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婧
無錫國專全稱私立無錫國學專修學校,1921年始建于無錫,唐文治擔任第一任校長。抗戰爆發后,唐文治率領全校師生內遷,輾轉到達桂林。后因患病,唐文治回到上海租界休養,并于1939年春,在上海租界創辦國專分校,便是夏承燾所任教的無錫國專滬校,以下簡稱國專滬校。
1939年4月,夏承燾應邀到國專滬校任教,講授中國文學史、韻文選等課程。他在當時主要擔任杭州之江文理學院國文系教授,又兼任無錫國專和太炎文學院教授,1941年任之江大學國文系主任后辭去國專滬校教職。夏承燾在無錫國專任教期間,與國專師生在詞學方面產生了諸多交流,并對國專滬校師生的詞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夏承燾在他的《天風閣學詞日記》中詳細記載了其在國專滬校的教學經歷與交游情況,本文以《天風閣學詞日記》這一文本為主要線索,結合夏承燾與國專滬校師生的通信文本,探尋夏承燾與無錫國專的關系,梳理其在國專滬校時的交往與教學活動。
一、夏承燾與無錫國專
在無錫國專遷往上海之前,夏承燾就已經與國專師生如楊鐵夫、陳光漢等有了詞學上的交往與聯絡,并留下了兩則寶貴的文本材料,這也為其后來前往國專滬校任教作了鋪墊。
楊鐵夫(1869-1943),名玉銜,字懿生,號鐵夫,廣東香山人,1935年受聘無錫國專任詞學教授。楊鐵夫于1935年12月作《〈夢窗詞箋釋〉序》,于1936年3月31日發表于《詞學季刊》第三卷第一號,在楊鐵夫之前,“民國”時期關于夢窗詞的箋注本已有朱彊邨的《夢窗詞小箋》、夏承燾的《夢窗詞后箋》、陳洵的《海綃說詞》等,但楊鐵夫的《夢窗詞箋釋》規模超過前賢之作。楊鐵夫將手稿寄給夏承燾后,夏承燾在序文中以箋釋夢窗詞的親身體會,高度評價楊鐵夫的《夢窗詞箋釋》,言:“宋詞以夢窗詞為最難治。其才秀人微,行事不彰,一也。隱辭幽思,陳喻多歧,二也。”但楊鐵夫從朱彊邨研究夢窗詞,知難而進,“老而彌勤,《箋釋》之作,屢刊屢改……勾稽愈廣,用思益密。往往于辭義之外,得其懸解”,整部著作“較彊邨之箋為尤進矣”。
陳光漢,字雁迅,浙江溫州人,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學生,長期任職于浙江省圖書館,從事校勘工作,著有《清代詩史》等。陳光漢是位詩詞愛好者,經常向陳衍與夏承燾請教問題,陳光漢將夏承燾某次回答的長信整理成文,并以“論詩學與陳光漢書”為題發表于1937年6月出版的《國專月刊》五卷五期上,在文末闡述了發表的原因:
右瞿禪先生與漢論詩學書一通,精核之論,深中竅會;而屬望于漢者尤殷。先生教授之江大學有年,詩詞功力至深,著述甚富,此書亦可見其論詩宗旨之一斑。惟漢頻年負笈,寄跡江南,未能日侍左右,時得請益耳。謹將原書付刊,用饗學者。丁丑夏五陳光漢識于國專。
夏承燾回信的內容涉及了詩詞研究的多個問題,如唐詩與宋詞的區別,學詩之門、東坡詩與江西詩派之不同,十分精到,是一則反映夏承燾詩學思想的寶貴文本,也拉近了夏承燾與無錫國專之間的聯系,為其前往國專滬校任教打下了基礎。
二、夏承燾與國專滬校—以《天風閣學詞日記》為中心
1937年后,不少高校前往上海進行集中辦學,一時之間,上海匯聚了當時的詞壇名家,成了詞學研究中心,夏承燾當時任教的之江大學也遷往上海進行辦學,無錫國專的一部分師生也遷往上海,時任教務長王遽常邀請夏承燾前往國專滬校任教。
夏承燾在其《天風閣學詞日記》中詳細記載了其在國專滬校任教的經歷,包括任課時間、教授科目、講座經歷以及與國專滬校師生的交往等,從側面勾勒了1939至1940年國專滬校的辦學情況與師生詞學研究情況,下面從幾個方面對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中記載的與國專滬校相關的內容作一個梳理:
(一)緣起—夏承燾任教國專滬校的原因
