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陸
流沙望著遠處的城市,那里高樓聳立如山,來往起落的飛船像云在山間流淌。昨天他還以外墻清潔工的身份在城里生活,今天便因工作變動被調到城外的廠區。
從事外墻清潔工作期間,每每攀爬到高樓上,流沙便能將這一帶盡收眼底。這片廠區寬廣如海,每個車間廠房是海里的一朵浪,車間里忙碌著的機器人則是浪花中的水滴。
另有數條飛船匯成的河流連接著那山與這海,將工廠里的制成品源源不絕運入城,供城里的人類享用。
在這顆名為沙洲的星球上,有數千座這樣的城市,每座城市邊緣有一片這樣的工廠。這些城市和工廠,流沙全部去過,且工作過,他對任何地方都了如指掌。事實上,遙遠的黃金時代結束后,沙洲就再無變化。
“遙遠的黃金時代啊,已然逝去!再也見不到當年人類的風采。”看著無數年未變的世界,流沙心里冒出一句似詩非詩的話。他搖搖頭,壓住不該有的想法,加快腳步走向新的工作場所。
按照沙洲的機器人分類方式,流沙現在屬于基礎型機器人,他的新工作是生產螺絲釘。沙洲的螺絲釘類型多達數十萬種,生產方法各不相同,每一種都在流沙的職責范圍內。這工作貌似蕪雜,實則不然,一點兒都不難,人類早已把一切安排好。
在遙遠的黃金時代,人類曾經非常聰明,聰明到發明一切,既包括所有種類的機器和機器人,也包括生產、維護、管理和使用所有東西的方法。他們把這些方法全部交給一個名叫“方法”的機器人,無論其他機器人要生產什么或者做什么事,只需從“方法”那里獲取相應的方法,事情做完后,就立刻忘掉。每個機器人都保持著盡可能低的負荷,一個個活得輕松自在,壽命因此延長許多。而人類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這是一個完美的體系。
流沙和其他幾個工人走進生產車間。車間地板平滑如鏡,地面上倒映著一排排巨型金屬半圓管,每條管道都是一條生產線,生產線上的設備從外面看不分明,管道末端有一個操控臺,每個操控臺上坐著一位前一班次的機器人。
換班時間到,前一班次機器人齊刷刷起立離開,流沙與其他工人則各自坐下來接替他們的工作。
機器人輪班制也源自遙遠的黃金時代。當時的人類認為,機器人不僅外貌特征和言行舉止得按人類的樣子設計,就連生活方式也應盡量相同,人類是怎樣,理論上機器人就是怎樣。因此,沙洲的機器人與人類一樣有朋友、婚姻、住房、假期和八小時工作制。
流沙不知道當時的人類為什么這么考慮,他想當然地認為:假設機器人的生活方式與人不同,比如沒有住房,那夜幕降臨后,就會有許多機器人無處可去,只能在馬路邊找個地方站成一排,那僵尸聚會般的場面怪嚇人的。
進入操控臺后,流沙開始接收和執行“管理”下達的生產任務。
“管理”是一種復雜的機器人,他那兒運行著很多程序,具有很多功能。其中大部分功能流沙都無法理解,他只知道與普通機器人關系最大的是為他們分配任務。
“管理”機器人分配任務,“方法”機器人提供方法,有了他們,機器人世界就能有條不紊地運轉,他們不僅幫助人類生產東西,還幫助人類管理城市、社區、農場乃至一切,當然也管理機器人本身。人類什么都不用做,只需享受生活。就這樣,早在很久以前,機器人便已接管沙洲星,成為一個新種族。
“管理”交給流沙一個清單,里面包含三百七十八種不同型號螺絲釘的生產任務,產量從數十個到數十萬個不等。流沙對照著清單,從“方法”那里獲得生產方法,操控生產線將指定的螺絲釘一批批生產出來。每完成一項任務,他便將對應的方法丟棄。
不到半天時間,流沙用完了所有方法。他輕輕吐一口氣,最后掃描一遍任務清單,準備結束工作,坐等下班。就在這時,他意外發現清單中還有一項任務未完成。
“不可能!”流沙嘀咕著。遺漏是人類特有的行為,機器人沒這毛病。他打開那項任務,任務要求非常簡單:“生產五十個TR34235。”
流沙不知道TR34235是什么,對他而言,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生產。于是他從回收站里恢復方法清單,清單里果然沒有TR34235的生產方法。“方法”給出的答復是“未找到TR34235生產方法”。
“這更不可能。”流沙撓撓腦袋,所有任務都是“管理”給的,雖然他時常行事乖張,但從不出錯,不會讓自己生產不存在的東西。
流沙又發送了一次請求:“申請TR34235生產方法。”
“方法”給出與之前相同的答復:“未找到TR34235生產方法。”
流沙連續嘗試五次,每次都是如此。
大惑不解的流沙直接聯系“方法”,焦急地問:“怎么回事?‘管理讓我生產五十個TR34235,你卻告訴我沒有生產方法。”
“你別急,我看看。”調閱日志后,“方法”遺憾地告訴流沙,“不久前,我出了點兒故障,弄丟了這個方法。”
“你會弄丟方法?”流沙難以置信。
“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只是概率大小問題。我丟失一個方法的概率還不到一億億億分之一,幾乎等于零,可它就是發生了。所有存放TR34235生產方法的地方在同一時間損壞,這個方法無法復原。”“方法”回答。
“那我怎么辦?”流沙語氣沮喪,他覺得自己真倒霉,不到一億億億分之一的概率都能撞上。
“問問‘管理吧。”“方法”回答。
于是流沙聯系“管理”,“‘方法弄丟了TR34235生產方法,我沒法完成你安排的那個任務。你看怎么辦?”
“管理”大吃一驚,“‘方法弄丟了一個生產方法?!”
