一絲熱意。一天，林嵐和顧清云在樹蔭下野餐，顧清云給林嵐看自己剛剛臨摹的一方趙之謙的陽文印章，上面是“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殘月缺”十一個字，筆畫很細，刻起來花了顧清云不少工夫。

林嵐聽顧清云講了印文的意思和背后的典故，問道：“當時喪妻的趙之謙肯定是絕望到覺得自己被拋棄，生命中的美好都徹底消失了。小時候我心里還沒看到云，媽媽又把我扔下走了，那時的我就覺得老天爺把我丟掉不管了，整個世界都陰暗丑陋，沒有一個角落是美麗的。還好后來我看到了心里的云，這才好些了。”

顧清云想了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無論是中國的老天爺還是西方的上帝，他們看慣了生生死死，更不會在乎人類的喜樂與哀愁。造物主們輕輕一筆就把無數星系抹掉，只為創造出更美的藝術品，那些星系里的萬物生靈在造物主眼里連芻狗也不如。造物主們的眼光恰巧凝視著地球，在他們看不到的角落，不知道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因為被他們忽略而毀滅。”

林嵐有點兒不太自信地小聲說：“顧老師，我覺得造物主們每個角落都能看到，但他們只在乎美，不在乎其他。嗯，我可能有點兒像他們，老師不會因此討厭我吧？”

顧清云笑了，“你別瞎想，老師怎么會不喜歡你呢，你的心是最善良柔軟的。”

林嵐說：“奶奶也這么說我，但其實我不是。我的心只在我不在乎的事情上善良柔軟。老師，你知道我小時候老想用面粉灑出自己心里的云。但那時家里不富裕，而且奶奶小時候經歷過饑荒，養成了珍惜糧食的性子，看我浪費面粉，每次都特別生氣。但是打打罵罵對我都沒用，我和奶奶說我寧可不吃飯，也要省下面粉灑出云來。奶奶只好把面粉都藏起來，讓我找不到。這樣我憋了很久，有一天趁著奶奶出門，翻箱倒柜找出了奶奶藏起來的面粉，一口氣把一大袋都灑空了。奶奶回來之后看到家里白茫茫一片，氣得心臟病發作進了鎮醫院。”

“奶奶病好之后，帶我到一片小麥田邊上，對我說：‘嵐嵐，我現在老了，下不了地了，但我知道眼前這么一大片地辛辛苦苦也只能打下幾百斤的糧食。你灑掉的那一袋面粉，在饑荒的年份就是好幾條人命。可不能糟踐糧食呀，那是要遭報應的。奶奶知道你心里喜歡得緊，奶奶讓你再好好灑一次，我幫你用手機拍下來，也留個念想。此后，你要答應奶奶不能再這樣糟蹋面粉了。”

顧清云聽到這里說：“對呀，我第一次看到你的云就是你奶奶拍的那個視頻。你肯定答應你奶奶了，這有什么不好的呢？”

林嵐說：“奶奶都被我氣得住院了，還這么苦口婆心，我當時只好答應。但我知道自己心里并沒有放棄，如果不是很快遇到了老師，教我用各種新的媒介來創造我自己的云，我肯定會繼續使用面粉，即使氣壞了奶奶，我也忍不住的。奶奶是我最親的親人，但我為了心里的云，就像鬼迷了心竅，什么也顧不得。你說我是不是和只在乎云天之美的造物主們一樣冷酷呢？”

顧清云答道：“古人說：‘惡行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你沒有做就是沒有做，不要想太多了。這幾年人類的存亡壓在你身上，我總擔心會把你壓垮。現在終于有人和你一起分擔，你要放松些，不要胡思亂想。昨晚我看你又睡得很少，天氣這么好，你躺在我身上補一覺吧。”

林嵐說出了心事，開始覺得確實有點兒困，就枕著顧清云的腿進入了夢鄉。顧清云一只手壓在林嵐眼上，幫她遮光，另一只手拿起手機上網隨意瀏覽。涼風習習，樹影婆娑，睡夢中的林嵐偶爾還會調皮地笑出聲，不知夢到了什么。