無錫國專首次出現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是在1939年3月3日:“午后陪吳雯入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晤王瑗仲、李續川。”吳雯,又名吳無聞,是夏承燾先生摯友吳鷺山之妹,于國專滬校就讀,夏承燾此次前來,一為陪同,二為訪友。日記中出現的王瑗仲,名王遽常,字瑗仲,浙江嘉興人,1920年入無錫國學專修館,求學于唐文治門下,1938年,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自廣西遷至上海,王遽常擔任教務長。王遽常與夏承燾同為浙江人,早有交往,夏承燾前往無錫國專任教亦是受到了王遽常的反復邀請,王遽常首先邀請夏承燾前往無錫國專演講,“1939年3月31日:無錫國學專修學校邀予演講,今日以講題交瑗仲,曰《唐宋詞演變之背景》”。后又邀請夏承燾前往授課,“1939年4月7日:王瑗仲來書,邀任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課”。可以說,夏承燾前往無錫國專任教,與其和王遽常的私交有很大的關系。
同時,夏承燾前往無錫國專任教,也受到了時任國專滬校校長唐文治(字蔚芝)的影響,唐文治在國專開設論語課程,吸引了夏承燾與友人多次前往聽課。他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記載:
1939年3月6日:
午后一帆、心叔來,同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聽唐蔚芝講論語,久不聞義理之言,沉湎于瑣碎考證中,得此激醒,無殊天國樂地。
1939年3月13日:
心叔夫婦來,同往無錫國專聽唐蔚芝先生講論語。
1939年4月3日:
天五來,約一帆來,同過無錫國專聽唐蔚芝先生講論語。
夏承燾對唐文治的為人與為學都十分欽佩,唐文治擅長讀古文,其吟詠獨具特色,被稱為“唐調”,夏承燾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提到,“1940年8月2日:夕,與雨文談,謂唐蔚芝先生讀《出師表》,能令人下淚。念中國文學不但詩歌有音樂性,古文品格尤高,其音樂性更微妙。故前人修學者但能讀文,可不必習樂。今后士子非兼習樂器無以導達性情矣”。
(二)夏承燾在國專滬校正式任教經歷
1939年4月9日起,夏承燾開始了其在無錫國專的任教生涯,時間跨度約為五個月,夏承燾在其《天風閣學詞日記》中詳細記載了其在國專滬校的課務安排:
1939年4月9日:
早,往小沙渡路無錫國學專修,晤王瑗仲、胡樸安翁。排定授課時間,星期三文學史三小時,星期五韻文選兩小時。
1939年7月14日:
早上七時始往國專授暑期課,共六星期,史記、韻文五小時。
1939年上學期的課務結束后,夏承燾因自己的研究工作繁忙,曾想“下期當擺脫太炎文學院及無錫國專功課,期稍有成就”,但在8月14日送還國專滬校下學期聘約后,王遽常再次竭誠相邀,于是在本年下學期繼續任教于國專滬校。
1939年9月14日午后:
赴戈登路無錫國專授一課,今年共任詞學二小時。校舍偪側,講課甚勞。
隨后不久,夏承燾因父親病重回鄉,托陳蒙庵代無錫國專課業,但與國專滬校師生之間的交往并未中斷。
(三)夏承燾與國專滬校學生關系考
在國專滬校任教期間,夏承燾與滬校師生往來較為密切,并擔任了變風社的詞學導師,與當時社團中的嚴古津、柳子依、楊向時、張珍懷以及國專滬校的馮其庸都有比較密切的聯系,盡管后來夏承燾不在國專滬校任教,他們仍保持一定往來,并對夏承燾后來的詞學研究與人生道路有了較為重要的影響。
張珍懷(1917-2005),別號飛霞山民,浙江永嘉人。詩人、文學家張之綱第三女,是夏承燾任教期間就讀于國專滬校的學生。張珍懷女士的詞后輯稿為《飛霞山民詞稿》,陳聲聰為之作序:“女士(張珍懷)曾受古文于王瑗仲、錢仲聯二先生之門,又問詞于夏映盦、夏瞿禪、龍榆生諸詞伯,用力似在清真、二窗之間,而又時有新題新意,譜時代之新聲。又選注《清閨秀詞》,吁亦勤矣。”陳聲聰對張珍懷的詞評價頗高,認為其受到夏承燾、龍榆生等人的影響,具有婉約的詞風而有新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夏承燾先生隱居西湖,招張珍懷前去共同整理域外詞。合作的成果便是1981年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域外詞選》一書,其中日本詞家八人共七十四首作品為張珍懷所注釋。