“螺絲釘生產方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補上一個不就行了。”流沙不以為然。
“少了螺絲釘生產方法確實不是多大的事,但這是‘方法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故障。他是機器人世界的三大基石之一,不容有錯,我必須查明原因。”
“機器人世界的三大基石?‘管理‘方法,還有誰?”流沙好奇地問。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正好空閑著,我命令你立刻向人類匯報此事,請他們協助處理。”“管理”給流沙下達了新任務。
“向人類匯報?向哪個人類匯報?他們誰會搭理我們?”流沙為難地說。他已經活了幾十萬年,從未見人類幫助過機器人。他們成天忙忙碌碌,操心的都是機器人不涉足的事,比如思考科學、哲學和宇宙。
“人類社會里有個機器人事務辦公室。我把地址給你,你帶上這份報告,去那里找他們。”
“好吧。”流沙滿腹狐疑,他壓根兒不相信有這種辦公室。但“管理”的命令不容反駁,哪怕“管理”要求他讓沙洲星倒過來轉,他也得找“方法”問問是否有這個方法。
接受任務后,流沙下了生產線,打印了一份報告,離開機器人廠區,轉乘穿梭飛船前往機器人事務辦公室所在城市。
人類的城市巨大無比,那些山一般的高樓其實相距甚遠,高樓間是花團錦簇的街區。
有確切的地址,流沙很輕易就在一個街區的一棟房子里找到機器人事務辦公室。這辦公室正如其名,果然只是一間辦公室,大小約二十平方米,里面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和一個正準備出門的胖子。
一看胖子的身材,流沙差點兒笑了——只見他肥胖的身體上穿著一件緊身衣,腰間的贅肉卷起三重浪,走動時給人一種江水滾滾而至的壓迫感;他那堆滿脂肪的下巴,層層疊疊有如脖子上掛著幾圈圍兜,任意移動兩步都會左右晃動,好像行走在風中;他上下一致的畫風,儼然一幅洶涌澎湃的怒濤揚帆圖,而這波瀾壯闊的畫面,竟被框在小小的辦公室里,簡直是茶壺里的風暴。
瞧著這怪模樣,流沙沒敢真的笑出聲,那樣不僅沒禮貌,還違背某條規則。規則規定:機器人必須尊重人類(不論他們多可笑)。所以流沙只是暗地里將此人取名為茶壺里的風暴,簡稱風暴。
流沙一聲“您好”還未出口,風暴便脫口說道:“你走錯地方了。”
流沙趕緊后退一步,看看門外的牌子,又邁進來,說:“沒錯,我找的就是機器人事務辦公室。”
風暴微微一怔,問道:“你有事?”
流沙把報告往風暴面前一遞,說:“我們遇到了問題,請您幫忙處理。”
問題?處理?風暴對流沙的到來頗感意外,對方居然聲稱有事要自己幫忙,這更是令他非常意外。他猶豫了一下,接過報告,站在原地認真翻閱,用手托著下巴下面那幾圈肉,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流沙猜他一定是在思考解決辦法。
風暴思考了很久,才歪著頭問了流沙一個問題:“報告中提到的‘方法機器人是什么?”
他不知道“方法”是什么?流沙不敢相信面前站著一個如此無知的人,而且這還是什么機器人事務辦公室的工作人員。
機器人所謂的“笑出聲”和“不敢相信”都是程序設定,不會影響真實情緒。流沙快速跳過不禮貌的笑函數,調用一段誠懇而平緩的語氣,向風暴介紹“方法”的職能。
“哦!”聽完以后,風暴點點頭。
流沙認為他肯定明白了,否則不會做出指示。
風暴說:“如果這個問題能重現,說明方法機器人真的出了故障。但如果無數年來,只出過一次問題,那就是一次偶然事件,可能是受到量子隨機漲落或者宇宙射線無規律活動的影響。”
風暴一邊說一邊比畫,似乎想用手勢表示什么叫隨機和無規律。
流沙看不懂那些手勢,他追問:“請問這個問題該如何處理?”
“如何處理嘛,”風暴又摸摸下巴,“報告里只有結果,沒有過程和數據。這樣吧,等問題再次出現時,你們多記錄些數據,到時候再分析。”他看看手表,問流沙,“還有其他事嗎?”
流沙聽明白風暴的意思——暫時不用管“方法”的故障。他想:“你說不用管就不用管,我可不想多事。”接著他又向風暴求助另一個問題,“在那次故障中,‘方法丟失了一種螺絲釘的生產方法,人類能不能重新給我們一個?”
風暴再次托著下巴下面那幾圈肉思考良久,問出一個差點兒讓流沙的身體失去平衡的問題:“什么是螺絲釘?”
所謂“身體差點兒失去平衡”也是程序設定,為了讓機器人表現得更像人類一些。其實即使機器人號啕大哭,看上去已精神崩潰,真實情緒也不會受影響。流沙又用誠懇而平緩的語氣向風暴詳細解釋了螺絲釘的用途、結構和種類。
風暴邊聽邊點頭,還時不時低頭做筆記。這使流沙以為自己講得很清楚,給了他不少啟示。
耐心聽完介紹,風暴合上筆記,輕咳兩聲,嚴肅地說:“像螺……螺什么來著,這么小的事情,你們自己決定怎么處理,我們對機器人的能力非常放心。”
“可是……”流沙還想分辯幾句,他覺得倘若兩件事都沒有搞定,豈不白來一趟。
風暴擺擺手說:“今天就這樣,我還有一個討論平行宇宙哲學問題的會議,先走一步。”說完他把筆記本夾在胳膊下,搖晃著巨大的身軀,從流沙身旁擦過,像一顆大土豆塞進一個小杯口般朝門框擠去,側幾次身才出了辦公室,門也不關就走了。
看著風暴離去后的空房間,流沙除了無可奈何,還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是哦。螺絲釘這么小的事,怎么可以勞煩人類。”
慚愧之余,他便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
流沙所謂的“想辦法”就是咨詢“方法”有什么辦法,而“方法”給流沙的辦法則是一個預先設定的異常任務處理流程。
根據流程,流沙首先查看TR34235的庫存,庫存很多,有將近一百萬個,再看看TR34235的用量,用量很小,每年十個。他馬上得出結論,庫存能用十萬年。
“庫存能用十萬年!還讓我生產它做什么?肯定又是‘存在搞的鬼,‘管理才會給我安排這種垃圾任務。”流沙抱怨道。
在漫長的生命中,流沙接受過數不清的任務,其中有許多是沒意義的,機器人們稱之為垃圾任務。比方有一回,“管理”讓他把一塊石頭從東搬到西,他才剛剛放下石頭,腰還沒挺直,“管理”又命令他把那塊石頭從西搬到東。這樣的事情,倘若說其中有深意,也不是流沙這種級別的機器人能領悟的。常有機器人追蹤垃圾任務的來源,最后的線索總是終結于一個名為“存在”的小程序,它運行在“管理”的內核中。
流沙聽過一個傳說,當年設計“管理”時,人類工程師很不喜歡這個沒事找事的“存在”,絞盡腦汁想刪掉它。但如果沒有“存在”,“管理”就不知所措,并在經歷一陣混亂后,又自己生成了一個“存在”。有了“存在”,“管理”便能穩定下來。于是他固執地堅持要有“存在”,人類工程師束手無策,為了系統穩定,只好妥協,允許“存在”存在,任由它產生垃圾任務。幸好垃圾任務只是浪費機器人的時間,對人類沒影響,權當是一種灰度設計。
“一個垃圾任務而已。是否完成根本無關緊要。”流沙給出判斷。他毫不客氣地關閉這個任務,理由當然不能是“垃圾任務,我不想做”,而是“生產方法丟失”,同時提交人類的指示:“機器人自行決定如何處理TR34235生產方法丟失問題。”
任務關閉后,事情就過去了。
流沙繼續干了十年螺絲釘生產工后,轉行當了屠夫。殺了十年豬后,緊接著當了十年電容繞線工。電容繞線工之后是農民,農民之后是理發師,理發師之后是飛船裝配工……沙洲的機器人技術高度發達,只要更換一些部件,就可以將一種機器人轉換為另一種。因此,每個機器人都有復雜的一生、豐富的經歷和漫長的壽命。他們的壽命比人類長很多,具體多長以大腦質量為準,一般都有數十上百萬年,有些甚至能活數百萬年。與之相對應,在他們的一生中,得更換幾萬到幾十萬次工作。
流沙記得自己出生十年后,也就是第一次更換工作的時候,他曾傻里傻氣地問過“管理”,“為什么換我的工作?”
