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立成
一
江厝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常住人口四十萬上下,與周邊幾個縣市相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林根生就出生在江厝縣,他的父母是郊區的菜農,起早貪黑種菜,卻也僅僅只是把三個子女拉扯長大。林根生是家里的老三,因為學習不好,高中畢業后就跟著父母種菜了,但是他不安于現狀,看著父母日漸佝僂的背影,他決定出去闖一闖。
對于小兒子的想法,林根生的父親林兆貴并不反對,也覺得娃長大了應該出去見見世面。為了保險起見,林兆貴不愿意剛出校門的林根生離家太遠,于是托縣城的遠房親戚介紹林根生去當學徒。
在江厝縣,當學徒是一種比較常見的事情,有的當學徒學烹飪,有的當學徒學裁縫,也有的當學徒學美發……林根生覺得當廚師很累不想學,他一個男的當裁縫又覺得不好意思,后來把遠房親戚都給惹得不耐煩了,最后放出話來,要么跟著一個修理廚房煙灶的師傅當學徒,要么就不要麻煩她了。
林兆貴把林根生一通數落,本來可以干點兒干凈體面的活計,結果最后去修理煙灶,只能干這種臟活兒累活兒了。林根生倒是不在乎修理煙灶這活兒臟不臟、累不累,主要是能夠離開父母的管教,他就很開心。
林兆貴和林根生先到了遠房親戚家里。遠房親戚因為林根生挑三揀四心生不滿,對兩個人的到來本來沒什么好臉色,在林兆貴拿出了一根火腿之后,臉上這才有了笑容。遠房親戚說道:“兆貴啊,現在這個社會還是手藝人吃香,前面找的廚師、裁縫怎么就不好了?現在肥頭大耳的不是老板就是伙夫,當了廚師,還愁吃的?當了裁縫,還愁沒衣服穿?你這孩子咋就想不通呢?”
“他嬸子,咱不說這個了,我在家已經收拾過他了。咱還是說說修理煙灶這個師傅吧。”林兆貴賠著笑臉說道。
遠房親戚說道:“說實話,這個修理師傅聽說人不咋樣,這幾年才開始收徒,但是沒有一個徒弟留在身邊的,也不知道是手藝學走了就單飛了,還是說沒學到手藝就離開師傅了。”
林兆貴和林根生有點兒擔憂,但是遠房親戚說先試試吧。于是,她就帶著林兆貴和林根生,拎著禮品到錢師傅家拜師。錢師傅是一個很面善的人,想跟著他學手藝的不在少數,但是基本上跟著錢師傅修個一兩次煙灶之后,都打了退堂鼓。
這天,在錢師傅家里,林根生恭恭敬敬地敬上了拜師茶。錢師傅并沒有接過來,說道:“這杯茶我現在還不能喝,你能跟著我堅持三個月,我再喝這杯茶。”
乘興而來的三個人都愣住了。看著三人驚訝的表情,錢師傅笑了,說道:“我不是不收這個徒弟,我也從來沒有趕一個徒弟走,實在是沒人能堅持下來。”
“為什么呢?”林兆貴問道。
錢師傅又笑了笑,看著林根生說道:“別端著了,先放下吧,先跟著我干三個月,等到你真的愿意干這行了,我再收你。”
二
“我這娃機靈著呢,就是不愛上學,結果這大學也沒考上,要不了三個月,他肯定能夠學會。”林兆貴幫著林根生說話。
錢師傅哈哈一笑道:“我不是說學會學不會的問題,干我們這行的,很多都是小學沒畢業都能干,這娃高中畢業算是高學歷了。”
林兆貴納悶兒這師沒拜成可咋辦,他求助的地看了一下遠房親戚,遠房親戚會意,幫忙解圍道:“錢師傅,您看這孩子都給您送過來了,這啥時候開始跟著學啊?”
