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身邊的樂天才子

王靜依

《蘇東坡傳》是林語堂的傳記作品，它將蘇東坡的人生分為若干階段，記錄了這位偉大的中國文人坎坷而豐富的一生。林語堂稱自己寫《蘇東坡傳》“并沒有什么特別理由，只是以此為樂而已”，而我讀《蘇東坡傳》也是一樣。我喜愛他的詩文，仰慕他的精神，所以樂于去了解他的一生。

一、《蘇東坡傳》在講些什么

蘇東坡有著不少的身份：他是詩人，是從政者，是藝術家，是美食家……他在五花八門的領域扮演著各式各樣的角色，我們很難用一句話來介紹他。但我想，在蘇東坡的一生中，的確存在著貫穿始終的主題。在《蘇東坡傳》的序中，作者曾稱他為一個“稟性難移的樂天派”。事實上，作為一部最初以英文出版的著作，《蘇東坡傳》英文原名為The Gay Genius：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它也將蘇東坡稱為“樂天才子”。讀過這本書后，我發現“樂天”這一特征，的確充盈在蘇東坡一生的方方面面—在他的仕途之中，生活之中，與人相處的章法之中，審視自己的態度之中……縱使他經歷過風風雨雨，這一特征卻從未被磨滅，反而歷經打磨，日益彰顯，散發著獨特的光芒。

因此，如果試圖用一句話來概括這本書的主題，我想應當是“蘇東坡是一個稟性難移的樂天派”。

（一）仕途中的樂天派

蘇東坡的樂天精神體現在諸多方面，但作為一名標志性的從政文人，仕途上留下的足跡理所應當地成了他人生的主旋律。蘇東坡年少時同父兄一起入朝為官，從此開始了他顛沛動蕩但初心不渝的仕途。年少的蘇東坡風華正茂、才華橫溢，身邊有兄弟同行，他必定曾期待能在官場大施拳腳。但實際上，比起廣闊自由的舞臺，官場更像是黨派相爭、無休無止的政治旋渦。蘇東坡極力反對正全面施行的王安石變法，執著地為水深火熱中的人民發聲。他與這位不懼天地的“拗相公”為敵，又不肯與舊黨中的腐敗之徒同流合污，由此招致了源源不斷的禍端，甚至終于再難求容身之地。自著名的“烏臺詩案”起，蘇東坡屢遭貶謫，一生四處就任，最終被流放至千里之外的儋州。

蘇東坡在宦海中浮沉，他滿懷希望啟航，但終究被黨派相爭中的排擠與污蔑拽入海底。然而，蘇東坡沒有就此沉溺在失意之中，他的樂天精神讓陽光照進了陰霾之地，并培育出了無限的生命力。蘇東坡的確做到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疏浚西湖，帶著成千上萬的民眾用淤泥堆起堤壩;他致力于救助百姓，親手建立了中國最早的公立醫院與孤兒院。儋州偏遠荒涼，長久以來被隔絕于中原文明之外，蘇東坡便像親手撫養一個嬰孩一樣，教導當地居民講究衛生、學習農耕，以至開辦學堂，將文化的種子播種在這片最貧瘠的土壤上，并親眼看著它開出了花。“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蘇轍《補子瞻贈姜唐佐秀才》），幾十年滄桑宦旅，蘇東坡的所到之地，都自此滋養在他溫和的注視和真摯的守候中。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蘇軾《自題金山畫像》）在生命走近終點之時，蘇東坡將畢生功績歸結于被貶謫的三地。很久之前我讀這首詩，只覺得這是輕描淡寫的嘲諷。現在我重新讀這首詩，卻又覺得這幾個摞在一起的地名，實際上一個比一個重，沒有實實在在的坦蕩與真誠，絕對無以支撐。在仕途上，蘇東坡走過的是一條有善始而無善終的路，但他仍然發自內心地認可路上的每一步腳印。“只求獨行其是，一切付之悠悠”（林語堂《蘇東坡傳》），我想這是最長久、最動人的樂觀主義精神。