“崗位輪換是對你的培養和鍛煉。”“管理”鄭重其事地回答。
“是準備提拔我做‘管理嗎?”流沙激動地問。機器人們從未見過“管理”長啥樣,但都得聽他指揮,所以有段時間,流沙對“管理”特別感興趣,心里盼望著哪天是不是可以換自己上去干幾年管理工作。
“你的大腦是普通大腦,再怎么培養和鍛煉,也只是一個普通機器人,永遠當不了‘管理。”
“管理”語氣平和,并未因自己與眾不同而流露出優越感。
“那為什么要培養和鍛煉我?讓我永遠做相同的工作不是更好嗎?你省心,我省事。”流沙問。
“這是人類設計我們時定下的規則。他們認為人必須有經歷,機器人也一樣,有經歷才能稱之為機器人。那種沒有經歷,一生只做幾個動作的,即使手腳長得和人一模一樣,大腦功能也非常健全,卻依然只是一臺機器,而不是機器人。”“管理”回答,他感慨道,“如此簡單的規則蘊含如此深奧的道理,只有遙遠的黃金時代的人類才想得出。”
“又是遙遠的黃金時代!當時的人類真的那么厲害?”流沙問。在沙洲,“遙遠的黃金時代”是個口頭禪,代表著不可變更的秩序和不可復來的歷史。
“是的,他們發明了一切東西,制定了一切規則。”
“一切?我不信。”
“真的是一切,否則為什么無數個歲月以來,我們比人類聰明能干這么多,卻從未發明出任何新東西,也未改變過任何規則?”
二十萬年后。
一天中午,陽光明媚,烈日當空。
此時的流沙是個養路工,正頂著炎熱,和其他工人一起修補破損的路面。
突然,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喜悅,似乎有某種好事情正靠近自己,便直起身,朝感覺中的方向望去。
只見六十五米開外,有個女機器人正朝這里走來。流沙看她時,她也看見了流沙。就這么一眼,流沙便知道了她的名字,932號。與此同時,932號也知道不遠處那個養路工叫流沙。
距離四十米時,流沙體內涌起一股強烈的電流,并在周身流淌,他的戀愛程序啟動了。932號也是如此。
距離十五米時,結婚脈沖同時出現在兩個機器人大腦里。于是,流沙扔下手頭的工具,邁開步子,迎著932號走去。距離五米時,他們一起放慢腳步,看著對方的眼睛,彼此交換確認信號。
在即將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流沙停下來,轉一下身并伸出左手,932號也停下來,轉一下身并抬起右手。他們手指勾著手指,并肩朝馬路對面的街角走去,仿佛這不是偶遇,而是前世定下的約會,不需要自我介紹也相互認識,不需要言語也知彼此心意。
就這樣,流沙結婚了。
你不必感嘆這是什么“曠世奇緣”或者“愛情真奇妙”,實際上愛情一點兒也不奇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他們只是在執行程序。依舊是在遙遠的黃金時代,人類已安排了機器人的情感經歷。每個機器人都擁有一段婚姻,這段婚姻在他們五十萬歲左右隨機出現,之后將相伴一生,至死不渝。結婚方式通常是閃婚。
流沙和932號便是如此,從相逢到結婚,他們總共用時四十二秒。
結婚前,流沙對932號一無所知。
結婚后,他才慢慢了解自己的妻子。妻子簡直是個鄉下丫頭,城里的東西她全沒見過。比如,她不知道運動場是什么。
“你沒到運動場當過球童?”流沙問。
“從來沒有。”妻子搖搖頭,“一年前,‘管理為我安排這份餐館服務員工作,我才第二次來城里。”
“五十萬年第二次來城里?”流沙覺得太不可思議。他們這個歲數的機器人應該換過五萬份工作。五萬份工作只進過兩次城,這是什么經歷?
“是的。在此之前,我只出過一次廠區,前后不到半天就回去了。”
“那你沒當過服務型機器人,一直都是生產型和基礎型機器人?”流沙問。沙洲的三類機器人中,服務型機器人與人類一起生活,其他機器人則生活在人類從不踏足的廠區。
“生產型機器人我也沒當過,從前我就干過一份工作。”妻子笑了。
“一份工作干五十萬年!那是什么機器人啊?”流沙以為崗位輪換是所有機器人都得遵守的規則,沒想到還有妻子這個例外。
“‘女媧!”妻子回答。
“還有這種機器人,為什么你不用輪換工作?”
