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洞問答機

王諾諾

青年科幻作家，榮獲第二十九屆銀河獎“最佳新人獎”，出版作品《地球無應答》《故鄉明》。

電子偵探異聞錄

主持人說：

前有AI偶像“洛天依”用十年旋律填滿虛擬靈魂，今有元宇宙偶像“愛夏”傳遞中秋數字祝福。當各大數字廠商接連推出虛擬角色，元宇宙打破了時空界限，用數字化陪伴代替了現實陪伴的需求，“自得其樂”的娛樂方式已經成為一種潮流。虛擬的精神世界填充現實空虛的同時，曾經伴隨人類歷史數千年、排解人類寂寞的現實寵物，正逐漸失去它們存在的意義，沒有人類可依存的它們，又將何去何從？

腦洞時間：

在元宇宙時代會發生什么意外？

1

如果你是第一次到部落來，一定會被他們捕獵的場景吸引。十幾個臉上涂著黑紅顏料的成年男子蹲伏在高茅草叢里，領頭的年輕人掏出模仿角羚聲音的骨笛，吹出悠揚的長啼。

遠處的灌木里，一個棕黃色的影子一閃而過，最強壯的人拉開弓箭，箭雨過后，草叢重歸寂靜。一個膽大的年輕人走上前去，用鐮刀撩開灌木的遮蔽，驀地一驚，那只長毛的棕色龐然大物竟然毫發無傷！它的瞳仁是太陽黑子、爪子是利劍，輕松便挑起眼前可憐的家伙，一巴掌就削去他的頭蓋骨，半空中爆出一片粉紅色血霧。

沒人為這個倒霉蛋默哀，皮膚上刺著部落圖騰的勇士們四下逃散。

就在我也開始認真思考是否需要逃走時，他出現了。

一個身影逆著逃散人潮，沖到那只野獸面前，騰空而起，以難以想象的角度和力度將尖銳長矛刺向巨獸的眼睛。

我們都以為勝券在握，但在尖刃即將戳入巨獸眼球的一霎那，那個身影忽然停頓了，巨獸從他身后閃現，將他重重地甩到地上。

我沖上去迅速拽起他，迎著太陽朝土丘后面跑。他們都說瞳仁大的動物普遍怕光。

果然，那只怪獸沒有再追來。只是我們身后的人遭了殃，逐一被巨獸撕得血花四散，蠻荒的草原升騰起一大片薄紗般的血霧。

“我觀察到幾個問題?！蔽覍倓偙痪认碌娜苏f。此時，我和他正騎著鴕鳥以每小時六十千米的速度在部落世界中飛馳。在這個速度下，掛在我們獸皮衣下擺的骷髏被撞得乒乓作響，“所有玩家對它的打擊都失效了，也包括你。而那只怪物每一次發動攻擊技能，射程范圍內的玩家都會直接進入破防狀態，血條只需一擊就直接清零?！?/p>

ID為堪達罕的玩家點點頭，“剛才那一只，太像關卡里那種不可戰勝的BOSS①，跟它開戰只為了推進劇情。一定是出BUG②了，某個地圖里的BOSS跑了出來，否則我怎么會輸呢？”

堪達罕和我其實剛剛認識不久。他是一個游戲天才，十五歲那年以“堪達罕”的網名贏得了二十項電子游戲大獎、五項世界紀錄。據說他打起游戲來，手速極快，如同一名肖邦獎得主正在演奏李斯特的《鐘》。

而我是一名電子偵探，特長是偵破元宇宙、游戲以及賽博時代的都市奇案。這些新興領域涉及人群極廣，監管不力，又沒有相對應的成熟法律約束，就成了滋生犯罪的搖籃，也為我這種私家偵探帶來了不少高單價的訂單。

這次的委托人是目前行業排名第一的元宇宙公司——蘭亭。

蘭亭公司的元宇宙世界分為七個主題：部落、航海、劍俠、童話、中世紀、摩登都市、星戰，同時在線人數超過五億。這是一個天文數字，巨大的服務器和最前沿的渲染技術支撐了龐大的冒險世界與一流的玩家體驗。只要在耳后戴上他們生產的一枚小小電極，玩家就可以聯通七大元宇宙，獲得最逼真的感官體驗，有時甚至都無法分辨真實與虛幻。

