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在宏
在先秦的典籍中,重言作為一種語言現象在《尚書》和《易經》中均有先例。然而,大量廣泛使用重言的則是從《詩經》開始的。《詩經》中,重言詞有353個,使用總次數657次。《詩經》使用重言詞數量相當于《爾雅》的2.5倍之多。因此,《詩經》重言的使用情況在先秦具有代表意義。本文把《詩經》重言這一語言現象放到《詩經》創作的年代,即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漢語發展的大背景下,結合詩歌的文學表現形式,對《詩經》重言的語用功能進行分析。
一、《詩經》重言的分類
依據《詩經》重言在詩句中所處位置的不同,《詩經》的重言可以分為三類。
(一)重言處于句首
記作“AABC”式。共出現244次。例如: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國風·召南·殷其雷》)
裳裳者華,蕓其黃矣。(《小雅·北山之什·裳裳者華》)
(二)重言處于句尾
記作“ABCC”式。共出現385次。例如: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國風·召南·采蘩》)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國風·衛風·有狐》)
另外,在《詩經》中,有些重言后跟語氣詞收尾,我們亦歸入此類。例如:
溱與洧,方渙渙兮。(《國風·鄭風·溱洧》)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國風·魏風·十畝之間》)
(三)重言+重言
記作“AABB”式。共出現26次。例如: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國風·墉風·君子偕老》)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雅·節南山之什·小旻》)
二、重言服務于押韻
《詩經》的詩篇都是可以配樂歌唱的,都與音樂有著密切的聯系,協韻成為《詩經》語言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墨子·公孟》:“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史記·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王筠《毛詩重言》:“詩以長言詠嘆為體,故重言視他經為多。”為了入樂,創作者往往追求詩歌在語音上朗朗上口、韻律和諧并富有節奏感。為此,創作者考慮最多的就是句尾押韻字的選擇。從位置來看,押韻字在句尾最為常見。
在上述《詩經》重言的三種分類中,重言處于句尾,可以入韻的重言形式有“ABCC”式和“AABB”式兩類。例如:
(一)“ABCC”式
1.被之僮僮,夙夜在公。(《國風·召南·采蘩》)
韻腳僮、公,東部。
2.江漢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來求。(《大雅·蕩之什·江漢》)
韻腳浮、滔、游、求,幽部。
3.君子陽陽,左執簧,右招我由房。(《國風·王風·君子陽陽》)
韻腳陽、簧、房,陽部。
4.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國風·魏風·十畝之間》)
韻腳間、閑、還,元部。
(二)“AABB”式
1.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大雅·假樂》)
韻腳皇、王、忘、章,陽部。
2.爾羊來思,矜矜兢兢,不騫不崩。(《小雅·祈父之什·無羊》)
韻腳兢、崩,蒸部。
3.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小雅·小之什·小宛》)
韻腳兢、冰,蒸部。
據統計,在《詩經》中,“ABCC”式和“AABB”式兩類重言形式絕大多數自身是入韻的,占到總數的84.5%。而在244例“AABC”式重言詩句中,有近六成押韻。那么,在這六成的“AABC”式重言詩句中,重言的位置只能放在句首嗎?重言放在句首,與押韻有沒有關系?據考察,有相當一部分“AABC”式重言確實是因為押韻而放在句首的。例如:
4.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國風·曹風·蜉蝣》)
韻腳翼、服、息,職部。
5.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國風·秦風·蒹葭》)
韻腳采、已、涘,之部。
例4的“采采”,猶“楚楚”,表示鮮明的樣子。例5的“采采”表示茂盛的樣子。兩個“采采”均為表示樣貌的形容詞,從語義和句法上來講,“采采衣服”和“衣服采采”“蒹葭采采”和“采采蒹葭”并不是不可以交換,而這里兩個“采采”之所以一個用作“AABC”式,另一個用作“ABCC”式,其主要原因是考慮詩句入韻的需要。再例如:
6.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國風·邶風·泉水》)
韻腳漕、悠、游、憂,幽部。
7.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國風·鄭風·子衿》)
韻腳衿、心、音,侵部。
例6“我心悠悠”與例7“悠悠我心”中的“悠悠”都表示憂思不斷的樣子,它們在詩句中詞同、義同,但位置相異。這充分體現了為了入韻,重言詞在詩句中的位置進行了有意的調整。
8.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國風·鄭風·子衿》)
韻腳佩、思、來,之部。
9.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國風·衛風·淇奧》)
韻腳青、瑩,耕部。
例8中“青青子佩”與例9中“綠竹青青”的“青青”均表示顏色,如果分別改作“子佩青青”和“青青綠竹”,語義上并無不妥。但是,為了力求句尾字入韻,作者將重言詞“青青”的位置選擇了一前一后。