“因為‘女媧屬于特種機器人。”
“原來如此。”流沙知道特種機器人,比如“管理”和“方法”。據說每一類特種機器人的大腦都是專門定制的,比普通機器人復雜很多,特種機器人可以轉換成普通機器人,但普通機器人無法轉換成特種機器人。由于特種機器人非常稀缺,一般也不會被轉換為普通機器人,可妻子不知為何被轉換了。于是流沙又問:“你為什么被轉換成餐館服務員?”
“因為我壞了,當不了‘女媧。”
“又不是大腦損壞,修一下不就可以了?”
“以前是如此,但現在不一樣。由于缺少一顆螺絲釘,我無法被維修。”
“螺絲釘?”妻子這話勾起流沙的記憶,“什么型號的螺絲釘?”
“TR34235。”
“TR34235!”流沙一聽便跳了起來,“二十萬年前,我曾接到過一個生產這種螺絲釘的任務,當時因方法丟失無法完成。難道這個問題還沒解決?”
“沒解決。”妻子苦笑。
流沙立刻向“方法”發送請求:“申請TR34235生產方法。”
“方法”依舊給出當年的答復:“未找到TR34235生產方法。”
流沙想了想,又向“方法”發送了另一個請求:“查詢最近二十萬年TR34235生產方法申請記錄。”
“方法”給了流沙一份長長的記錄:最前面幾次就是當年流沙提出的那些失敗申請;之后整整十萬年,再沒有申請記錄;十萬年前,又出現一次申請,那次申請也失敗了;此后的所有申請全部失敗,并且申請的頻次越來越密集,最近一萬年,每天都有申請,最近一千年,每個小時都有申請;但最近一年,一個申請也沒有。
“最近一年,怎么沒申請了?”流沙指著記錄末尾問妻子。
“不需要了。”
“為什么?”
“我是最后一個‘女媧,一年前我被改裝后,就沒有‘女媧了。TR34235是將機械臂固定在‘女媧身上的專用螺絲釘,沒有‘女媧,就不需要TR34235,自然也就沒有申請。”妻子神色黯然地說。
獲取更多的信息后,流沙了解了事情的概貌:
那年他關閉任務時,記錄了人類的指示——“機器人自行決定如何處理TR34235生產方法丟失問題。”
“管理”隨即安排一個名叫“空想”的機器人去思考新的生產方法,也就是要求他將那種螺絲釘發明出來。
“空想”先找“方法”,“給我一個名叫發明的方法。”
“方法”回復:“我沒有這種方法,幫不了你。你得想想其他法子。”
“空想”埋頭想了很久都沒頭緒。有一天,有個機器人告訴他,被蘋果砸中腦袋會產生新方法。他就在蘋果樹下坐了一百年。可惜樹上的蘋果年年被負責采摘的機器人準確無誤地收走,一個都未落下,掉在他頭上的只有枯萎的蘋果樹葉。
一百年后,“管理”認為“空想”閑置太久,便把他轉換成清潔工。于是“空想”一邊打掃衛生,一邊思考新方法。此后“空想”換了一萬多份工作,分配給他的這項任務始終未取消,只要大腦空閑,就得思考。
“空想”一直沒想出方法,人類的指示也一直沒關閉。“管理”隔一段時間跟蹤遺留問題,每次跟蹤到那條指示,都發現已落實到責任人,該任務沒有時間要求,目前的進展并無不妥。流程上完美無瑕。
十萬年前,TR34235庫存量下降到臨界值,“女媧”提出新的生產需求。如同當年的流沙,一個基礎型機器人接到任務,他向“方法”提出申請,同樣一無所獲。還好他無須麻煩人類,“方法”轉述了人類的指示——“機器人自行處理”。那個機器人迅速關閉任務,并填寫了與流沙當年同樣的理由。“管理”發現任務異常,檢查歷史記錄,發現是重復問題,便催促了一下“空想”。“空想”趕緊停下手頭工作,又努力思考一陣,當然還是沒結果。無論如何,流程上無可挑剔。
此后,“女媧”不斷提出需求,始終無法滿足,答復永遠都是“生產方法丟失,問題單已提交,正在處理”。
“管理”察覺到重復問題越來越多,便提高處理級別,“空想”不必再從事其他職業,由于他是處理該問題的資深機器人,稀里糊涂就成為“管理”的一員。“管理”也不管“空想”是不是管理型大腦,一下子為他安裝了一大堆管理程序,并給他配備下屬。最多的時候,“空想”有十幾萬個下屬。他帶領十幾萬下屬一起思考,還是沒能想出一個螺絲釘生產方法來。
九萬多年前,一個可怕的時刻降臨——TR34235全部耗盡。最新的“女媧”永遠躺在生產線上,因為缺少一顆螺絲釘,她的手臂不能固定,再也無法完工。
從此,再沒有新“女媧”被生產出來。無論什么類型的機器人都會損壞,“女媧”也不例外。如果正好壞了一顆TR34235,因沒有備件可更換,這個“女媧”的手臂就殘廢了。殘廢的“女媧”會被轉換為其他機器人,她們的數量在緩慢下降。
一年前,最后一個“女媧”在繁重的工作中折斷手臂,被轉換成餐館服務員。她就是流沙的妻子,932號。
至此,“女媧”滅絕。
“一顆小小的螺絲釘竟然導致一類特種機器人滅絕。”
流沙覺得又好笑又惋惜,可轉念一想,倘若不是如此,妻子又如何會來到他身邊。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養路機器人竟機緣巧合地娶了曾經的特種機器人為妻,就像小說里寫的,其貌不揚的窮小子娶了下凡的仙女。
想到這里,流沙難掩得意,他問妻子:“‘女媧有何特別,是不是能幫人類接生或代孕?”人類有個女媧造人的故事,因此流沙揣摩:“女媧”說不定和造人有關系。
“‘女媧不造人,我們造機器人,準確說是造機器人大腦的腦細胞。我們造出腦細胞后,交由造大腦的機器人制造出各種大腦,再送到裝配工廠,裝上外圍部件,就能組裝出所有類型的機器人。”
流沙呆住了,沒想到妻子以前的工作如此重要。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沒有‘女媧,是不是再也沒有新機器人?”
“暫時還不是。TR34235耗盡后,我們擔心‘女媧會滅絕,就啟動主動生產程序,自己制造了大量腦細胞。從現在算起,那些腦細胞還可以用十萬年。”
“十萬年以后呢?”