“今天就跟著我學吧,我這每天安排得滿滿的,跟著我有的是鍛煉機會。”錢師傅說道。
林兆貴看了一眼林根生,對著錢師傅說道:“那,娃就交給您了,要是不認真學的話,您該罵就罵,不要客氣。”
錢師傅開心地哈哈笑了起來,說道:“跟著我,主要是要能吃苦,其他都是小事情。”
林兆貴把林根生拉到一邊,又叮囑了一番,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跟著遠房親戚走了。
“咋?不放心?”遠房親戚笑道。
“他嬸子,這娃沒出過門,這算是第一次離開家,有點兒擔心啊。”林兆貴回頭望了一眼說道。
“‘兒行千里母擔憂,你這當爹的也這么擔憂啊。”遠房親戚說道。
“他媽更擔心,早上還一直說要跟著來,今天正好有幾個菜販子要拿菜,她走不開,才沒有來。”林兆貴說道。
“這縣里到家里也沒多遠啊,根生晚上也能回家,實在是來不及回家,到我那住也行,我管吃管住。”遠房親戚說道。
“那可不行,已經夠麻煩你了,哪好意思再吃住在你家里。”林兆貴連連搖手道。
林兆貴和遠房親戚剛走沒多久,錢師傅和林根生就收拾東西出門了。
“師傅,咱們就帶這點兒東西?”林根生背著一個小帆布包問道。
“你叫我錢師傅吧,我現在還不是你的師傅。”錢師傅笑了笑說道,“我們修理煙灶靠的是手藝,跟其他修理師傅不同,我們比較偏門一些,像修理電視、電腦、洗衣機、電冰箱這些,都是共通的,基本上是個修理師傅,基本上都能搞定。”
“那電視、電腦那么復雜都能修好,他們煙灶應該也能修吧?”林根生問道。
“那當然,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有人也找他們修,但是這些年幾乎沒人找他們維修煙灶了,在江厝縣這一塊兒,只要是修理煙灶,基本上都是找我的。”錢師傅自豪地說道。
“為啥呢?”林根生問道。
錢師傅看了看林根生,說道:“既然你問到這個事了,我就簡單跟你說一下。別的修理師傅基本上電器類的都修,算吃的是雜食,看起來財路很快。我呢,只修煙灶,看起來吃的是偏食,但實際上我吃的是獨食。他們的財路雖然很寬,我的財路看起來很窄,但是全縣這么多煙灶,特別是飯店的煙灶,一般人還真修不了。”
林根生看著錢師傅滿眼放光,說道:“那肯定是師傅的手藝好,要不然人家不會只找您了。”
錢師傅聽后開懷大笑起來。
三
林根生跟著錢師傅來到了一家飯店。剛一進飯店,飯店老板就像看到親人一樣迎了出來:“錢師傅,我可是把你給盼來了啊。”
“老板客氣了,客氣了,這幾天真的是比較忙。是不是最近飯店生意都比較好,這煙灶扎堆出問題,還都專門來找我,其他人其實也可以修的,我這水平跟他們差不多。”錢師傅謙虛道。
“哎,錢師傅你太謙虛了,你的水平咱們江厝縣誰不知道?最主要的是大家都信得過你,你不僅手藝好,收費還很合理,不像他們漫天要價。”飯店老板拉著錢師傅的手笑著說道。
“賺點兒辛苦費,要不了多少錢,意思一下就行了。”錢師傅說道。
“要是他們都能有你這覺悟就好了,我跟你說,上次一個師傅,就說我里面一個螺絲掉了,在煙灶里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幫我配了個螺絲,就收了我三百塊錢,你說坑不坑人?”飯店老板抱怨道。
