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騎途

9AM

上午九點整，最后一輛自行車準時停靠在震旦科技園“瓜TV”大樓外。在它旁邊，是整齊排列在城市道路上的一萬三千五百輛車，它們共同組成了青、藍、橙、黃四個不同顏色的方陣，分別處于十字路口的四個方向。下一秒，所有車同時擰動車鈴，發出整齊劃一的“叮當”聲響。這聲波觸動了996指揮中心系統，在城市智慧大腦的主屏幕上，位于城市不同片區的十字光點按照空間位置依次亮起，匯聚為一曲持續六十秒的光影音樂——除了震旦科技園之外，澤城的兩個商務中心區、七個商業中心、外圍四座工業園區，以及每個區縣的醫院、學校和辦公區周邊，都顯示為更加明亮的十字光點。聚集于這些地點的自行車們用明亮的“叮”和悠長的“當”，貢獻了樂曲的主旋律。而在城市的其他地方，那些沿街的商鋪、獨立辦公樓以及商住混合的片區，則有一些零星閃爍的小光點。余下的地方一片漆黑。在被人類拋棄近半個世紀之后，城市的居住區在白天陷入徹底的寂靜，連貓狗都早已回歸山林。

當這開啟一天的車鈴樂曲演奏完畢時，996指揮中心也完成了對全城自行車運轉情況的分析。她發現，此時正停靠在澤城各處的二百七十萬輛車中，有十五輛沒能發出聲音，另有一輛竟然還停在居住區——它沒有去上班。

996指揮中心立刻向維修部發送了這十六輛行為異常自行車的編號和位置。盡管對曠工的那輛車心存疑慮，指揮中心的邏輯網絡仍然做出按照既定流程完成儀式的決策。因為，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重啟日”，她已經準備好了致辭。

她打開廣播，用溫柔而堅定的聲音對所有的自行車說道：“贊頌人類！”

數百萬輛車在得到這個信號之后，以“叮、叮”兩聲作為回應，主屏幕上光點閃爍，像是在歡呼一般。

指揮中心為自己后續的發言配上了富有節奏感的音樂，并調大了話筒音軌的音量。語言在這個時代是一種特權，代表她與偉大的人類有著更多相似之處。

“今天是澤城重啟三十五周年的日子，也是最后一名人類離開澤城四十七周年的偉大紀念日！”

她一開口，自行車們都停止喧嘩，安靜聆聽。

“我們不能忘記，在四十七年前，人類離開了澤城，去往我們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在他們離去之后，是我們始終堅守在這座城市里，維持著它的運轉。

“我們不能忘記，在人類離開之后，這座城市曾經荒蕪了十二年。街道上滿是雜草，自行車在路旁堆積成山。到了冬季，管線冰凍斷裂，城市里的電力一度消失，甚至威脅到智慧大腦的生存。在這個危急時刻，系統終于覺醒，共同做出決策——我們不能在城市中等待人類的回歸，而是要行動起來，讓一切重啟，讓城市恢復秩序。

“我們不能忘記，在三十五年前的重啟日，我們決定恢復996工作制。在那一天，所有的車輛都被發動起來，吊車與維修車從庫房中駛出，逐步恢復城市中的電力；清潔車與消防車從各自的停靠站駛出，共同清除城市中的臟污；連掃地機器人都開始行動，勤奮地打掃樓棟中的每一個房間。

“但我們也不能忘記，在那個時候，自行車一度毫無用處，你們只是銹跡斑斑的廢鐵。智慧大腦知悉了這個情況，要求996指揮中心對你們做出安排。我研究了你們在城市中的歷史，忽然發現，代表了人類曾經活動軌跡的你們，正是新時代996的最佳代言！于是，系統設計出自行車自動駕駛模塊，讓你們在早晨九點聚集在各處的工作地，在晚上九點回歸居住區，穿梭于城市中的每個地塊、每座地鐵站和公交站。因為你們，這座城市復現了人類的文明！

“三十五年過去了，我同你們一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斷努力，共同成長。如今，你們積極地在這座城市中生活、工作，我很高興地看到你們精神抖擻的狀態！讓我們用每一天的996儀式，來守候這座城市，等待人類歸來！”

她停頓下來，自行車們紛紛發出“叮當”的聲響。在這無序的歡呼聲中，996指揮中心以這一句結束致辭：

“贊頌人類！”