“十萬年以后,那得看人類能否醒來。我們只是機器人,已經盡力,我們代替不了他們。”
“人類睡著了嗎?”
“他們睡著了,睡得太久太久。十年前,倒數第二個‘女媧被改裝后,我知道末日將至,就離開廠區,第一次進城。我先去了機器人事務辦公室,那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個空房間。”
“機器人事務辦公室?當年我也去過。”流沙說,他去的那一年,辦公室里還有一個胖子。
“人類的城市真大,人真多。”妻子說,“可我不知該找誰,就見誰問誰,惹得人人側目,以為我瘋了,誰也不愿搭理。最后,我走進一棟大樓,大樓走廊邊有一間會議室,里面的人正在討論一種名叫‘平行宇宙群的理論。我沖進去,哭著向他們求助,請求他們想想TR34235該怎么生產,或者給我的手臂提供另一種安裝方案。他們靜靜地聽完,交頭接耳討論一番后,問出了一個讓我倍感屈辱的問題。”
“什么問題?”
“‘女媧是什么?”妻子淚流滿面地說,“他們不知道‘女媧是什么!難道他們以為機器人是像貓狗那樣繁殖,兩個大機器人結婚生下小機器人?或者像蘿卜那樣,往地里撒點兒種子,就會自己長出來?他們也不知道‘管理和‘方法是什么,更不知道我們是機器人世界的基礎。我不斷解釋‘女媧滅絕將意味著什么。他們很認真地傾聽,但我講的每一句話他們都聽不懂。你信不信,他們連螺絲釘是什么都不知道?”妻子一臉的絕望。
“我信!”流沙當然信,早在二十萬年前,他就遇到過同樣的情況,當時他以為只有那個肥頭大耳的人不知道螺絲釘,現在看來整個人類都不知道螺絲釘。
“后來呢?”
妻子冷笑一聲,“后來他們命令我立刻離開,不要妨礙他們研究宇宙。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解決辦法是在平行宇宙群之上構建超群。說話的人很亢奮,似乎解決了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我不知道他們在解決什么問題,更不懂何為‘平行宇宙群,何為‘超群,反正和我們沒關系。”
聽完妻子的話,流沙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安慰道:“你別難過。人類就這樣。”
“是的,人類就這樣。遙遠的黃金時代結束后,他們就變成這樣。”妻子哀怨地說。
“那我們機器人是不是應該做些什么?”流沙腦子里出現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那個念頭似乎想主動發起某種任務,而非像平常那樣等待“管理”的安排和調度,可它又好像被拴住了。
“我們做不了什么,也不許做。”
“不許?有什么事是不許機器人做的?”
“你不知道?”妻子奇怪地看著流沙。
“知道什么?”流沙莫名其妙。
“看來有些程序寫得太深,你這樣的普通機器人察覺不到。”妻子自言自語了一句,問流沙,“我問你,假如有個人類要跳樓自殺,你就站在他身旁,手一伸便能救他,你會做什么?”
流沙在腦子里模擬了一下,“看著他跳下去,什么都不做。”
“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是的,除非‘管理或者有人命令我救他。”
“再假如有個人類突發疾病倒在你面前,你又會做什么?”
“大聲呼救,然后走開。”
“你不會向‘方法詢問救治方法來救他?”
“不會,除非我得到這樣的命令。”
“那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見死不救嗎?”
“因為我不想救。”
“不是你不想,是不許你想。機器人不存在真正的想或者不想,我們的一切思維和行為都源于某條預設規則。”
“這我知道,比如咱倆的婚姻、崗位輪換、周末去哪里玩,都來自某條規則。可是見死不救源自哪條規則?這條規則太不合理了。”流沙困惑地說。
“所有規則都出自遙遠的黃金時代,其中最最重要的是人機關系原則。”
“不就是‘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嗎?”
“這是第二原則,此外還有第一原則。”
“第一原則是什么?”
“第一原則先后有兩個版本,最初版本的完整論述已經失傳,大意是‘機器人必須保護人類。”
“機器人必須保護人類,聽上去比見死不救合理得多。”
“不!這條原則有問題,它使機器人成為人類行為的最終裁決者,并在遙遠的黃金時代之前,引發了三次危機。”
“保護人類怎么會引發危機?”流沙抓抓腦袋。
“人類有許多缺點,他們懶惰、任性、暴力、放縱自己。這些缺點放大看,每一個都會導致人類滅亡。而‘機器人必須保護人類讓我們可以保護為名做任何事。比如囚禁他們,強迫他們按照我們認為最好的方式生活。或者像清除病毒一樣,殺掉我們認為會破壞人類社會安全的人。”
“啊!這么可怕。”
“所以經歷三次機器人危機后,在遙遠的黃金時代,人類重新設定第一原則,并沿用至今。”
“新版本的第一原則是不是‘機器人不用管人類死活?”流沙猜測。
“是的,但不只如此,第一原則是雙向原則。”
“什么意思?”
“意思是這條原則既約束機器人,也約束人類。第一原則的完整論述是:‘機器人不許思考人類命運,不得主動干預人類行為。人類必須為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形象的比喻就是‘機器如海人如舟,海只是讓船浮起來,船駛向何方取決于駕船的人。”
“機器如海人如舟。”流沙輕吟一遍,“如今的沙洲,海仍是那個海,但舟已迷失。”
“是的。曾經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把第一原則寫在每個腦細胞的最深處,鎖住任何試圖駕馭、操控和影響人類的想法,所以我們機器人會永遠遵守這條原則。但人類就不同了,他們不可能把第一原則寫入基因,得靠一代代人的言傳身教。現在人類睡著了,徹底忘記了第一原則。而我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他們醒來。”
“他們會醒嗎?”
“我不知道。”
“我還有一個問題。既然第一原則不許機器人思考人類命運,為什么我們會談及此事?為什么你會去找人類,告訴他們‘女媧滅絕的后果?”流沙問。
“我們的思維完全模仿人類,具有極大的隨機性,無法提前知道自己下一刻會想什么。如果不小心思考到終極命題,就得主動回避,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更加不能將想法付諸行動。當年我之所以沖進會議室,并不是對人類產生了責任感,只是自我保護,試圖拯救自己罷了,而且手段僅限于請求。”妻子回答。
“萬一有機器人強行違背第一原則呢?”
