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淺布七
林一專注地看著桌子上的一個小小的玻璃瓶。
這個玻璃瓶很小,只有半個手掌那么大,里面盛放著不似液體也不似固體的東西。那東西在玻璃瓶里上下浮動,升騰變幻,緩慢地打著旋兒,散發著溫暖的光,給這間不大的屋子鍍上了一層溫馨的氣氛。
其實這個屋子并不整潔,啤酒可樂的空罐子和一堆臟衣服堆滿了整個屋子,廚房的水槽里堆著不知多久沒洗的碗碟,床上的被子枕頭都皺巴巴的,就連桌上的一小塊空地都是林一剛剛一把將桌上的垃圾推下去后才出現的。整個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林一完全可以讓這間屋子的AI進行全面清掃,但他不想這樣。他想讓自己靜靜,讓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這個現實——他失戀了。
林一知道自己面前的那個小瓶子里裝著的是什么——這是他的記憶,最美好的記憶。
這個玻璃瓶是前些年Memory公司推出的新產品——樂憶。這種產品可以根據用戶的需求來制造高質量的全息景象,包括視覺、聽覺、觸覺,甚至嗅覺和味覺,全方位沉浸式地模擬用戶最快樂的時光。這相當于是變相的時間旅行,只是你無法改變過去產生的既定結果罷了。
這個產品一經推出就受到了很多人的追捧:學生用這個產品回顧自己被當眾表揚時的喜悅,企業員工用這款產品回顧自己被上司表揚時的自豪,科研工作者用這款產品回顧自己的研究課題有了重大進展時的歡愉……
這些人被公眾戲稱為“夢游者”“桃源人”。
不過,Memory公司的調查發現,絕大多數的使用者是失戀者。他們借這款產品來回顧曾經的熱戀,即使這段感情已無法挽回。
但是這款產品也出現了不少問題。不少人只是追憶過往的榮耀與喜悅而忘記現實,也有人過度依戀過去的一段感情而忘記追求新的感情……那些年的社會科技發展停滯不前,市場經濟大幅度下滑,全球結婚率和新生兒的出生率創歷史新低。于是聯合國果斷做出決定,將樂憶設為管控產品,禁止大規模流通,并大量收繳居民家中囤積的與黑市上流通的產品。這種措施收到了很大的成效,但是仍有一小部分流通于黑市,并且被炒到天價。
林一眼前的這一瓶就是他到處托關系從黑市上花了大價錢買來的。
當這個小東西送到他眼前時,林一甚至覺得有些不值,兩瓶樂憶幾乎耗光了他所有的信用點,險些連房租都交不起。他所做的這一切僅僅是為了她,他曾經的戀人,這值得嗎?
但是三年過去了,他仍然放不下她,他怎么都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他甚至現在都還能清晰地記得她分手前說的每一句話。
林一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
買都買了,那就試試吧。他想著,帶著一種莫名的興奮拔出了橡木塞。
拔出橡木塞的一瞬間,房間里縈繞起一股淡香,帶著點兒淡淡的苦澀和草木氣息。這是一種淡雅高潔的香,讓人一下就想起生物書里說的一種早已滅絕的植物——潔白無瑕的蓮花。這個味道勾起了林一的回憶,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她的臉龐:瓜子臉,大大的眼睛,纖長又卷曲的睫毛,筆挺的鼻梁,嘴角總是微微上揚,好像下一刻就要向你綻放出笑來似的。
林一的嘴角漾起一絲苦笑:這絕對是她,他絕對不會認錯她。
緊接著林一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片黑暗,一絲光線和聲音也沒有,連時間也不存在。就像回到了宇宙產生前,那個連時間也不存在的奇點,懸浮在這個宇宙中的只有他和一道縹緲的倩影。突然,黑暗退去,倩影緩緩消散,光亮和聲音再次出現,時間也開始流動。林一的耳邊出現了歡聲笑語,他僵硬地看過去:那是大學里的草坪,他和她第一次相見的地方。他坐在草地上無所事事,手里把玩著青草。在初春下午明媚的陽光下,她微笑著向他走來。是的,她來了,她穿著校服,沒有扎頭發,發絲隨著她的前進肆意飛揚,全身上下散發著青春的活力。