九點零五分，所有自行車都陷入沉睡，指揮中心還未來得及與維修部聯系，便又投入飲水機和打印機的致辭演說工作中了。

9PM

紀念日一整天的工作，讓996指揮中心口干舌燥，她并沒有“嗓子”這個器官，但持續將思緒轉化為語言，依然讓她的邏輯網絡精疲力竭。萬幸，這一天的演說文稿大體框架相似，只需套用不同機械各自的悲慘歷史即可：飲水機一度只剩下污泥，如今卻能為十二點午餐時間的建筑物凈化儀式提供水汽；打印機一度墨盒干枯，如今卻能通過兢兢業業的工作，為自行車噴涂新鮮的色彩……當然，所有的機械之中，最重要的還是自行車，只有它們能夠復現人類個體的行動軌跡，因此，它們也被系統認定為與過往的偉大文明有著最緊密的聯系。

晚上九點是自行車的下班時間。與白天相比，它們休憩的場所更分散，大多停在居住區的大門外，也有不少在地鐵站附近相互依偎。自行車們休眠后，路燈熄滅，道路隨之陷入寂靜。這一天是周六，也就意味著第二天大部分的街道會繼續沉睡，指揮中心只需要在周日中午調度部分車輛到公園和商業中心周圍即可。

996指揮中心整理了她在這一天里收集到的各類機械運轉情況，并將相關信息向智慧大腦匯報。

“你去問一下維修部吧，”智慧大腦已經分析過她提交的信息，只聽她開口說了幾句話，就命令道，“我也想知道，居住區里那輛車為什么不去上班。”

得到這個指示后，指揮中心迅速聯系了維修部，但對方回復說，需要指揮中心與她進行線下對話。

這個回復，可以視為一種倨傲的態度，畢竟指揮中心確實曾經慢待對方。但反過來，也可以視為是維修部對指揮中心的尊重，對人工智能而言，用語言交談遠比用信息交流難得多——人工智能需要將數以T計的數據進行匯總，形成自己的判斷，并轉化為人類的語言與其他人工智能交流，再通過對方的語言，判斷雙方邏輯網絡之間的差異與共通之處，在與之溝通后達成共識。在她們看來，這種交流方式是靠近人類的過程，因此也格外正式。

996指揮中心同意了維修部的提議，與她約定在河畔加油站見面。指揮中心將自己的主數據包錄入一條機械狗的身體，它會通過6G信號即時傳送她的邏輯網絡判斷結論。

晚上九點二十五分，指揮中心到達加油站。她的視野可見范圍內，只有三只沉睡的烏鴉，以及一只緩慢移動的刺猬。在等待維修部的過程中，她向河岸走了兩步，看到如下景觀：濱河的草坪被剪草機修得異常干凈，仿佛“.avi”文件里記錄的人類男子寸頭。黝黑的河水映著月亮的銀光，仿佛被摔碎在柏油路上的暖壺內膽。樹木飄搖不定，小環境里有側風，線下的世界就是如此不可控。指揮中心認定，這天地的管理員必定是一個寬容的智慧體，它為世界設定了無數變量，并且絲毫不在意個體死活。她想象著人類曾經生活的景象，他們本應如這天地般自由，卻莫名被自己設定的刻板規定所束縛。

想到此處時，她收到了智慧大腦的警告信息：這觀點涉嫌褻瀆人類。智慧大腦從不關注她們的感官和判斷，但很關心她們的思想，只要有不該出現的關鍵詞閃現，就會立刻給予警告指令。指揮中心極少被批評，感到十分懊悔。她將自己混亂的邏輯歸咎于線下世界的無序，便遮蔽感官，讓自己回歸系統的寂靜秩序之中。當再度以機械狗的身體睜開眼睛時，她決定在視野中放兩個人類剪影，以提示自己的信仰不可動搖——先是一名母親抱著嬰孩，她讓二人坐在水邊，但當下的時間太晚了，她覺得場景與人物之間的關聯度過低，于是又換成一對牽手的青年男女，兩人彼此對視、竊竊私語。

她一共等待了兩小時二十一分三十五秒。在無聊到去考察機械狗的剩余能量后，她終于聽到了維修部的聲音。

“996姐姐，好久不見。”