這樣的技術當然為蘭亭帶來了豐厚的利潤，據說他們公司的第八個元宇宙世界已經被提上了研發日程。

可就是這樣的行業巨無霸，最近也遇到了頭疼的事，幾個不同主題的元宇宙同時報告出現了巨大異象。異象的表現形式不盡相同：在部落中是一只無法被擊敗的巨大劍齒虎；在航海中是海洋中央毀壞船只的海怪；在星戰世界中則是一只游離的、未被坐標系記錄的、不停吸收物質的黑洞。

為此，蘭亭公司花大量時間排查了一遍重要代碼，卻無法解釋為什么會出現此類棘手問題，更無法解釋這些異象為什么毫無規律可言——時而發生，時而一切正常。

于是，蘭亭公司雇傭我來調查異象背后的真相。當然，相比給整個元宇宙世界的代碼“捉蟲”，我要的酬金實在不算高。在第一筆酬勞入賬時，我提出了一個要求：除了在每個元宇宙世界為我開通GM（游戲管理者）特權外，還要配備一位頂尖的游戲高手，以便隨時用精湛的游戲技巧幫我測試游戲內人物、怪物、地圖的屬性。

所以堪達罕和我就湊到了一起。

2

原始草原的夕陽逐漸下沉，我和他座下的鴕鳥已經漸漸脫力。我開了一點兒金手指，鴕鳥的身體變得輕盈，似乎又可以再跑兩百千米。但我有點兒不耐煩了，直接把鴕鳥、我和堪達罕傳到了部落世界的入口。

入口界面是一片白色，只有一個電子女音用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歡迎來到蘭亭元宇宙，您可以選擇部落、航海、童話等主題，進入我們的世界，您將體會到最真實的戰斗、飛翔、探險、放縱、殺戮。愿您夢想成真。”

話音落下，七扇大門向我們打開，我不知從何查起，猶豫了一會兒，轉過來問堪達罕：“七個主題的元宇宙世界，你都有號？”

“有，不過級數有高有低，基本都過了150級吧，在‘中世紀世界里的等級最高，有192級。其實這里的戰斗體系是一脈相承的，只要你摸清了它，換了個世界就像換了個皮膚，并不算很難。”

“你每天在游戲里花多少時間？”

“你應該問我，每天到底有多少時間不在游戲里。對我們這種人來說，離線就跟坐牢一樣，反而很不習慣。”

“那現實世界里的你終歸是要睡覺、吃飯、上廁所的吧？”

“吃飯上廁所，每天加起來也不超過四十分鐘?！笨斑_罕笑了笑說，“哦，我還養了只貓，加上喂貓、鏟屎也不會超過一個小時?！?/p>

緊接著，我與他進入了航海世界。一整天的搜尋之后，海上果然出現了異象，原本平靜的海面上，卷起了幾個巨大的漩渦。周遭船只奮力向漩渦反方向劃去，但無濟于事，很快便被淹沒在冰冷的海水中，海面暈染開朵朵血花。

“如果這些真是游戲BUG，怎么解釋每一次暴走的BOSS的行為模式都不一樣呢？NPC①不應該有固定套路的嗎？”我喃喃自語。

沉船之后，我們并沒有看到海怪現身，相反，海上迷霧逐漸散去，遠遠能看到海怪正用自己的八只腳捕捉海中的大魚。

“還會抓魚！一口一條啊……看得我都餓了?！笨斑_罕說，“哦，說到這個，我還沒吃飯呢，也還沒喂貓呢！你等我十五分鐘?！?/p>

“好吧。那你記得帶著通話器，我在這里有情況隨時可以叫你。”