（二）生活中的樂天派

在仕途之外，蘇東坡在生活中留下的點點筆跡似乎是我們對他更生動、更鮮明的記憶。蘇東坡的人生絕非一帆風順，但他從未合上那面帆，而是任憑風將他帶到天涯海角，卻仍然熱情洋溢、快樂瀟灑。他曾說：“我一生之至樂在執筆為文之時。”蘇東坡用智慧與才華將快樂寫進詩文，如今蘇東坡已經不在了，可人們還在那些詩文中探究他快樂的秘密。

蘇東坡在生活中的樂天首先體現在他的人際交往中。蘇東坡自云：“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將天下人都視作好人，可以說沒有比這更積極的人際交往態度了。蘇東坡待人熱情友善，但也是非分明、直言不諱，甚至憤世嫉俗。他稱若自己有不稱心之事，就像在飯菜里吃出蒼蠅，非要吐出來不可。但當鋪天蓋地的惡意涌來時，他卻并不將綿綿恨意埋入骨髓，而是一笑置之罷了。丞相章惇是蘇東坡舊友，后來卻因黨派相爭將蘇東坡一貶再貶，直至流放儋州。章惇失勢后，他的兒子滿懷惶恐地去拜訪暮年的蘇東坡，蘇東坡卻說：“我和丞相的交情并沒有什么改變。”他背著沉重的敵意被放逐漂泊，卻將它們一路上灑在了海里。蘇東坡的真心也的確換來了他人的真心，上至仁宗皇后，下至黎民百姓，乃至他的政敵王安石，都曾真摯表達過對他的尊重、認可，抑或愛戴。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在一次次險境中得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蘇東坡的樂天亦體現在生活的志趣與態度中。蘇東坡是一位詩人，也是文學家、畫家、美食家、佛教徒、養生者……在他眼中，處處都是風景，處處皆有樂趣。蘇東坡熱衷研究美食，在剛剛逃脫牢獄之災，被發落黃州后，蘇東坡卻轉頭研究起豬肉的烹調—“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蘇軾《豬肉頌》），于是，他便研制出了豬肉的絕妙做法：只放少量的水，將豬肉用微火慢煮，等到火候足時，肉質格外鮮嫩可口。這道“東坡肉”算得上是人人都能摸得到、嘗得著的美食，其中滋味卻不是誰都能品味得出的—但蘇東坡無論在怎樣的境遇下，都能品味出生活的滋味。走在半路上下起了雨，他卻覺得淋雨正好;半夜回家門童鼾聲震天，聽不見敲門聲，他就覺得在江邊吹風也行。不管風和日麗還是電閃雷鳴，他就在自己的節奏里走得不緊不慢、不慌不忙，且自得其樂，正像他煮豬肉的方法，“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蘇軾《豬肉頌》）。

“蘇東坡快樂、無所畏懼，像一陣清風度過了一生。”（林語堂《蘇東坡傳》）他的生活充實快樂、自由灑脫，并且充滿魔力、令人向往。林語堂在書中說，若在中國一提起蘇東坡，總能引起人們親切敬佩的微笑。敬佩或源自其斐然的文學成就，親切卻大多源自其富有生活氣息的魅力，這一魅力歸根結底正是他那舉手投足間的樂天氣質。

二、《蘇東坡傳》意味著什么

那么，《蘇東坡傳》這本關于一位樂天才子的傳記作品，對于我們的意義是什么？詩人余光中曾說過，如果要選一位詩人一同去旅行，李白太沒有現實感，杜甫又太嚴肅，但蘇東坡正好，“他可以做一個很好的朋友”。在今天，人們確實仍然深深愛著蘇東坡。我們愛他的方式不是希望他佇立在不朽的石像中，永久地凝視著我們，而是希望他能走到我們身邊，真正地做一次我們的朋友。我們不得不想，這種跨越了千百年，卻仍然毫無距離感的愛究竟來自哪里？