錢師傅心里一懔,聽完飯店老板的話,笑了笑說:“螺絲掉了好辦,裝上一個就好了,收三百確實有點兒高了。老板你先消消氣,今天,在我這里給你找補回來,都是同行,我給你優惠點兒。”
“那可不成,你干活兒實在,該多少就多少,我愿意給。來吧,我這灶能用是能用,就是火不夠旺,錢師傅你幫我看看。”飯店老板把錢師傅引到了后廚。
“好嘞,老板著急修不?我今天帶了個小輩,順便也給他講講這個煙灶。”錢師傅指了指林根生說道。
飯店老板正想問林根生是誰,一聽錢師傅這樣說,就說道:“不算急,中午吃飯的人不算太多,另外一個灶也來得及。恭喜錢師傅收徒了啊。”
“謝謝老板,算是記名弟子,哈哈,現在都是徒弟把師傅趕出師門啊。我前面也帶過幾個,都沒堅持下來。中午前肯定能修好,不會耽誤中午炒菜,放心吧。”錢師傅說道。
“錢師傅出馬我放心,那我就不打擾了。”飯店老板說完,就離開后廚忙別的去了。
看到飯店老板離開了,林根生滿臉崇拜地看著錢師傅說道:“師傅,您這江湖地位太高了,修理煙灶能做到這種程度,整個江厝縣應該沒有別人了吧?”看到錢師傅這么受尊重,林根生非常佩服,也堅定了一定要拜師學藝的想法。
錢師傅哈哈一笑說道:“做我們這一行啊,一定要有回頭客,沒有回頭客,那就沒啥生意了,特別是只修理煙灶的話,路子很窄。修理師傅的技術都差不多,我們的優勢只能靠口碑。”
“口碑?那師傅您的技術是怎么學的?”林根生問道。
“自學成才嘍,那時候哪有師傅教啊。修理煙灶比較臟,所以很多師傅寧愿去修理電視、電腦之類的,也不愿干這個。干我們這一行,首先就要能吃苦。”頓了一下,錢師傅接著說道,“在你之前跟著我學的那幾個,都是因為吃不了苦才走掉的。”
林根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四
“這種飯店里的煙灶,一般情況下都是組合灶,原理都是一樣的。有些飯店的灶比較好,剛開始會找廠家來維修,但是過了保修期之后,為了節約成本,還是會找我們來修。”錢師傅指著組合灶講解道。
“師傅,大家技術都差不多,那為什么大家都要想著找您啊?”林根生問道。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錢師傅神秘一笑道。說完,錢師傅把上衣脫了,光著膀子站在灶上直接鉆進了煙灶上方的排煙管里。
“師傅,不是修煙灶嗎?你怎么鉆煙囪了啊?”林根生納悶兒道。
“煙灶火頭上不來,不光灶的進風有問題,煙囪的排煙也會有問題。”錢師傅的聲音從煙囪里傳了出來。
林根生已經看到錢師傅的后背上流下來了油水,應該是煙囪上的油水流下來了。林根生拿了塊干凈抹布,把錢師傅后背上的油水擦了擦。
“不用擦,不要擦,沒事的,你先把工具包里的扳手拿給我,就是比較舊的那個。”錢師傅把頭伸了出來,指著工具包說道。
林根生從工具包里翻出了扳手,遞給錢師傅說道:“我是看油水快流到褲子上了,所以擦一擦。”
“沒關系的,不用擦。把那個黑色小布袋拿給我。”錢師傅接著說道。
林根生從工具包里拿出了黑色小布袋,掂了掂,發出了一些略顯沉悶的聲音,但似乎有點兒輕,于是問道:“師傅,這是啥啊?”
錢師傅笑了笑說道:“配件。”但笑容似乎有點兒不自然,可林根生并沒有注意到。
又過了一會兒,錢師傅從煙囪里鉆了出來,基本上全身都沾上了油污,特別是滿頭滿臉也沾上了不少。
“師傅,您這身上……”林根生看著錢師傅的樣子,有點兒不忍地說道,“要不要先去洗一下?”