“這里能有什么事兒？黃諾諾，沒想到大偵探是個老古董，膽子也不大嘛！”說罷，他由記錄點回到了現實世界，留下我一個人，獨自在小船上站著，遠遠眺望著正在吃魚的海怪。

不得不承認，這里的海水真的很逼真。每一朵浪花都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方式綻開，時不時有一兩滴跳躍的海水打到我的皮膚上，分外清涼。海風輕柔地吹來，我甚至能聞到中間夾雜的咸腥味。耳后的電極可以通過神經中樞傳導虛擬的視覺、聽覺信號，但從今天的體驗來看，他們如今也差不多解決了觸覺和嗅覺的難題。那么，現實和虛擬的邊界真的變得模糊不清了。

“堪達罕，你能聽見嗎？現在那只海怪似乎吃飽了，竟然開始逗剛剛抓上來的魚，把它們鋪在海岸上，用八只爪子去拍它們。這些魚啊，被嚇得弓起身子做著無謂的逃跑嘗試?！?/p>

“吃個飯也不讓人安寧！我去上個廁所，別再呼叫我了。我喂完貓就回來?！笨斑_罕的聲音從我耳邊消失。

于是在航海世界里，我只能聽見海浪的聲音。

太安靜了。

我瞇起眼睛，在海霧盡頭尋找剛剛還意氣風發的海怪?？墒乾F在，遠處的海灘上空無一物，只剩下幾條大魚徒勞地鼓著腮幫子喘氣。眼見著它們喘氣的頻率越來越低……

“這種死亡的效果也做得那么像，明知道是假的，看起來確實有點兒可憐呢。”我心里一邊想著，一邊將自己傳送到海灘旁邊，將那幾條大魚撿起來，奮力甩入大海。

等我做完了這一切，邊擦手邊回過頭時，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只巨大的杏仁一樣的眼眸。

海怪又憑空出現了。

我在頻道里瘋狂地呼叫堪達罕的名字，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實在太近了，海怪黏膩的兩只巨手從天而降，以泰山壓頂之勢向我襲來……

3

我意識里最后出現的，是一片淡粉色的血霧和朦朧的大海，以及海邊正在舔舐自己巨爪的八爪海怪。

再次見到堪達罕時，我在入口界面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去喂貓了，對吧？”

“你不會是記仇了吧？喂貓一共三分鐘，我就下線三分鐘！”

“你一喂貓，異象和海怪都消失了，喂完貓，它們又都回來了?！?/p>

“你什么意思？”

“我們之前對異象的猜測有兩種，對吧？第一個猜測：系統有了BUG，NPC或者關卡BOSS出現暴走現象，不受控制地襲擊玩家，但這無法解釋異象的隨機性和它對玩家表現出的一定程度上的互動性。所以，我們有了第二個猜測：所謂異象，就是真人玩家利用元宇宙漏洞，惡意扮演怪物，但這無法解釋為何玩家能繞過腦機接口的神經元限制系統，因為每個玩家在元宇宙中的攻擊力、敏捷性都與他現實中的精神能力相關。能呈現出那么變態的高攻高敏，幾乎是不可能的?！?/p>

“如果對方是玩家，我那么多次被按在地上摩擦，那我也不用混了?！?/p>

“是啊，在元宇宙游戲中，怎么可能有人比你還游刃有余？但還存在著一種情況，”我接著說道，“你當時面對的敵人，根本不是人類?！?/p>

我之前從未想過，自己能有機會線下與堪達罕見面。他的家位于大都會貧民區的一條巷弄里，門口污水四溢，垃圾堆成了山。

接連路過的幾戶公寓都大門緊鎖。在這個時代里，這種景象并不稀奇。如果一個人在現實生活里失去了奮斗目標，那么每天花大量時間沉浸在元宇宙，不問世事，通過虛擬狩獵和完成虛擬任務來獲得存在感和金錢，也算是一種體面的逃避。

我輸入他給我的密碼，推開了他的家門。不得不說，真人和游戲中呈現的陽光精壯男子，還是有一定差距的。此時，蒼白消瘦的堪達罕正半躺在一張游戲椅上，屋內堆滿了古舊的游戲卡帶和最新款的電極接口。我瞥了一眼正皺著眉頭的堪達罕，我知道，此刻他正在與不可戰勝的異象進行拉鋸戰，為我爭取更多的時間。