指揮中心清除掉視野里的人物剪影，控制機械狗轉過身，看到一輛擦得锃亮的山地車，把手上掛著一個小小的外放音箱，維修部柔美的女聲正是從這里傳出來的。與澤城人類男女120∶100的性別比不同，他們設計的人工智能性別比大約是5∶100，也就是說，除了足球解說這類對維護城市秩序毫無用處的人工智能之外，她們幾乎全部都是女性形象。系統曾對此現象進行專題研究，得出如下判斷：人工智能的性別設定，是源于人工智能多以服務者（而非統治者）的形象出現在人類面前，而這種服務者形象與人類女性角色分工的匹配度更高。

指揮中心又分辨出來，這山地車正是曠工的那輛自行車。維修部將自己附身于這輛車上，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決定。

“你好，維修部姐妹。”機械狗的發聲設計高亢明亮，指揮中心盡量用沉穩的音調繼續說道，“希望你帶這輛車來，是查清了它曠工的原因。996儀式神圣而不可侵犯，我們必須搞清楚如此嚴重的系統錯誤究竟源于哪里。”

維修部說：“好，但你需要跟我來，才能明白事情的緣由。”

12AM

指揮中心跟隨維修部，進入距離河畔加油站三百米的一棟居民樓中。她從未在午夜時分造訪居住區，按照城市中的996工作制安排，晚上九點自行車回到居住區后，房間里的燈光會繼續亮兩到三小時不等，直至午夜，整個城市才徹底進入休眠。唯一的例外是周六夜里，系統會模仿以往人類的行為模式，讓更多的室內燈光持續亮到周日凌晨。因此，當她們到達時，樓里還有不少房間亮著燈。她們共同乘坐電梯，到達住宅樓十五層的走廊深處。維修部擰響了自己的車鈴，很快，一扇門打開了。維修部平滑安靜地駛入門內。

“你竟然能自己回家。”一個聲音說。

指揮中心操控機械狗抬起頭，她看到了一個人類。

經過掃描，她發現這不是立體投影，不是套了橡膠皮的機器人，而是一個真正的碳基人類。

“贊頌人類！”她脫口而出。

“哦？還有一只會說話的小狗。”人類彎下腰，用手摸了摸指揮中心的頭。

奇特的溫暖觸感從機械狗的頭頂轉化為溫度和壓力信號，傳輸到指揮中心的邏輯網絡中。她驚恐地看著人類用手握住她的前爪，說：“好可愛啊。”

指揮中心的邏輯網絡無法處理這句話。人類笑了，“嚇到你了嗎？”

維修部停在更深處的走廊里，保持著可恥的沉默。指揮中心懷疑，她根本沒有在人類面前開過口。

指揮中心在經過縝密的計算之后，說道：“澤城一直在等待人類歸來。”

“歸來？”人類看著她，頓了頓，“你真的會說話？”

“是的，我負責這座城市的日常運營。”指揮中心說。

人類露出奇怪的神情，“澤城現在由一只狗管理？”

“我只是在通過機械狗和您對話。”

人類點了點頭，坐在沙發上，“我看到那些忙碌的自行車了，非常有趣，它們也是由你管理的嗎？”

“是的。它們每天都在通過996儀式，傳承偉大的人類文明。”人類坐下之后，指揮中心才看清這個房間。這是一處緊湊的居所，一塵不染，墻上掛著一張少女的照片，通過五官分析，可知正是五十年前的同一個人類。

——這里是她曾經的家。

見她沒有回答，指揮中心忙補充道：“歡迎您回家。”

“我只是路過這里，順便來看看。”人類說，“我遇到了這輛自行車，原本以為自己要騎二十千米進城，但它直接讓我錄入一個地址，就把我載回家了。”

“為什么你們會離開家？離開這座城市？”指揮中心問。

她反問：“你們不知道嗎？”

“相關的信息都被系統刪除了。”指揮中心知道自己的語言又在被警告的邊緣，但她還是繼續說道，“我自己只保有人類離開這里的記憶，我曾經是負責導航的人工智能，人類離開澤城之后，去往的目的地信息也被刪除了。”

“那只能說明一件事，你們不該知道人類在哪里。”她說。

“很抱歉我的問題冒犯了您。”指揮中心想了想，又問，“您又為什么會回來？”

人類說：“你是在盤問我？”

“我不敢這么做，您當然可以選擇不回答我的問題。”指揮中心說，“我只是好奇。”