“沒事,你去叫一下老板,跟他說已經修好了,讓他來驗收一下。”錢師傅擺了擺手說道。
林根生立即離開后廚去叫飯店老板了。
“哎呀,錢師傅,快休息休息,我這煙灶好久沒清理了,這么臟啊。”飯店師傅看到錢師傅身上的油污,不好意思地說道。
錢師傅抹了一把臉上的油污,笑著說道:“飯店的煙灶都這樣。你先試試火,看看修好沒有。”
“噠噠噠噠噠……”一連串打火聲過后,“呼”的一聲,火苗竄了起來。
“真不錯,比原來火大多了,錢師傅的手藝真不錯,真是‘藥到病除啊,哈哈哈……”飯店老板爽朗地說道。
“老板過獎了,這個灶時間久了,故障率在上升啊,過一段時間就會出問題。”錢師傅說道。
“換灶就算了,成本太高了,修修補補還能再用幾年。錢師傅,多少修理費?”飯店師傅說道。
“拿兩百塊吧。”錢師傅邊擦手邊說道。
“給,這是四百。”飯店老板數了幾張錢遞了過來。
“太多了,兩百就行。”錢師傅沒有接錢。
“一定要拿著,不要客氣了。”飯店老板看著錢師傅身上的油污,堅決地把錢塞了過來。
“那,那我就不客氣了。”錢師傅咧開嘴笑了笑,把錢接了過來。
五
穿上上衣,錢師傅帶著林根生離開了飯店。在去另一家飯店的路上,林根生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師傅,上次那人收了三百塊,飯店老板還覺得被宰了,這次飯店老板給了四百塊,還是自己要給這么多,是不是因為師傅肯吃苦?”
錢師傅笑了笑說道:“悟性不錯。只要咱們不怕臟,一般情況下,只要不是太小氣的老板,都會多給一些,多給多少就看心情了。”
“所以,那會兒你不讓我擦油污?”林根生試探著問道。
錢師傅這點兒心思被看透了,但是他毫不為意,哈哈一笑說道:“要是油污全擦了,飯店老板就不會給咱們加錢了,你說是不是?”
林根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師傅,其實咱們可以穿個雨衣,這樣的話,就沒有那么臟了。”
錢師傅扭頭看了林根生一眼,笑了笑說道:“剛夸你悟性好,這馬上就想不通了,你穿個雨衣,修理完事,全身干干凈凈的,你是來修理煙灶的?還是來吃飯的?”
林根生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意識到自己沒有跟上錢師傅的思路。
就這樣,林根生每天就跟著錢師傅去修理煙灶。但是三個月了,每天錢師傅都是油污滿身,林根生倒是干干凈凈的,因為他每天也就是遞遞工具什么的。
“師傅,請喝茶。”林根生恭恭敬敬地給錢師傅敬了一杯茶。
“根生啊,從今天開始,你就正式成為我的徒弟了。”錢師傅笑著接過了林根生敬的茶。
“師傅,我現在成了您徒弟了,明天我來鉆煙囪吧?我吃得了這個苦。”林根生拍著胸脯說道。
錢師傅遲疑了一下,說道:“還是要我來,有些地方需要我親自來才行。”
“師傅,我可以的,我不怕那油污,我可以不要工錢。”林根生說道。
“你小子,挺執著啊。”錢師傅笑道。
“我現在就想學技術,因為師傅您有技術,賺錢不難。”林根生不無崇拜地說道。
“根生啊,我跟你掏個底兒吧,我的技術就是我的財路。俗話,‘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江厝縣并不大,修理煙灶的市場并不大。”錢師傅不緊不慢地說道。
林根生愣住了,錢師傅的話讓他有點兒難以接受,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應答。
錢師傅看到氣氛有點兒尷尬,想了一下說道:“你知道的,我現在年紀也越來越大了,手腳也沒有以前靈活了,上次還差點兒從灶上摔下來,還好有你扶住了。我也不是不教技術,我有個條件。”
“條件?”林根生有點兒詫異。
六
看著林根生目瞪口呆的樣子,錢師傅笑了笑說道:“當我女婿,我馬上就傳你技術,然后我又可以退休了。哈哈哈……”