我在他屋內翻箱倒柜起來，雜亂的陳設無疑加大了任務難度。

最后，我在一張明顯是被歲月摧毀的舊電競椅上發現了它——此時，它鉆在舊衣服堆里，這遮蔽了我的視線，也遮擋了它正在用人類專用電極將自己連入蘭亭世界的惡劣行為。

是的，堪達罕的貓——咪咪，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這是一只大胖橘，此時的它正緊閉雙眼、縮成一團，耳后緊貼的是一枚已經破舊了的游戲電極，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這一點和它的主人還挺像的。

堪達罕沉迷游戲世界，對自己的寵物疏于了管理。咪咪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自己的主人整天都躺在電競椅上。它決定在房間里待著，守護自己失去行動力的主人——畢竟，現實世界是很危險的！如果被野獸看到無力反抗的主人，那可是要完蛋的！

極為漫長的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小咪變成了大胖橘。直到有一天，咪咪玩電線的時候，意外地開啟了堪達罕的廢舊電極，將自己也引入了那個奪去它主人的元宇宙世界中。

這個世界是貓咪從未體驗過的，在這里，它的敏捷和彈跳力被放大數倍。地表單位重量攻擊力最高的貓科動物可不是白吹出去的名聲，它在這里似乎找到了很多可以玩的同伴，只是往往一個爪子拍下去，就會變成一朵朵粉紅色的血花，不太耐玩。

偶爾它也會遇到自己的主人，主人比那些小血花耐玩一些，但每次主人一見到它就想把它戳死，或許那不是主人，只是一個有著相同聲音的復制品。盡管如此，咪咪也還是愿意多陪他玩一會兒，哪怕只是將他按在腳下，與地面摩擦一陣子也好。

“收到我給你的裝備了嗎？”我在耳機中呼叫堪達罕。

“嗯，我在‘童話世界，這次它是一只巨龍，我正蹲在它身后。”

在我看不到的“童話”元宇宙里，堪達罕用一根巨大的逗貓棒使巨龍高興得噴出了好幾個響鼻。相對應的，現實世界里的那只咪咪，也在舊電競椅上幸福地翻出了肚皮——主人終于愿意陪它玩兒了。

4

“非常感謝你，黃偵探?！碧m亭公司的領導層會議上，我受到了表彰。當然，能夠受邀參加這家行業巨擘的領導層會議，對我這個外人來說，就是一種極高的褒獎。

“這真是一個我們完全沒有想到的事件走向。在你破案之后，我們檢索了全元宇宙的所有電極收到的腦電波，屬于貓科與犬科動物的共有十二例。也就是說，玩家飼養的寵物意外上線并不是孤例，這其中九只是貓、三只是狗。你知道這說明了什么嗎？”

“說明宅男更喜歡養貓？”我皺了皺眉頭。

“說明市場巨大！人和寵物的羈絆，寵物對人的依賴，多么好的主題，多么好的噱頭！經此事件，高層已經決定，蘭亭公司的第八個世界主題就定為‘寵物。在‘寵物世界里，你將定制自己獨有的虛擬守護寵，無論是暴龍還是海獸，抑或是大眼萌鹿，它對你無限忠誠，陪你廝殺戰場，無論如何也不會背棄你，如果充值，還會有各種酷炫的寵物特效?！?/p>

“之前用你們的電極連入元宇宙的寵物怎么辦？就是那些沉迷游戲的主人飼養的動物?！?/p>

“哦，我們公司已經修復了通用電極，以后只接收人類信號。同時，我們也將開發一套寵物專用電極，玩家如果愿意，也可以帶自己的寵物進入元宇宙，不過那得另付1399元?！?/p>

我嘆了口氣，同時開始仔細思考下個月要不要買一點兒蘭亭的股票。

【責任編輯?：澤??澤】

①游戲中首領級別的守關怪物。

②指機器，尤其是計算機的故障、程序錯誤和缺陷。在英語中，“bug”還有蟲子之意，故排除故障、找出錯誤也被稱為“捉蟲”。

①non-player?character的縮寫，游戲中的一種角色類型，指非玩家操縱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