如果讀過《蘇東坡傳》，對于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會有更深刻的理解，我認為這就是《蘇東坡傳》這本書對當代人的意義與價值。《蘇東坡傳》在那些印在書本上，人人皆能背得上來兩句的扁平詩詞上，盡其所能從頭到腳地、生動細致地畫出了蘇東坡的全貌。曾經我們知道蘇東坡是豪放派代表詞作家，有著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在西湖上筑過一道堤，還發明了一種好吃的東坡肉，但如果讀過《蘇東坡傳》，我們或許更能了解，他豪放的背后有對身邊人與物細膩的觀察與思考：他的曠達實際上是認識到宇宙之大、逝者如斯，卻還能將片刻視作永恒的深刻哲思;東坡肉的醇厚滋味其實是在絕境中熬出來的;蘇堤一層一層的泥土里都埋著他對杭州深入骨髓的愛……

在《蘇東坡傳》中，蘇東坡一生值得一提的經歷、遭遇，以及他應對的態度、展現的精神，林語堂都平實且詳盡地記錄在了書中。“蘇東坡”這個名字不是一個標簽，也不是一句咒語，沒有人能保證他能教會你什么，或者給你帶來什么，但如果你愿意去了解他，他就會一點兒一點兒走近你的生活。每一個對蘇東坡有著向往、喜愛、敬佩或是好奇之心的人，都可以去讀《蘇東坡傳》，但是畢竟，傳記這種文學體裁本身并不承載過多的觀點表達，因此讀過這本書后的思考與收獲，該由每個人自己負責。

三、《蘇東坡傳》帶給我什么

所以，人們究竟為什么愛著蘇東坡？讀完《蘇東坡傳》后，在我看來，是因為他很像我們每一個人。蘇東坡年輕時滿懷天賦與抱負，向著理想中光明的前途出發，可當他攀登上了渴望的平臺，卻發現一切并不像想象中的一般美好：他不是那么擅長與人交往，也不愿卷入黨派相爭的激烈旋渦，因此時時碰壁，無法得到與他的才華和能力相稱的東西;他善良、疾惡如仇，常懷悲天憫人之情，會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幫助身旁的人，卻對世上更多的事情無能為力;在事業之外，他也享受生活，有幾種興趣愛好，也有一些情分深厚的家人朋友……這些經歷與感受并非遙不可及，它們在我們的生活中處處可見，甚至就像我們自己的人生。也正因此，在讀蘇東坡的詩詞時，我們時常能深深地共鳴。

那么，難道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蘇東坡嗎？當然不是。我們喜愛的實際上往往是像我們，卻做了我們沒有做到的事的人，或者說，我們希望成為的人。我們與蘇東坡類似的是性格特點與人生境遇，我們都向往天邊的月亮，卻被困在現實的泥潭中—但蘇東坡卻在泥潭中撈出了月亮。在生活中，人們的痛苦大多來自求之不得，蘇東坡卻說，“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蘇軾《前赤壁賦》），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是世間最不可求得的東西，可卻都成了他的寶藏。在他眼里，所求之物不一定要據為己有，當下即是全部，片刻即是永恒，而這或許就是他那無藥可救的樂天精神的根本。蘇東坡并未以一己之力掙脫現實的牢籠，可事實上，他確實打破了一層看不見的墻壁，在墻壁那頭，他擁抱著自己的月亮，獲得了永遠的自由。

我想，這種自由就是蘇東坡身上獨有的，我們都還在追求的東西。蘇東坡不是仙人，也不是圣人，他就在人世間，但他卻成了每個中國人心目中快樂與自由的化身。因此，他的形象與地位沒有人可以替代，他所承載的愛意會順著時間的長河永遠地流淌下去，我們也仍會在后面一路追尋。

以上即是我對《蘇東坡傳》這本書主題思想的概括，對其現實意義的認識以及從中獲得的啟發。我很慶幸《蘇東坡傳》以及蘇東坡其人能夠走進我的生活，也希望能有越來越多的人能去了解蘇東坡、走近蘇東坡，去感受這種溫和而又強大的樂天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