顧清云看一眼林嵐，看一會兒手機。忽然，她的手機發出了刺耳的鈴聲。這個手機是卡羅爾將軍留給顧清云的，內置了特別的軟件，緊急呼叫時會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提醒音。顧清云只在測試的時候聽過一次，這時不免嚇了一跳，趕快接聽。電話里卡羅爾將軍的聲音非常急促，“顧女士，請立刻和林嵐進入緊急指揮所，啟動封閉程序，然后再和我聯絡。情況緊急，請立刻執行，切勿拖延。”

林嵐也被刺耳的鈴聲吵醒，兩人什么也沒拿，乘坐電梯下到緊急指揮所，里面已經預先準備了各種必要的生活用品。顧清云按下一個醒目的紅色按鈕，啟動了封閉程序。指揮所深處地下，與外界完全隔離，可以抵抗核彈的打擊，啟動封閉程序后，即使毒氣和病毒也無法侵入。

顧清云打開了指揮中心的通信系統，連入卡羅爾將軍的視訊會議。卡羅爾將軍已經上線，在等待顧清云和林嵐連入，她語氣極快地說道：“麥哲倫蟲洞又啟動了。精確地說，它早已啟動，在墨染云天被終止的那一刻，它就啟動了。只是因為它距離我們太遙遠，光速傳遞的訊息也要兩個月才能抵達，我們直到最近才看到它的啟動。因為它需要時間加速到光速，我們預計它會在二十天之后抵達太陽系。”

“我認為這說明了墨染云天依然是拯救人類的唯一希望，我們應該重啟墨染云天計劃。然而當初決定中斷墨染云天的那些老家伙們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否決了我的提議。我只好竊取了全球造云聯合裝置的超級用戶權限，把它賦予了你們目前這個指揮所的電腦賬戶。我預計你們只有三天時間。林嵐小姐，我知道這樣要求一個藝術家非常不合情理，但請你一定要在七十二小時內創造出你的杰作，就像你上次在量子清云計劃中所做的那樣。地球的存亡將依賴于你的創造。”

說到這里，卡羅爾將軍那邊緊鎖的門被撞開，全副武裝的憲兵闖了進來。顧清云看到卡羅爾將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軍服，伸手向她們告別，顧清云和林嵐忍住眼中的淚水，關上了視訊會議。

這兩年來，地球的存亡一直壓在林嵐的肩上，最近兩個月她才難得輕松一下。忽然又要在七十二小時里創造出可以拯救地球的杰作，這次林嵐的壓力和上次完全無法比擬。在量子清云計劃里，林嵐以為她的作品只會被兩個人看到，美與丑、好與壞、杰出與平庸，她只需要對自己負責。唯一的壓力是兩人為此犧牲了許多，林嵐希望自己的作品值得她們付出的犧牲。這一次的毀滅卻迫在眉睫，二十天后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顧清云不忍心讓林嵐獨自承受如此的重負，可惜創造永遠是孤獨的，她一絲一毫也無法為林嵐分擔。林嵐登入了清云編輯器和全球造云聯合裝置，過去兩年多的時間里，她每天都會使用這個界面，已經熟極而流。她發現全球都恢復成了自己可以控制的區域，但是她該向造物主們展示什么呢？

她可以選擇繼續完成墨染云天，但是在墨染云天被終止的時候，她已經知道那不是她心中的景象，它形似而神非。

實現她現在心中的云圖？現在她的心中只剩下一片漆黑，沒有了心中景象的指引，她如何能創作出比墨染云天更美的云圖？

林嵐心中流過一個又一個方案，她一次又一次在清云編輯器中查看效果，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她不眠不休，顧清云也在邊上陪著她，兩個人都精疲力竭，憔悴不堪。