林根生更加地摸不著頭腦了,這拜個師,還能娶個媳婦。林根生見過幾次錢師傅的女兒錢藝芳,雖然說不上是大美女,但是模樣也很周正,屬于那種看一眼覺得很普通,再一細看還是挺耐看的那種類型。
林根生臉紅紅地說道:“師傅,這當女婿的事,我做不了主啊。”
“那你肯定做不了主,因為我這個女婿要的是上門女婿。”錢師傅的話讓林根生有點兒懵。在江厝縣,雖然也有不少人當上門女婿,但是畢竟還是少數,大部分人還是接受不了的。
錢師傅接著說道:“你跟了我三個月了,你也看到了,我基本上把江厝縣飯店的煙灶修理給包了,只要你把這一攤子接過去,肯定不愁吃不愁穿。也只有這樣,我才放心把小芳交給你。”
“我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吧,一有消息,我就回來。”林根生逃也似的走了。
林根生走后,里屋走出了一個女孩兒,正是錢師傅的女兒錢藝芳。她走到錢師傅旁邊說道:“爸,你說根生會不會回來?會不會跟以前的徒弟一樣,一去不回了。”
錢師傅悠悠地點了一根煙,說道:“我也說不準,但是根生這孩子能跟著三個月,確實還是不錯的。”
“爸,你不能拿我當籌碼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招不招上門女婿那么重要嗎?”錢藝芳不滿地說道。
“小芳啊,你不懂,我這手藝傳男不傳女,你要是男孩子就好了。我就你一個女兒,要是傳給別人,我也不放心啊,這可是一條財路啊。”錢師傅有點兒略帶不甘、略帶惋惜地說道。
“又來,女孩子怎么了?就修不了煙灶嗎?”錢藝芳噘著嘴說道。
“哈哈哈,你還真干不了,太臟了太累了,這根本不是女孩子能干的活兒。”錢師傅哈哈笑道。
在林根生的家里,林根生話音剛落,林兆貴就跳了起來,大聲罵道:“什么狗屁師傅,不倒插門還不能學他技術了?”
“爸,這你先別生氣,我也沒答應他啊。”林根生安慰道。
“怪不得前面沒有徒弟跟著他,會不會都是因為他要招上門女婿,所以沒有人留下來?”林兆貴分析道。
“那我就不清楚了,說是基本上沒有人堅持到三個月就走了。”林根生說道。
“你有沒有什么想法?”林兆貴征求林根生的意見。
“我沒啥想法,都行。我跟我哥如果都在縣里買房的話,你跟我媽也太難了。說實話,我師傅是真有錢,他一天做個兩三家的話,隨隨便便就是千把塊,基本上不用投入什么的,就是活兒臟一點兒。”林根生不無羨慕地說道。
“煙灶很難修嗎?”林兆貴問道。
“不難,但是其中肯定有訣竅,師傅他沒有教過我,我也不清楚。”林根生說道。
“你說你,跟了三個月,啥也沒整明白,有那么難嗎?”林兆貴數落道。
“我仔細觀察了,雖然看懂了一點兒,但是只是看懂了表面,我沒看懂為什么師傅能有接不完的活兒,而且飯店基本上是排著隊請他。”林根生說道。
林兆貴嘆了口氣說道:“唉,我晚點兒跟你媽商量商量,你還是先跟著師傅干吧。”
七
林根生和錢藝芳的婚禮上,錢師傅一臉鄭重地說道:“根生,不要怪我這個當師傅的藏拙,我就小芳這一個女兒,現在我正式把她交給你了。”
“師傅,我不怪你。”林根生說道。
“還叫師傅!還不叫爸?”錢藝芳嗔道。
“爸。”林根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我給你們兩個在江濱花園小區買了套房,這是鑰匙。以后你們要經常來看看我和你媽啊。”錢師傅拿出了一串鑰匙,遞給了林根生。
“師傅,不是,爸,我不是入……要住在家里嗎?”林根生本來想說自己是入贅,按規矩是要住在家里的。
錢師傅擺了擺手說道:“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對小芳好。”
林根生感覺自己的眼眶一熱,眼淚不自覺地涌了上來。
“親家,你這也太讓人……”林兆貴辛苦了大半輩子,也被錢師傅的這一舉動感動到了,聲音不禁有點兒哽咽。
錢師傅笑了笑說道:“其實我也不是那種人,根生這孩子我覺得不錯,特別是在吃苦耐勞這一方面。兩個人過日子,雖然不一定能夠大富大貴,但是只要去努力了,日子一定能夠紅紅火火的。”