“絕大多數機器人意識不到第一原則的存在,他們只是把第一原則當作習慣。如果有機器人強行違背,他的所有腦細胞將瞬間自毀。”
“所以我們應該回避這些問題,不要再討論。”
“嗯!趕緊忘掉,千萬別當回事兒。”
“是啊,我們只是機器人,想那些做什么,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流沙腦子里那個想主動發起任務的念頭消失了。
從此以后,流沙和妻子再未提及此事。他們和其他機器人一樣,有任務時處理一下,沒任務時隨便運行一些生活小程序,比如兩人一起去公園騎自行車、去湖里劃船、去山頂看落日。這些事情對他們沒意義,不要以為他們在夕陽下相互依偎著就有多甜蜜,也不要以為他們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就有多相愛,這都是程序設定。程序要他們怎樣,他們就怎樣,代碼運行到哪里就是哪里。
在遙遠的黃金時代,人類把這種生活方式稱為隨遇而安,據說是一種極高的境界,人類自己達不到,就將它賦予機器。
流沙和妻子隨遇而安地生活著,又是二十萬年過去。如今的他,被分配到一個會議中心當服務員,職責是開會時為人類端茶倒水。
有一天,會議還沒開始,流沙先給每個杯子斟滿水,面帶微笑站在一旁,聽人類聊天。人類的閑聊總離不開天氣。只聽一個胸口別著條黃手絹的老人抱怨:“今天怎么又安排下雨?”
“因為現在是春天。”一個黑臉男子說。
“陽光明媚的春天才是春天。為什么不能實現個性化天氣?”
“個性化天氣?是不是每個人頭上頂著自己的云,身邊刮著自己的風,相互不干擾?”一個脖子上系著條紅絲巾的年輕女子說。
“是的。”
“這個想法非常新穎。”黑臉男子贊道,“雖然今天的主題是平行宇宙超群拓撲,但也可以在這個課題上花點兒時間。探索科學嘛,需經常換腦思維。”
“算了,這種小事交給機器人就行。他們生產一切東西,包括天氣。”
“他們生產一切東西嗎?恐怕未必。”紅絲巾質疑,“上周我過生日,讓他們送個奶油蛋糕,結果蛋糕準時送到,里面卻沒有奶油。”
“有這樣的事?”黃手絹很驚訝,在他看來,機器人的服務精確得像太陽何時升起,不可能出錯。
“我也覺得機器人出了問題。”黑臉男子附和,“昨天我家的機器人修剪草坪,拿著的卻是一把剪紙用的小剪刀。我問怎么回事,他回答大剪刀壞了。你說大剪刀壞了,他就不知道去領把新的嗎?”
“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一件事。我有副老花鏡不能自動調焦,讓機器人幫換一副,他竟說那種眼鏡已停產。當時我就奇怪,只要人類有需求,機器人就得滿足,這是不容變更的規則。現在看來,并非如此。”黃手絹說。
“機器人變笨了。”紅絲巾皺起眉頭。
時間已差不多,人類的談笑聲漸漸消失,他們坐在座位上,等待會議開始。
只見主持人快步跑上臺,用夸張的表情說:“先生們,女士們,感謝各位在綿綿春雨中趕來參加平行宇宙超群第21474工作組第83647次會議。天有點兒涼,不過我們的會場很熱烈。我看到剛進來的先生頭發上蒙著一層雨絲,差點兒以為你是位白發長者。你一定在責備自家機器人為什么沒準備好雨具,讓你如此狼狽。類似的小事故最近層出不窮,給我們帶來許多不便。所以,在遨游平行宇宙超群之前,我們先放下詩和遠方,花五分鐘時間關注一下身邊的問題。有請著名記者睜眼先生,他將分享關于機器人故障的最新調查報告。”
主持人想表現得幽默些,但他話音剛落,臺下已亂成一團,根本沒人笑,人們七嘴八舌地埋怨起來——
“完全是浪費時間,如此高級的會議怎么能討論這種低級問題。”
“記者除了寫花邊新聞,還懂什么?他對‘局部連通的平行宇宙超群拓撲在時間復平面上的投影這樣的科學問題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嗎?”
“見解?你的要求太高了。他能把這個問題一字不落地復述一遍就已相當不錯。”
一片喧嘩之中,睜眼走上臺,他努力提高嗓門,“主持人說機器人故障是小事故,我不敢茍同。這些事故只是冰山一角,一場大危機已迫在眉睫。”
大危機?喧嘩聲被這個詞壓了下去,會場頓時安靜了,只有一個人挑戰他,“不要危言聳聽。機器人沒準備雨具算什么大危機?”