柳子依(1919-2009),后名柳義南,為柳亞子堂侄,唐長孺妹夫。1939年就讀于無錫國專滬校,在學時與夏承燾關系尤為密切,經常向其請教詩詞寫作事宜。柳子依擅長寫詞,1941至1942年間,多次與夏承燾交流,內容多涉及詩詞創作與詞學研究:
1941年5月13日:
午后柳子依來,囑其校杜律一三五七句腳四聲。與同過無錫國專,晤瑗仲、仲聯、朱大可久談。抄錄沈氏四聲考。
1941年6月7日:
柳子依來,以二詞囑改,借去翠樓吟稿,贈與白石旁譜考一本。攜其岳父藏贗石濤荷花來,抄顧言是所借花間集諸跋。
吳無聞(1917-1990),為夏承燾摯友吳鷺山的胞妹,浙江樂清人,家學淵源,喜好吟詩填詞,加入“變風詩社”,《變風社詩錄》中收錄其七言古詩《饑島行》。1972年,孀居的吳無聞嫁給了當時七十三歲的夏承燾,成為夏承燾晚年時期的生活伴侶和助手。她選注了夏承燾詞集,整理出版了《天風閣學詞日記》。
(四)夏承燾與國專滬校老師關系考
居滬期間,夏承燾也時常前往國專滬校與王遽常、錢仲聯、朱大可等老師討論詩詞研究相關問題。他們之間的交往,一方面對夏承燾自己的詞學研究產生影響,另一方面也推動一些老師走上詞學創作與研究的道路。
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中記載了其與國專滬校老師之間的交往:
1941年5月13日:
過無錫國專,晤瑗仲、仲聯、朱大可久談。抄錄沈氏四聲考。
1941年5月15日:
謁眉孫,談四聲說……今午予又疑沈說亦兼主文中聲調。過無錫國專抄沈氏四聲考,益堅此說。晤仲聯,謂大白說詩中論四聲八病甚詳。
“四聲說”作為夏承燾詞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其學術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也是他集中鉆研“四聲說”時期,在無錫國專任教期間,夏承燾前往抄錄了紀昀所作的《沈氏四聲考》,這成為了他研究的重要依據,在其《四聲繹說》中大量引用了來自《沈氏四聲考》的文獻,并成為了證明其觀點的有力論證。1940年1月2日,夏承燾參加唐文治的宴請,與宴者有國學專修學校同事二十余人,錢仲聯新自北流歸,渴慕十年,方得握手。錢仲聯早年致力于詩文研究,因與其好友王瑗仲皆善寫詩,有“江南二仲”之稱,在國專滬校教學期間,因與夏承燾等詞學名家的交游唱和,產生了進行詞學創作與研究的念頭。根據錢仲聯的自述,他正是在國專滬校時期開啟了詞學創作與研究生涯:
達上海在國專分校授課,工作不太忙,老朋友王蘧常、夏承燾等都在同校任教……特別是這時我開始填詞了,是從答和廖恩燾先生贈詞開始的……以后便斷斷續續地寫詞,直到現在。取徑白石,參以后村、辰翁、遺山,頗與時人墨守夢窗一派異趣,詞友龍榆生以為我是“以詩為詞”。友人夏承燾為我詞集作跋,謂“誦桂林陽朔篇,殆欲目空朱、厲;感時之什,如《感埃及近事》《京口渡江》《丙午元旦》等,亦使幼霞、強村蟎手。寫山水清嘉,如《蘇堤步月》《西湖初秋嵴闋》,皆可頡頑憶江南館”。承燾一世詞宗,不輕假借,其言如是,余乃稍稍自信。
盡管夏承燾此后未在無錫國專任教,仍然與錢仲聯保持著較為密切的聯系,于1947年4月為錢仲聯所作《文蕓閣先生年譜》作序。
1939年到1941年的兩年間,夏承燾居于上海并受邀前往無錫國專滬校任教,在承擔課業教學任務的同時,亦與國專滬校師生多有往來。這種交往是相互的,一方面當時國專滬校的師生都頗具文學造詣,夏承燾在與滬校師生的交往中收集到了大量詞學研究的材料,也開闊了研究的視野;另一方面,通過與國專滬校師生的交往,夏承燾影響了一批師生走向詞學研究與創作的道路,不少人在此后于詞學一途頗有建樹,并與夏承燾保持著持續的往來。這一段經歷盡管短暫,但對雙方都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如今的我們通過以《天風閣學詞日記》為中心的一系列文本材料,亦可以一窺夏承燾在國專滬校時的經歷,對研究夏承燾其人與其詞學創作有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