林一愣愣地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不覺鼻頭一酸,差點兒流下眼淚來。無數個白晝的深切思念,無數個夜晚的輾轉反側,在這一刻化為現實。她徑直走到他身邊坐下,仰起頭,看著湛藍的天空,一句話也不說,好像他們很早就認識似的。
林一頓時感覺心潮澎湃,她身上依舊散發著那種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這個距離近得他都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微風吹起她的發絲,輕輕地撫在他臉上……
那個下午,他們靜靜地在草地上坐著,抬頭望著同一片天空,吹著一樣的風,呼吸著彼此的呼吸,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黑暗驀然再次出現,場景變換,林一來到了一個咖啡館。他坐在這個咖啡館的最角落,旁邊就是窗戶,抬頭可以望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雖然現在的交通方式多種多樣,方便快捷,但人們依舊習慣在街上行走,即使有時只是漫無目的地閑逛。他的面前放著一杯微微溫熱的咖啡。他抿了一口,咖啡的苦澀立刻蕩漾在口腔的每一個角落。當苦澀過去后,留在舌尖的卻是微微的甜。他望向窗口,等待著那個身影。下一秒,看起來已經成熟了許多的她出現在咖啡館前,興奮地沖他揮著手,向他所在的位置跑來。
就在那一天,林一向她表白了。那天林一很緊張,連事先想好、排練過無數次的表白都說得磕磕絆絆。她的臉紅紅的,聽完他的表白后,羞澀地笑了笑,說:“好啊。”那天也是林一第一次和她接吻,他永遠都忘不了那種細膩的觸感,忘不了她火熱的唇,就像他永遠忘不了她一樣……
猛然間又是無盡的黑暗,他看見她和她周圍的人、周圍的景象在無盡的黑暗里慢慢化作彩色的碎片,他呼喚她、想抓住她,但突然,黑暗結束了。黑暗的盡頭不是她,而是他那間小小的、凌亂的、冷冰冰的小屋。
林一頓時覺得自己從天堂跌到了十八層地獄,剛才的激情與溫暖似被一桶冰水撲滅,從頭到腳都濕漉漉的,冷透了。
這不是真的。
林一頹然倒在床上,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聯合國要把這種產品列入管制產品名單。他剛想振作起來調出房間里的AI收拾屋子時,眼前突然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他立刻興奮起來:她又要出現了嗎?
但她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黑暗。
黑夜永恒,林一不知不覺地眷戀著這種永恒。
如果她和我的關系也是這樣永恒就好了,他想著。
即使這不是真的。
他慢慢睜開眼,剛才的一切恍然如夢但又無比真實。我剛才睡著了,他這才遲鈍的反應過來。
他的視線渙散,無法聚焦,大腦像短路了一樣,但能感受到臉上涼涼的。
是淚嗎?他想著。
他的思維抓住那一點兒冰涼,變得清晰起來。他的視線漸漸聚焦,看到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大腦一片空白,遲鈍異常。四肢酸痛,但多巴胺和腎上腺素卻不斷分泌,帶來一種奇異的興奮感。他嘗試著撐起身體,四肢的痛乏無力又讓他摔回床上。床墊也隨著他的身形凹陷出一個完整的人形。
林一一邊用手揉著脖頸,一邊在自己空空如也的大腦里搜索著記憶。
剛剛干了什么來著?失戀?對啊,自己是失戀了。失戀了然后呢?哦,自己托人買了樂憶,還買了兩瓶,現在窮得連房租都快交不起了……那我用了嗎?