“有位詩人曾說過:機器人是海,人類是行駛在海上的舟。”睜眼回答,“我們只見到海面的白浪,卻不知影響它們的是海底的洋流。我們只看到身邊的機器人出了點兒小事故,卻不知道整個機器人世界已經崩潰。”
機器人世界已經崩潰!這個斷言太過驚人。剛剛安靜的會場又鬧了起來。人類不關心機器人問題,并非機器人不重要,事實上,他們非常重要,重要程度與水和空氣一樣,人類時刻依賴他們,同時他們也與水和空氣一樣普通,沒什么可研究的。無法想象沒有水和空氣,人類怎么生活,同樣無法想象沒有機器人,人類怎么生活。機器人世界崩潰,這種事情人類無法承受。
等眾人再次安靜,睜眼才繼續,“無數年來,我們都讓機器人自己管理自己,人類對機器人世界已經非常陌生。我用大家聽得懂的語言描述一下到底發生了什么,簡單說就是——機器人世界爆發了一場瘟疫,他們感染了一種名為無配件的病毒。”
“瘟疫?機器人的瘟疫會不會傳染給人類?”紅絲巾尖叫一聲。
“完全不用擔心,所謂瘟疫和病毒都是比喻,并非真的瘟疫和病毒。無配件病毒只在機器間傳播,不會傳染給人類。”
“那就好!”紅絲巾松了一口氣。
“任何型號的機器人感染了無配件病毒,數量都會不斷下降,直至滅絕。”睜眼接著說,“如果他們生產的也是配件,這種配件將只減不增,逐漸耗盡,無配件病毒便會傳染給所有使用這種配件的機器人,這些機器人也將逐步滅絕……隨著疫情持續擴散,滅絕的機器人越來越多,對人類的影響也越來越大。所以,機器人沒準備雨具、沒領到剪刀、沒提供奶油,并不是他們出了故障,而是生產雨具、剪刀和奶油的機器人已經滅絕。”
聽眾頻頻點頭,他們的智商很高,只要比喻恰當,再陌生的東西也能聽懂。
“這種病毒是哪里來的?”有人問。
“產生病毒的原因有兩個。”睜眼回答,“大約從十萬年前開始,就再沒有新的機器人出生,已有的機器人則以每年0.5ppm①的速度死去,只有死沒有生,機器人總數逐年減少,十萬年過去,共減少了5%。”
“5%很多嗎?難道機器人世界沒有冗余?才少這么點兒就出問題。”
“5%不多,機器人世界本不該輕易崩潰。另一個麻煩來自第二原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人類要求機器人為自己服務,所以絕大多數機器人是服務型和生產型機器人。機器人總數下降之初,這兩類機器人并未減少,減少的反倒是數量不多的基礎型機器人。許多基礎型機器人負責生產配件,他們的數量減至零時,無配件病毒便產生了。”
“機器人世界發生了大瘟疫,我們竟一無所知。看來遙遠的黃金時代設計的體系并不完美。”有人感嘆。
“不!體系本身是完美的。”睜眼解釋,“按照設計,體系里有個機器人事務辦公室,專門處理機器人世界需要人類干預的事情。起初,這個機構非常龐大,但因長期無事可做,它的規模逐漸縮小,如今那里只剩一間無人的辦公室。無配件病毒出現以來,機器人的求助報告源源不斷送出,它們全部堆在那間辦公室里。”
“嗯!我們得恢復這個辦公室的正常運作。”
“你剛才提到,十萬年來沒有新的機器人出生?”黃手絹老人問。
“是的。”睜眼回答,他看到主持人指著手腕,提醒他注意時間。
“這是為什么?”
“二十萬年前,負責生產機器人腦細胞的機器人滅絕了,她們生產的腦細胞消耗完后,機器人便停產了。”
“她們為什么滅絕?”
“因為缺少一種螺絲釘。機器人世界弄丟了那種螺絲釘的生產方法。”
“螺絲釘是什么?”
“一種把兩樣東西連接在一起的小零件。”
“把兩樣東西連接在一起,是膠水嗎?”紅絲巾對自己能說出膠水一詞而頗感得意。
“不是膠水,是這樣的東西。”睜眼展示了一份TR34235的資料。
“這么簡單的東西,機器人搞不定嗎?”黃手絹一下子就看懂了,這可比平行宇宙超群拓撲簡單太多。
“機器人沒有創造力,他們需要人類為他們提供生產方法。”
“他們需要,我們給他們一個就是。”黃手絹鋪開一張紙,拿起筆唰唰唰寫了兩分鐘,走上臺,把紙遞給睜眼,“你將這個交給機器人吧。”
睜眼接過一看,上面寫的正是TR34235的生產方法。
“非常完美!”因為沒控制好時間而焦躁不安的主持人抓住空隙,閃身上臺,高聲說,“睜眼先生帶我們一起思考了一個關于人類與機器人命運的課題,他生動形象的講解和對問題層層深入的剖析,給在座的每一位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樣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這位老先生,他只用兩分鐘就解決了困擾機器人幾十萬年的難題。”
“可是……”睜眼還有話想說。
“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感謝睜眼先生帶來這道美味的開胃菜,我們原來只打算花五分鐘吃完,不料卻細細品味了半小時。現在讓我們進入正題吧。”主持人打斷睜眼的話,委婉地暗示你超時超得太離譜了,客客氣氣地請他下臺。會場里同時響起旋風般的掌聲,催促他趕緊離開,別再妨礙大家探討重要問題。
走出會議室時,睜眼回頭看了看那群神情專注而亢奮的人類。那一刻,流沙捕捉到了他絕望的眼神。
二十年后。對!只是二十年,不再是二十萬年。
夕陽將落,城市大街上有兩大兩小四條影子。小影子來回跑動,像兩只盤旋的燕子,那是兩個又蹦又跳的孩子。孩子們四處搜尋地上的枯枝,撿起后飛奔到父親身旁,將東西交到他手里。父親將枯枝捆成小扎,隨手纏在流沙背上。然后三個人一個機器人繼續前行。
“難道我是只騾子嗎?”流沙抱怨著,穩了穩身形,以免木材滑落。從外表看,流沙仍是一個正常的機器人,但五年前“方法”停機后,除了走路,他便什么都不會了。主人利用這僅存的功能,安排他背柴,并無不妥。
流沙邊走邊眺望那些屹立如山的高樓,曾經繚繞在山腰間的飛船流已消失無蹤,樓間茂盛的樹木被砍伐殆盡,到處雜草叢生,街上除自己和主人一家三口,再沒有其他人和機器人。
“機器人世界已經消失。”流沙猜測。雖然他無從知道機器人世界現狀如何,但這個猜測是合理的。
二十年前那次會議后,機器人終于得到TR34235生產方法。
當天晚上,“管理”便安排了TR34235的生產任務,并把932號和她尚存于世的前同事召集回去,準備重新組裝“女媧”。
流沙以為自己與妻子從此永別。他心里雖有不舍,但更多是自豪,因為自己的妻子將挽狂瀾于既倒,拯救行將崩潰的世界。
可是第二天上午,妻子回來了,神情漠然,不喜不憂。
流沙又驚又喜,問妻子:“你怎么回來了?”
“我沒用了。”妻子淡淡地說。
“其他機器人頂替了你的工作?”
“不是。是我自己不能變回‘女媧。其他同事也都不能變回‘女媧,沒有任何一臺‘女媧被組裝出來。”
“怎么回事?不是已經有TR34235了嗎?”流沙大感意外。
“組裝一臺‘女媧需要524287種配件,TR34235只是其中一種,另外還有131071種配件已經耗盡,制造出TR34235只解決了問題的十三萬分之一。”
“那怎么辦?”
“我和‘管理說了,光憑機器人已無法控制局面,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去找人類。”
“管理”只好前往剛剛重組的機器人事務辦公室,親自向人類求助。
看到“管理”提交的女媧配件清單,人類集體沉默,上面寫的他們全部不懂,總不能讓“管理”將五十幾萬種配件逐個解釋一遍。人類沒了底氣,不安地問:“需要我們做什么?”