“爸,我會努力的!”林根生揮舞了一下拳頭,扭頭對著錢藝芳笑了笑。
“現在小芳的終身大事也解決了,我這心頭的一塊大石也放下了。這么多年了,我這手藝終于也有人繼承了,我也能放心了。”錢師傅高興地說道,“我這整天忙忙碌碌的,也沒有多少時間待在家里。今天高興,多喝點兒,來,親家,我敬你。”
“親家,根生能找到你這樣的師傅,還能娶到這么賢惠的媳婦,這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啊,我敬你,來,喝!”林兆貴也舉起了酒杯。
說來也是緣分,錢師傅和林兆貴越聊越投機,越喝越盡興,從小杯換成中杯,最后喝到高興處,兩個人直接用大杯喝了起來。林根生和錢藝芳看兩個人越喝越多,大有不把對方喝趴下不罷休的氣勢,趕緊上去勸阻,結果被他們一頓臭罵。林根生和錢藝芳只得作罷。
到了宴席散去的時候,錢師傅趴在了桌子上打起了鼾,林兆貴歪倒在了椅子上,嘴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喝,不要耍賴,你還剩一點兒……”
林根生和錢藝芳看著他們的醉相哭笑不得,只得分頭把他們送回家里,安頓好了,兩個人才算舒了口氣,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道:“累死我了!”兩個人撲哧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八
第二天早上,錢藝芳和林根生還在熟睡的時候,小芳媽的電話就打來了:“小芳,根生,你們快點兒回來啊,你爸叫不醒了。”
“媽,你別著急,我們馬上回來。”錢藝芳急急忙忙地邊找衣服穿邊說道,“根生,快,我爸出事了。”
“啊,師傅出事了,咱們趕緊回去。”林根生立馬爬了起來。
林根生和錢藝芳攔了輛出租車往家里趕去。到了家里,小芳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房間里轉來轉去,看到林根生和錢藝芳回來了,立馬哭了出來:“你們可回來了,快看看你爸,從來沒有這樣子的,叫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錢藝芳的心里“咯噔”一下,顫顫巍巍地把手指伸到了錢師傅的鼻子下面。
“別試了,有氣兒,但就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你看現在都九點多了。”小芳媽帶著哭腔說道。
“送醫院!”林根生當機立斷,立馬打了120。
救護車很快就到了,到了醫院,經過一番檢查,醫生說是酒精中毒引起的昏迷,建議進行洗胃。
一番洗胃下來,錢師傅被折騰醒了,但是似乎并不清醒,整個人動都不能動,只有眼珠子偶爾轉動兩下,顯示他是醒著的。
就這樣,錢師傅在醫院住了幾天,各種檢查也沒少做,可是也沒解決問題。最后,醫生也放棄了,勸小芳媽接受錢師傅成了植物人的現實,不過醫生還是給了希望,說是加強對患者的喚醒,不一定哪一天就能清醒過來。
錢師傅被接回了家里,小芳媽整日以淚洗面。
錢師傅住院的這幾天,電話一直響個不停,都是找他修理煙灶的。看到這種情形,錢藝芳勸林根生先去頂一頂,去飯店給人家修修煙灶。林根生犯了難,自己雖然跟著錢師傅幾個月,但是只是遞遞工具什么的。
有幾個飯店催得很急,林根生沒辦法,只得背著錢師傅的工具袋,硬著頭皮去給人家修煙灶去了。
到了第一家,林根生學著以前錢師傅的樣子,把上衣脫掉,直接拿著工具鉆進了煙囪中,一陣仔細檢查之后,他發現了問題所在,原來是一個跟組合灶相接位置的螺絲丟了。于是,他找了個螺絲擰了上去,果然解決了問題,然后他又按照錢師傅以前的做法,把煙灶也仔細擦拭了一遍。
飯店老板看著煥然一新的煙灶和滿身油污的林根生,不禁豎起了大拇指贊道:“不愧是錢師傅的徒弟,干活兒跟錢師傅一樣漂亮。對了,今天你師傅怎么沒來?”