林一看到桌上空空如也的小玻璃瓶。
對啊,用了。出現了什么來著?啊對,她出現了,他和她在校園的草地上,在小咖啡館的小角落里……
然后回到了這該死的屋子里。
林一無力地甩甩頭。
這效果是真的好啊,真的就像回到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想。
林一對著雪白的天花板呼喚房間的AI,但AI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剛想發火,想起AI被自己關了。林一吃力地將手探進身下,從后腰上抽出一支數據筆,在空氣中點出一個窗口。一個飄飄蕩蕩的數據窗口隨即出現,就像幽靈懸浮在林一面前。
林一從窗口調出房間的設置,啟動了AI。
一剎那間,整個屋子似乎活了起來,四面原本雪白的墻壁一下變得五彩斑斕,綠色和紅色交錯閃爍,就連天花板都不停地切換著不知從哪里搜來的背景圖,各種各樣的機器人冒出,清掃著凌亂不堪的房間。幾秒鐘后,閃爍的色彩漸漸暗淡下去,變成了略暗的藍色,天花板也匹配著選了一張天空的背景圖,還飄著幾朵白云。房間煥然一新,啤酒可樂的空罐子和臟衣服都消失不見,衣服被迅速清洗干凈烘干,掛進衣柜里。
林一調出房間的AI醫生。一會兒后,AI醫生給出了診斷結果:腦力消耗太大,建議立刻休息,還問林一是要安眠藥片還是注射劑。
林一猶豫了一下,關掉了窗口,將數據筆隨便往床上一扔,用手支著身子想坐起來。
這次他并沒有再摔到床上,因為房間的AI檢測到林一即將倒下,房間的四壁伸出幾只機械手托住了林一。緊接著,看起來似乎很堅硬的機械手彼此交錯,像蛇一樣纏繞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靠背。
一種寂寞和悲傷淹沒了林一。當下的AI智能程度和人性化程度都相當高,隨便一個房間的AI都可以提供如同戀人般無微不至的照顧。也正因如此,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相當隨意,一對剛剛確定關系的情侶在第二天就可以分手,一對剛剛領證的夫婦也可以在第二天簽署離婚協議。
像林一這樣癡情的人已經不多了。
這大概也算一種病吧。林一苦笑。
林一悵然若失,多巴胺和腎上腺素帶來的興奮感到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一種無力感在身體里慢慢出現,順著血液流淌到全身。
他向往那種愉悅的興奮感。大腦里的一個聲音不斷地催促他尋找這種興奮感。
從極度的興奮中跌落到冷漠的現實讓他頗不適應。
他需要那種興奮感。
他的視線在房間里漫無目的地飄蕩,最終定格在一個厚厚的包裝袋上。
林一知道這是什么。
——這是另一瓶樂憶。
林一在床上摸出數據筆,將它握在手里,向那個包裝袋指了指。
墻壁立刻伸出一只機械臂,將這個包裹遞了過來。林一將數據筆插到后腰,接著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
還是那個只有半個手掌大的小瓶子,里面盛放著不似液體也不似固體的東西,被一個現在已經不常見的橡木塞密封在小玻璃瓶里。
林一咽了咽口水,再次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和期待打開了橡木塞。
像上次一樣,首先出現的也是一片虛無的黑暗,但黑暗的盡頭并不是她,而是,而是……而是他的房間!
林一一邊懷疑是不是搞錯了,一邊環顧四周。啤酒可樂的空罐子和臟衣服堆滿了整個屋子,廚房的水槽里堆著不知多久沒洗的碗碟,床上的被子枕頭都皺巴巴的,就連桌上的一小塊空地都是將桌上的垃圾推下去后才出現的。整個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這不是原先那個還未收拾的臟亂房間嗎?林一有些迷惑。
他的面前是一瓶流光溢彩的樂憶。
林一知道這不對勁,但他的潛意識立刻替他做出了決定。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樂憶,拔開那個橡木塞。房間里立刻縈繞著一股淡香,緊接著黑暗降臨,她的身影在其中若隱若現。黑暗退去,她出現了,他和她在校園的草地上,在小咖啡館的小角落里……
就像上次一樣,他在結束了與她的相會后回到房間,那是已經由AI收拾過的整潔的房間。
林一略略松了一口氣:剛才只是一場小小的意外吧。
但當他的目光觸及一件物品時,一股寒氣自腳底躥起,冷颼颼的,一直蔓延到脊梁骨,大腦一片空白。
——是那個裝著樂憶的包裹!
林一顫抖的手伸向后腰,想取出數據筆。
可當他的手觸及后腰,什么都沒有,數據筆沒有在那里!
可他明明記得把它插在后腰上了!