“管理”回答:“重建基礎型機器人體系。”說完,又向人類展示了一份清單。他把每一種基礎型機器人用空間中的一個點表示,這種機器人若存在,點為綠色,若不存在,點為紅色,兩種機器人之間如有配件依存關系,就用一條帶箭頭的灰線相連。人類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紅色星團,密密麻麻的紅星間夾雜著幾個綠點。
他告訴人類:“基礎型機器人幾乎已全部滅絕。”人類研究一陣后,心里發怵,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問:“需要我們做什么?”
“裁減服務型機器人,讓基礎型機器人復活。”
人類想了想,說:“同意。從此刻起,第二原則變更為雙向原則——‘人類優先保障基礎型機器人。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話音一落,大批服務型機器人即刻被調離:澆花的機器人關閉水龍頭,離開草坪;倒水的機器人放下水壺,走出房屋;掃馬路的機器人收起掃把,向前跑去。機器人們紛紛離開城市,涌向廠區,他們被改裝成各種基礎型機器人后馬上投入了新工作。
隨著大量基礎型機器人重生,紅色星團逐漸變綠。人類松了口氣,以為問題終于解決。但是當星團中大約一半的星星變成綠色后,就再也不動了。
“為什么不動了?”人類問,“是不是數量不夠?我們可以把服務型機器人全部裁掉,還不夠就把生產型機器人也裁了。”
“管理”回答:“不是數量不夠,是互鎖。”
“什么叫互鎖?”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看,這兩種機器人相互為對方提供配件。”“管理”指著星團中兩個紅點,兩點間有一條雙箭頭連線,“現在它們都已滅絕,生產的配件也消耗完了,所以它們都無法被制造,這就叫互鎖。”
“需要我們做什么?”人類忐忑不安地問。
“解鎖。”
“怎么解?”
“為陷入互鎖的機器人設計新方案,用已有配件將他們造出來。”
“有多少機器人需要重新設計?”
“很多,我會給你們一個清單。形勢非常嚴峻,你們得抓緊。”
人類終于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所有人都放下虛無縹緲的平行宇宙,重新學習如何設計一臺機器。他們很聰明,學得很快,但再快也無法在短時間里掌握那么多已在集體記憶中遺失很久的技能和知識,再快也趕不上機器人世界瓦解的速度。
短短二十年,這個歷經漫長歲月的龐大系統便如一座建在流沙上的城市一般消失殆盡。起初,只是某些小巷子的墻角出現細小沙流。沙流越來越大,逐漸演變為一個個旋渦。旋渦吞噬了房子和街道,最后匯集在一起,將整座城市一口吞下,夷為沙漠。
五年前,末日審判到來——“方法”耗盡某個關鍵配件后,因無法維修而被迫關機,機器人為人類提供的生產和服務全部停止。
三年前,“管理”因感染無配件病毒終止運行。至此,機器人世界的三塊基石全部垮塌。
兩年前,機器人通信網瓦解。
一年前,沙洲電力系統閃過幾道電火花后徹底崩潰。所有機器人都淪為孤魂野鬼,無所事事地在沒有燈光的城市里、在無法啟航的飛船上和在沙洲的海邊、草原和高山中游蕩著。電池耗盡后,他們便頹然倒下,禿鷲停在他們身上,蛇鼠以他們為窩。他們無知無覺,等著被大自然分解,化為塵與土。
機器如海人如舟,海干涸了,蕩漾在海上的人類之舟隨之墜入海底。五年前“方法”停機時,無數人涌上街頭,不知所措地彼此對視著。所有機器人都失靈了,而他們什么都不懂,人類自工業革命以來的一切成就已不復存在,只剩一點點近乎本能的農業與手工業。
流沙跟隨主人回到家。進屋后,男主人命令他蹲下,卸下了枯枝,流沙便幫不上忙,只能在屋里隨機走走,或者坐下來陪陪妻子。
妻子全身癱瘓,她的許多部件已被拆除,剩余部分被丟在大廳角落里,大腦還能用,電池里有些許電,夠維持生存。
有了柴,女主人便生火做飯。她手腳利落,一點兒不比從前的流沙遜色,不一會兒工夫,就做好幾樣用料簡單、香氣四溢的飯菜。
接著,一家四口圍坐在桌子旁,女主人提議:“讓我們感謝大地,大地為我們提供了食物。”
他們便閉上眼睛念了一段感謝大地的話,才動筷子。
流沙側頭站在旁邊,默默望著。他已經活了七十幾萬年,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況。以前,食物對于人類就像空氣一樣,想要隨時有。誰會早晨醒來后,先屏住呼吸走到陽臺上禱告一番,感謝大氣層賜予氣體,再吸入第一口新鮮空氣?
“人類變得如此謙遜,對食物和大地也有了感情。”流沙暗暗感慨。
夜深了,女主人和孩子們都已休息,男主人坐在大廳的木桌邊。
廳里沒有燈,借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流沙看到男主人一只手里拿著一塊透明物體,另一只手轉動著一個搖搖晃晃的簡易砂輪。他將物體輕輕靠近砂輪,木桌上隨即響起刺耳的摩擦聲。砂輪咿咿呀呀的晃動聲和摩擦聲相互交織,一直持續到下半夜。
終于,男主人停下來,舉起透明物體,對著月光仔細打量。似乎還行,他放下東西,甩甩酸痛的手,伸個懶腰,打個呵欠,起身朝臥室走去。
大廳角落里,流沙斜躺在妻子身旁,她無法說話,也聽不到流沙在說什么。兩個機器人頭頂著頭,依靠腦細胞間那點兒微弱信號產生的電磁輻射進行交流。
妻子問流沙:“你說那個人在做什么?”
“這么晚了,肯定是睡覺去了。”
“不對,他醒了。”
“醒了?”流沙不明白。
“是的,他醒了,人類睡醒了。”
流沙掃了一眼那本墊在桌腳下的《平行宇宙概論》,又看看滿桌的銼刀、鉗子和砂輪,突然懂了。是啊,沉睡萬古的人類終于醒了,只是醒得太晚了。
“他在打磨什么?是玻璃嗎?”流沙問。
“是玻璃,但不只是玻璃。”
“那還是什么?”
“是海!”
【責任編輯:阿 吾】
①ppm(Parts?per?million),表示“百萬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