由例4至例9可以看出,為了入韻,同一個重言詞被放在了不同的位置上。在《詩經》中,還有一些形異、音近、義同的重言詞在不同的詩句中可以處在不同的位置上,有時處于句首,有時處于句尾,但所在詩句都押句尾韻,而且并沒有句法結構的限制。例如:
10.織文鳥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小雅·南有嘉魚之什·六月》)
韻腳章、央、行,陽部。
11.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小雅·魚藻之什·白華》)
韻腳茅、猶,幽部。
12.載見辟王,曰求厥章。龍旂陽陽,和鈴央央。(《周頌·臣工之什·載見》)
韻腳王、章、陽、央,陽部。
例10、例11和例12中,“央央”“英英”“陽陽”皆為陽部,在詩句中都用來形容鮮明的樣子,形異音近義同。可是,他們在詩句中有的是“AABC”式,有的是“ABCC”式。再如:
13.皇皇者華,于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懷靡及。(《小雅·鹿鳴之什·皇皇者華》)
韻腳華、夫,魚部;韻腳隰、及,緝部。
14.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國風·陳風·東門之楊》)
韻腳楊、牂、煌,陽部。
例13和例14中,“皇皇”“牂牂”“煌煌”皆為陽部,意思形容光華而茂密、美盛的樣子,形異音近義同,而在句中的位置,有前有后。決定其在句中前后位置的因素,主要是詩句押韻的需要。如果重言詞在句中協韻,則可以用在韻腳位置,用作“AABC”式;如果重言詞不協韻,則要把韻腳的位置讓出來,用作“ABCC”式。
總之,在《詩經》重言的“AABC”“ABCC”和“AABB”三種形式中,“ABCC”“AABB”兩種重言84.5%自身是入韻的;“AABC”式中的重言雖不能入韻,但所在詩句入韻的也占到近六成,其中不乏為了詩句入韻而作位置調整的情況。由此可知,重言與《詩經》押韻有著密切的關系,或本身入韻,或為了詩句的入韻而有意調整位置。
三、重言影響詩義的表達
劉勰《文心雕龍·物色》在評述《詩經》重言時寫道:“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在《詩經》中,既有單個詩句的往返重復,也有成章成段的反復詠嘆。其作用就在于方便吟唱,產生迂回起伏之美。而重言,作為單字的重疊使用,在詩句中的作用往往是為了于語音上聯綿顫回,在語義上朦朧深曲,創設其獨特的意境。例如: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國風·王風·黍離》)
例句中連用“離離”“靡靡”“搖搖”“悠悠”四個重言,不僅增加了詩句的節奏感,還通過重言“離離”表現了黍的茂盛,寄情于景。“靡靡”“搖搖”“悠悠”則直接表達了人物對家園故土依依不舍的心情。整個詩篇情景交融,相互烘托映襯。“繪景摹形的重言在《詩經》中占了大多數。它們或者展現給讀者一幅幅畫面,使人如臨其境,或者抒發出種種復雜的情感,使人產生共鳴,或者表現出鮮明的節奏,使人感受到重疊之美。”(田士超《〈詩經〉詞語法研究》)
另外,重言本身意義不夠穩定,常受前后詞語的影響,也是它的一個重要表達功效。林之棠曾云:“吾讀詩經,見其重言之多,駕乎異帙,因錄而細考之,覺其用法莫不隨其前后主要字以見意。”例如: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國風·衛風·碩人》)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大雅·文王之什·大明》)
“河水洋洋”中的“洋洋”,形容水勢浩大的樣子。“牧野洋洋”中的“洋洋”形容地方廣大。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小雅·鹿鳴之什·采薇》)
武王載旆,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蘗,莫遂莫達。九有有截,韋顧既伐,昆吾夏桀。(《頌·商頌·長發》)
“憂心烈烈”中的“烈烈”,形容內心憂慮的焦急狀況。“如火烈烈”中的“烈烈”形容如火焰般熾盛。
通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同樣一個重言詞,在不同的語句中受前后詞語的影響,意義也變得不同。重言的這種用法,增強了語音的節律感和語義的朦朧性,加強了詩歌的整體表達效果。
承上文所述,“AABC”式重言詞本身是不能入韻的,其中有一部分為了入韻的考慮而作了語序的調整,但還有約40%所在詩句根本就不押韻,那么這類處于句首的重言詞往往是語義表達的重心所在。鄭遠漢曾指出,語序不只是漢語的語法手段,也是重要的語用和修辭手段。語序的不同安排不僅是話語連貫、語言形式美的需求,同時它也是為了適應信息結構或語義重心的需要。而處于句首的 “AABC”式重言在詩義表述中起著突出語義的修辭效果。例如: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小雅·谷風之什·小明》)
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淑問如皋陶,在泮獻囚。(《頌·魯頌·泮水》)
“明明上天”較“上天明明”強調“明明”。矯矯,勇武的樣子。“矯矯虎臣”較“虎臣矯矯”強調“矯矯”。
重言可以起到語音聯綿顫回、語義朦朧深曲的表達特點。重言中多形容詞和擬聲詞都是由它們自身的語義、語法特點造成的。語序是漢語重要的修辭手段,對于置于句首的重言來說,它們往往具有強調的功能。
總之,《詩經》重言是復雜的語言現象,它是當時語言事實和語用追求二者關系的反映。重言具有特殊的語用功能:語音上聯綿顫回,語義上朦朧深曲,為入韻服務。幾者的功能不是截然分開的,有時同時起著幾種語用效果,如《鄭風·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中的“青青”“悠悠”既照顧了入韻的需要,又起到了突出詩義的修辭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