七十二小時的期限越來越近，林嵐卻還沒有做任何實際的嘗試。顧清云開始著急起來，她用盡量溫柔的口氣說：“林嵐你不要壓力太大，人類因為你至少得到了一個機會，被麥哲倫蟲洞掃掉的星系中不知有多少智慧生命，它們連一個機會也沒有。只是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先挑一個相對比較好的方案試一下如何？即使希望渺茫，任何微小的可能也比零要好。”

林嵐搖了搖頭，她的眼神中充滿了虔敬，讓人仿佛看到了一個蒼老的靈魂，透過十九歲的容顏顯現，“邏輯上老師你說的很對，但對我來說只有零與一：是我心里的云，不是我心里的云。這些云對我來說都是零，我沒法選哪個更好。老師你幫我選一個吧。”

顧清云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一個個看過來，想選一個自己最喜歡的設計。沒想到這時她的眼前一黑，整個房間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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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重新獲得超級用戶權限的進展太過緩慢，為了防止墨染云天的重新啟動，阿拉斯加地區的電力被整個切斷，一枚電磁脈沖導彈準確摧毀了指揮所的備用電力系統，導致整個指揮所陷入了黑暗。

黑暗之中，顧清云與林嵐都松了一口氣。全球聯合造云裝置被別人搶走了，拯救地球的責任也和自己沒有了關系。

林嵐實在太困，躺在顧清云身上一下就睡了過去。顧清云坐得筆直，掙扎著試圖保持清醒。她不知道備用電力系統也被摧毀，想著萬一電力恢復，不希望因為兩個人都在睡眠之中，而喪失了拯救地球的最后機會。

她拿出手機，按了一下按鈕，沒有反應，電磁脈沖導彈毀壞了一切電器。她晃了晃頭，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想讓自己保持清醒，但是困意還是一陣陣襲來，讓她昏沉睡去。

顧清云做了一個美好的夢——林嵐終于創造出了她心中的云天，拯救了地球。但是當她醒來，卻怎么也無法記起夢里的云到底是什么樣子。

林嵐已經先起來了，顧清云聽到遠處傳來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音。她想林嵐可能是餓了，就問道：“你想找什么吃的？我來幫你。”

“老師，我夢到我用面粉灑出了我心中的云，我想找些面粉試一下。”林嵐答道。

“但這里一點兒光也沒有，你灑出的云連你自己也看不到。”顧清云提醒道。

“嗯，但我還是想要灑出來給老師看。”林嵐說。

黑暗中，顧清云看不到林嵐的面容，但可以聽出她語音中的堅定。她想，我們都快要死了，當地球被清除，我們也會在黑暗中一道消失。就讓林嵐最后任性一次，反正多留一些面粉，也幫不到我們。

“好的，老師用眼睛看不到，但會用心看的。”

林嵐找到了面粉，把它分放在幾個碗里，大致形成一個環形。她在環形區域里來回走了幾遍，確定其中沒有任何障礙物，然后深吸了一口氣，抓起一把面粉，開始在黑暗中揮灑。

“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殘月缺。”看著眼前的黑暗，想起將要消失的地球，顧清云心里泛起了這句話。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在壓倒一切的黑暗里，云依然存在。

黑暗中傳來林嵐舞動的腳步聲，雙手揮灑帶起的風聲，還有她略顯粗重的呼吸。云從林嵐的手中灑向黑暗，這是沒人能夠看到的無與倫比的云。

人類真是可憐，為了追逐那些可以言說之物，把只有一次的生命虛擲。可以看見的美、可以聽到的道、可以遵守的美德、可以夸贊的功業、可以流傳后世的言辭、可以向之祈禱的神明，又如何比得上此時漂浮在黑暗之中的無人可見的云。

顧清云不知道，林嵐不知道，地球上也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遙遠星空中一個剛剛還在吞噬星辰的無比龐大的漆黑球體，悄然消失在虛無之中，仿佛它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造物主們把地球留給了人類。

【責任編輯：臨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