林一打了個哆嗦,環顧四周,發現數據筆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林一立刻抓起數據筆,指了指那個包裹,將包裹從機械手中奪過,拆開。
那瓶樂憶好端端地在包裹中,散發出溫暖的光。
林一傻傻地看著這瓶樂憶,覺得這光已經變成了鬼火,曾經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孩兒赫然變成了索命的厲鬼。
但林一依舊沒有絲毫猶豫地打開了這瓶樂憶。
一片黑暗。
林一站在這無聲的寂靜里,追隨著那一點若隱若現的光。他的嘴角漾出一絲苦笑:如果這是與她終身廝守的方法,那他真的不在乎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在虛幻中遇見現實。
他想起了樂憶的廣告詞。
也許這才是我需要的真實的人生吧。林一黯然。
黑暗結束,她又要來了。
十天后,療養院。
兩名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在各個病房里穿梭,檢視著各床的情況。
一名小護士打著哈欠問走在旁邊的護士長,“您說,現在的AI技術這么發達,我們每周巡視一遍有什么意義啊?讓AI檢查不也是同樣的效果嗎?還方便。”
護士長檢查著正在運行的儀器,頭也不回地說:“誰知道呢,也許是想更人性化一點兒吧。”
小護士不以為然,“我可覺得現在的AI都比我更有人性。”
護士長直起身,拍了拍小護士的肩,“好了,都最后一間病房了,別發牢騷了。”
兩人穿墻而過,來到了另一間病房。護士長檢查著床頭運行的儀器,小護士彎下腰研究著床尾的一個小信息窗口,念道:“林一,23歲,使用樂憶導致永久性深度睡眠。”接著撇撇嘴,“這都是咱們這里第幾個了,聯合國不是說這東西已經被禁了嗎?”
“沒辦法啊,逃避現實是這個世界的通病啊。”護士長轉身,“Memory公司不是要推出樂憶2.0版了嗎?”
小護士直起身,望了望病床,“林一,這名字好奇怪啊……喲,這人還蠻帥的。”
“好了,別花癡了。”護士長拍了拍小護士的后腦勺,裝作板著臉徑直走向墻面,小護士連忙跟上。
兩人再次穿墻而過來到了走廊。小護士問:“您說,為什么使用樂憶會使人昏迷呢?這真的挺奇怪的。”
護士長邊走邊說:“現在其實也不太清楚,也許答案需要一個人醒來告訴我們。不過確實,經過調查,大部分永久性深度睡眠的患者都曾多次使用樂憶。因此,科學界有一個猜想,你應該知道吧,樂憶的工作原理是截取用戶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來進行全息沉浸式模擬。”
小護士點點頭。
護士長接著說:“第一次使用樂憶的時候一般不會有什么差錯,但是很多使用過樂憶的人的最快樂的時光都變成了打開樂憶的一瞬間——”
“所以當他們再一次使用樂憶時,樂憶截取到的他們最快樂的時光卻是打開樂憶的一瞬間,當他們體驗完上一次所體驗的樂憶中的景象,樂憶又會檢測到他們下一段最開心的時光卻是他們再一次打開樂憶的時候。”小護士恍然大悟。
“是啊,他們在無窮無盡的虛幻的狂歡中沉迷,導致深度睡眠。”護士長點點頭。
“看來人還是要活在當下啊,虛幻世界中虛幻的快樂根本無法代替現實中真正的快樂。雖然說顧此失彼不對,但顧彼失此才更可怕啊。”小護士感嘆道。
護士長點點頭,突然笑了起來。
“您笑什么啊?”小護士不解地問。
“沒想到你講的話還挺有哲理的嘞!”
【責任編輯:臨 染】
現代生活壓力大,我們或多或少在某一個瞬間都有過想要逃避,這篇小說講的故事也是如此:一名失戀的青年在頹唐了一段時間后,終于忍不住使用了一種據說可以完美重現最快樂的記憶的禁藥,結果卻發現虛幻的終究是虛幻的,一時的快樂所帶來的痛苦卻是永恒的。
這篇小說的科幻核心并不復雜,場景也很小,但讀來清爽流暢。這要歸功于小作者營造氛圍的能力不錯,很能讓人與主人公共情,特別是明知道是禁藥仍然甘之如飴的心理活動描寫得非常細膩,這些都是值得表揚的。但是最后的“揭秘”稍顯說教,有一些生硬,望再接再厲,以后寫出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