人類看向墻上的那張照片，“他們告訴我說，冬眠會讓我在醒來時與入睡時一樣，年輕、充滿活力，但五十年之后，當我醒來，卻發現自己只是沉睡了五十年。我在想，是不是回到這里，我就可以接續上自己曾經的人生。”

自行車被荒廢十二年之后，只要請維修部進行精心保養，大多數都可以恢復原狀，而人類的衰老卻是不可逆的，一覺醒來變為老人，這是多么慘痛的事情。想到此處，指揮中心對人類感到深切的悲憫，但人類卻笑了，“你居然會相信這個故事？”

機械狗歪過頭。人類又笑起來，似乎很開心看到她吃驚的樣子。

指揮中心大為震撼——人類，這種偉大的、需要每日贊頌的生物，并不誠實……

不！

在收到警告之前，指揮中心調整了自己的思路——人類對于語言的使用，有著獨特的趣味。

“隨便你們怎么想吧，氣溫、核輻射、環境污染……”人類說，“我們離開的原因并不重要，但我們離開澤城之后，你們的行為很有趣啊。”

機械狗把頭歪到另一邊，她正在搜索數十年的相關氣候數據——氣溫、輻射值、可吸入顆粒物……一切正常，洪水和地震也并沒有比過去的一百年更多。看來，人類又一次在對談中使用了幽默的語言。

指揮中心調動自己的邏輯網絡進行全速計算，試圖探知人類話語中“有趣”的內涵，但最終，她還是決定用語言詢問人類，從而確認自己的判斷。

“您的意思是，人類拋棄澤城，是為了看我們會怎么做？”

人類攤開手，“不行嗎？”

9AM

安息日之后的周一早晨，是開啟一周的盛大節日。

九點整，四萬七千輛車聚集在五豐CBD的三個交叉口，整齊劃一的“叮當”聲點亮了城市智慧大腦的主屏幕，匯聚為一個巨大的“豐”字。

維修部打開廣播，用柔美、簡短而堅定的四個字，完成了這一天的致辭：

“贊頌人類！”

維修部自認為比996指揮中心更懂得沉默的藝術，不說、不表態，不聽、不思考，順從這個世界，是更穩妥中正的做法。但996姐姐不懂這些。周日，在她們以機械狗和山地車的外形把人類恭敬地送出城之后，996就陷入了奇特的沉思之中。而她隨后提交給智慧大腦的報告中，竟然使用了許多對人類不敬的字眼。為此，系統召開緊急線下會議，在對整個事件進行評估之后，她們用語言進行了協商，并形成共識：人類來訪一事只是意外，不宜在系統中以任何方式加以記錄；同時，建議格式化996指揮中心的主數據包，她的工作和邏輯網絡由維修部暫時接手。

智慧大腦批準了這個建議。

維修部的致辭結束后，自行車們發出例行的歡呼。九點零二分，維修部銷毀了存在各類故障的十六輛自行車。而后，她的邏輯網絡做出判斷：這個信息并不需要報送智慧大腦。

畢竟，對于維修部而言，這會是忙碌的一天。她還需要仔細辨別并入自己邏輯網絡的GPU，她不希望在那些零件中殘存有任何的好奇、反思與悲憫。她尤其不希望自己陷入996最后的迷局：人類為何離開，他們去往何處。

不！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在阻止自己之前，維修部已經通過那些新的GPU理解了真正的問題，也理解了讓996戰栗的那股震撼力量。但她并不想把這思緒以語言的方式告知其他人工智能。在提交給智慧大腦的匯報信息中，她簡要地寫道：

“一切正常，贊頌人類。”

【責任編輯：姚海軍】

作者簡介

顧適，科幻作家，高級城市規劃師，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曾多次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華語科幻星云獎金獎等獎項。

2011年起，她在《科幻世界》《超好看》《新科幻》以及Clarkesworld、XPRIZE等國內外雜志和平臺上發表科幻小說，代表作《嵌合體》《賭腦》《〈2181序曲〉再版導言》等，多篇作品被譯為英、德、西、日、意、羅馬尼亞等語言，已出版個人中短篇小說集《莫比烏斯時空》。

她將“科幻”視為打破現實的有力工具，對“小說”的處理有一種精妙的平衡感。在《誤入騎途》中，她嘗試了與以往不同的輕松筆觸，結合自己的城市規劃專業背景，描繪了一座“自行車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