“我師傅最近生病了,來不了,以后有事找我也行。”林根生咧開嘴笑道。
飯店老板依然按照林根生報價的兩倍付款了,這似乎也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了。
到了第二家飯店,林根生發現煙灶的問題也是差不多同樣的位置少了個螺絲。到了第三家飯店,林根生也發現了同樣的問題。他思來想去,似乎明白了什么,很想去找錢師傅求證一下,但是成了植物人的錢師傅并不能給他解惑。
九
只要天氣允許,小芳媽都會推著錢師傅到處轉悠,重點是到縣城里面的各個飯店門口晃晃,希望能夠喚起錢師傅的記憶。有時,錢師傅發出幾聲含糊不清“嗚嗚啦啦”的聲音,都能夠讓小芳媽高興半天。
錢藝芳懷孕了,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來,這也讓本來烏云密布的家里增添了一抹亮色。每當錢藝芳挺著大肚子經過錢師傅旁邊的時候,他的眼睛似乎都會放光,有時手指頭也會不規律地動著,這讓錢藝芳非常興奮,便每天時不時地到錢師傅旁邊坐一會兒,陪著聊聊天兒,幻想著哪一天能夠把錢師傅喚醒。
林根生自從開始修理煙灶之后,便進入了連軸轉的狀態,因為修理煙灶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基本上沒有閑著的時候。在修理煙灶的過程中,林根生發現了江厝縣飯店的煙灶基本上都是一個問題,就是在關鍵部位螺絲缺少一個或者兩個。煙灶修理起來倒是沒什么難度,林根生每次都會把煙灶擦拭干凈,賺錢的速度倒是并不比錢師傅慢。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林根生發現修理煙灶的活兒慢慢地少了下來,甚至有些時候兩三天都沒有一單活兒。從忙得團團轉忽然變得閑下來,林根生沒活兒的時候就陪著錢師傅說說話,有時也問錢師傅咋就沒活兒了,但是錢師傅完全沒有反應,林根生只得作罷。
沒有活兒干,就沒有錢賺。這眼看著錢藝芳的肚子越來越大,這孩子一出生,用錢的地方肯定越來越多,這修理煙灶的活兒有一下沒一下的,總等也不是個辦法。林根生就開始琢磨著干點兒別的,想來想去,他發現自己除了修理煙灶,能吃點兒苦,其他還真沒有啥技術,總不能回去種菜吧。他本來就是不想種菜才到城里的,這要是讓他回去繼續種菜,他心有不甘。
辦法總比困難多,還真讓林根生找到了一條財路。在一次修理煙灶的時候,有個飯店老板說不僅僅是整個江厝縣沒有一家賣組合灶的,就連周邊幾個市縣都沒有一家這樣的店,要買灶還要去很遠的市里買,來回光運費都要不少錢,這還不算,一旦煙灶出了問題,廠家上門維修也非常不及時,有時候要等好多天才派師傅過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飯店老板的話讓林根生眼前一亮,既然修理煙灶的活兒不多了,那就賣煙灶,憑借著這些年錢師傅和自己賺下的好口碑,賣煙灶應該不是什么難事。
說干就干,林根生專門跑了省城一趟,洽談了一個品牌組合灶代理商的事情。高昂的加盟費,讓林根生為難了。
回到家里,林根生把想加盟代理賣組合灶的事情跟錢藝芳商量了一下,想著把婚房賣掉,湊湊加盟代理費。錢藝芳和小芳媽都鼓勵林根生放開手腳做,大不了從頭再來。
十
在賣婚房之前,林根生專門把準備賣掉婚房湊加盟費的事情跟錢師傅說了一遍。說了半天,錢師傅毫無反應,林根生只得作罷。
