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茂春
對父親的記憶,是他身上濃濃的煙味和那形影不離的煙袋。說是煙袋,其實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塑料袋,袋里有一團煙絲、一盒火柴、一疊煙紙。父親愛抽煙,閑暇抽,干活兒累了抽,高興時抽,煩悶時也抽。想抽煙時,父親總是小心翼翼地從煙袋里取出煙絲,鋪在煙紙上,用他那滿是老繭且早已泛黃的手一層層地把煙絲卷成“喇叭筒”,他卷煙的樣子十分認真,就像雕琢一件藝術品。
小時候,家里窮,兄弟姐妹又多,父親舍不得買香煙抽,便在自留地上種起了煙。煙葉收獲后,整株整株地用繩子扎好,一把一把地掛在屋檐下陰干。后來才知道,這是一種當?shù)亓罆竦纳鸁煛?/p>
切煙絲是有講究的。先從谷堆里拿出煙葉讓它在空氣中“回潮”,如逢天氣干燥,便用嘴含一口水,輕輕地噴上些許水霧。待煙葉變得柔軟而富有韌勁后,父親便專注地把一片片煙葉的梗撕去,再將煙皮一張一張疊起來,卷成筒,放到石磨下壓實,然后拿出他的專用小洋刀來切絲。說是小洋刀,其實是當?shù)赝练7滦⊙蟮跺懼频模瑩?jù)說還是父親的爺爺傳下來的,父親兩兄弟分家時,其他物件都分了,唯獨這把小洋刀沒有分,誰用了誰保管,誰要用了誰去拿。
父親是個老教師,在我老家小山村里算是個有文化的人,但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高高在上的人。每逢紅白喜事、鄉(xiāng)鄰糾紛他都走村串寨做工作,碰上當事人在地頭,他把煙袋往兜里一塞,挽起褲腿下到地里噼里啪啦干起了農(nóng)活兒,邊干邊聊,彼此沒有距離,掏心掏肺。干累了,父親洗手掏出煙袋,卷一支煙向當事人遞去,然后自己再卷一支,在繚繞的煙霧中,再棘手的問題,往往都能在輕松的氛圍中解決。
父親退休后,又成了村里干活兒的一把好手。那時剛分田到戶,農(nóng)忙時村里實行“換人工”,即你幫我,我?guī)湍悖喌礁赣H幫人家的時候,大家都很高興,常夸父親一袋煙的工夫就能把活兒干完。
農(nóng)閑時節(jié),村里人會聚在小溪邊的大柳樹下,擺個桌子,泡上一壺自己做的手工茶,父親和他的老伙計們紛紛拿出煙袋,互相交換著抽,比比誰的煙更“杠”,話匣子也因此打開,天南地北,家長里短,侃侃而談。
父親抽的煙,也不全是自家產(chǎn)的。逢年過節(jié),母親會到圩鎮(zhèn)賣煙絲的煙行給父親買煙絲。煙行市場不大,全是賣煙葉和煙絲的。每當母親買煙回來,父親總是非常興奮,連連夸贊:“這個煙好,頂皮子,抽著帶勁!”這時母親就會趁機嘮叨兩句:“老這么咳嗽,要少抽點兒!”毋庸置疑,母親對父親是關切的,但話里也有責怪的意思。母親是責怪父親抽的煙太差呢,還是責怪父親抽的煙的確太多了?父親有退休工資,完全抽得起香煙,但他把工資的大部分給了那些貧困失學的孩子,好讓他們重返校園,自己只得捂著那個煙袋,一天又一天,日子悠長而恬淡。
記得我上初三的一天,父親趕集時順便來學校看我。可能是因資助貧困兒童上學而囊中羞澀吧,父親只帶了一些家里曬的紅薯干、蘿卜干。他本想跟我說點兒什么,比如叫我要好好讀書,抑或是叫我零用錢省著點兒花,但面對少年老成的我,終究什么也沒有說,他掏出煙袋,卷了一支煙,叼在嘴里猛抽了幾口,嗆得一陣劇烈的咳嗽。看著他佝僂的身軀因咳嗽引起的顫動,我的心猛地一揪。那時我認定,如果父親抽好一點兒的煙,比如過濾嘴香煙,或許就不會這樣咳嗽了。
大學畢業(yè)后,我參加工作了,我想著該把父親的煙袋換下來了。那年過年回家,我特意帶上幾條“贛”煙孝敬父親。父親拿出我買的煙抽了幾口,連連點頭:“嗯,不錯,好煙,就是味淡了些。”私底下,父親把這些煙全分給了他的老伙計,自己依舊抱著那個煙袋。母親偷偷告訴我:“崽啊,以后別買香煙了,你爸嫌味淡啊。”
我對母親的話不置可否,后來還給父親買了幾次香煙。不知道父親是真的嫌買來的香煙味淡,還是心疼我花“大錢”,總之,他委婉地明示我不要再買了。父親依然資助貧困兒童上學,依然抽濃烈的草煙,依然咳嗽不止。
1994年,在我參加工作的第三個年頭兒,父親因病走了。未能讓父親放下煙袋,抽上過濾嘴香煙成了我心頭永遠的隱痛。
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在街頭巷尾偶爾還能看見抽草煙的老人,每每看見他們從兜里掏出煙袋,我便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的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