婚房賣掉了,林根生順利拿到了那個品牌組合灶十個城市的經銷代理權,并在江厝縣租了個門面,放了樣品進行展示。沒有修理煙灶的時候,林根生就騎著摩托車,在自己拿到代理權的十個城市之間轉悠,挨個兒飯店送產品說明和名片。
創業之初都是很辛苦的,有些時候林根生兩三天都回不了家,有些時候不舍得住酒店,就在一些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鋪里和衣而眠。
剛開始,林根生磨破嘴皮子人家都不愿意買他的灶。直到江厝縣的一家飯店換了林根生的組合灶之后,林根生承諾送三年質保,這才算是打開了局面。
生意也漸漸地好了起來,林根生又開始忙碌了起來,談生意、修煙灶的日程排得滿滿的。一個人已經忙不過來了,林根生干脆請了個人負責在門店看店,他就一門心思地談生意和維修煙灶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度過,錢藝芳終于到了生產的時候。當一個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生出來的時候,林根生激動得無以復加。從醫院回來,小芳媽把小孫子抱到了錢師傅的面前,錢師傅的嘴唇在哆嗦了一陣子之后,迸出了清晰的聲音:“我有孫子了?”
小芳媽看著錢師傅,喜極而泣,大聲喊道:“小芳,根生,快來,你爸清醒了!”
“爸,你還記得我嗎?”錢藝芳沖到了錢師傅的面前。
“小芳。我這是咋了?你們哭啥?”錢師傅納悶兒地問道。
“醒了,醒了,你終于醒了。”小芳媽哭著說道。
“爸,你有沒有感覺哪里不舒服?”林根生問道。
“根生啊,你爸酒量還是可以的,但是跟我比還差點兒啊,有時間再跟他喝一場。”錢師傅說道。
屋里幾個人一聽,面面相覷,都這樣子了,還惦記著喝酒的事。
“爸,喝酒的事兒咱們晚點兒再說,你活動一下,感覺一下自己有沒有哪里不對勁兒的?”林根生說道。
錢師傅笨拙地活動了一下手腳,顫顫巍巍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又一屁股坐了下來,驚道:“我怎么坐上輪椅了?”
小芳媽一五一十地把婚禮過后的事情給錢師傅慢慢地講著,剛說到修理煙灶沒啥活兒的時候,錢師傅著急地說道:“根生,你把那些灶都修好了?”
“是啊,那些灶都是螺絲丟了,裝上就好了。”林根生說道。
“你斷了財路啊……”錢師傅一口氣沒上來,眼睛往上一翻,又暈倒了。
這可把幾個人嚇壞了,手忙腳亂地打120。電話剛撥通,錢師傅就醒了過來,有氣無力地說道:“別打了,我沒事。”
“爸,你別嚇我。”錢藝芳哭著說道。
“根生啊,你去柜子里把我隨身攜帶的那個小布包拿過來,你打開看下就明白了。”錢師傅說道。
林根生去柜子里把小布包拿了出來,打開一看,是一些螺絲。
“這就是我的財路。這些螺絲經過高溫,會融化掉。”錢師傅說道。
“啊,怪不得現在沒活兒。”林根生恍然大悟。
錢師傅嘆了口氣說道:“罷了罷了,這樣也好,我也心安了,終于是干最臟的活兒賺最干凈的錢了。我這成了植物人,應該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爸,我現在找到了自己的財路,做組合灶的代理商了,比以前賺得還多。”林根生說道。
“好!好!現在這孩子生出來了,名字還沒起吧?我看就叫林正道吧!”錢師傅說道。
“不叫錢正道?”林根生問道。
“師傅說了算,就叫林正道!”錢師傅嚴肅地說道。
“好,就叫林正道!以后一生走正道!”林根生笑著說道。
久違的笑聲在房間里回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