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老頭”形象探究

徐思越

現代文閱讀里《撿爛紙的老頭》有一題請學生分析—“有人批評汪曾祺模仿痕跡重，老頭和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十分相似，你同意這種批評嗎？”這個問題設置巧妙，從形象、主旨、作者情感等角度分析，同意與否都可自洽其說，并能啟發學生進行文本比較，拓寬思維。本文嘗試繼續深挖這個問題，聯系《撿爛紙的老頭》《孔乙己》《老王》三個文本，點撥提升，從還原形象開始，引導我們想象各種角色，最后代入自己，理解小人物、底層人、邊緣人的悲涼境遇，自然產生深切的人文關懷。

一、還原：“怪老頭”

《撿爛紙的老頭》里的老頭真怪，從出場，到開口說話，然后求著打架的整個過程，處處透露著一個“怪”字。分析人物形象時，我們可以還原這一系列過程中老頭的表現，看看他的怪異體現在哪里。

（一）老頭出場：怪在外貌

他穿得很破爛，總是一件油乎乎的爛棉襖，腰里系一根爛麻繩，沒有襯衣。臉上說不清是什么顏色，好像是淺黃的。說不清有多大歲數，六十幾？七十幾？一嘴牙七長八短，殘缺不全。

為什么重復強調“說不清”？仔細揣摩，應該是大家都不知道，或者更準確說是不愿意知道，對此也并不在意。淺黃色暗示什么呢？一般人什么時候臉色是黃的？這一細節暗示老頭或許有疾病在身，但同樣的，無人在意。

（二）老頭開口：怪在言語

燒餅吃完，站起身子，找一個別人用過的碗，自言自語（他可不在乎這個）：“跟他們尋一口面湯。”喝了面湯：“回見。”沒人理他，因為不知道他是向誰說的。

情緒已經平復下來—本來也沒有多大情緒。“跟他們尋口湯去。”喝了兩口面湯：“回見！”

選段反復強調“回見”，“回見”是跟誰說的？有人回應嗎？小說里告訴我們，“沒人理他，因為不知道他是向誰說的”。那么，表示“沒人理他”的語句在文中出現了幾次？細數可以發現，出現了六次，分別是：

沒人理他，因為不知道他是向誰說的。（第三段最后一句）

壓根兒就沒人注意他。（第三段第六句）

小伙子沒有理他。（第四段三句）

小伙子們看看他，不理他。（第四段最后一句）

沒有人把他當一回事。（第五段最后一句）

沒人理他。（第六段第一句話）

反復出現多次，強調飯館內人們對老頭的毫不在意，他好似是一個隱形人一般的存在。“回見”可算是假想別人跟他打招呼。

“跟他們尋口湯去。”這句話也很奇怪，北方面湯一般是免費給客人提供的，跟別人尋口湯實在是沒有必要的。“跟他們尋口湯去”是希望跟其他人產生聯系，希望別人能主動給他面湯喝表明他極度渴望回應，渴望被關注，他想以此證明自己的存在。

眼前的烤肉劉熱鬧非凡，有著濃厚的人間煙火氣，但他說出的話，卻消隱于茫茫虛空，毫無回音，但他仍然一次次地重復，明知無人搭理，依然發著信號，也許這個話語本身才讓他覺得自己是存在的。

（三）老頭求“架”：怪在行為

他放下燒餅，跑到店堂當間：“出來！出來！”這是要打架。北京人過去打架，都到當街去打，不在店鋪里打，免得損壞人家的東西攪了人家的買賣。

別人不理他，他還非要打架，這是覺得別人不尊重他，要贏得尊重，這也是博關注的手段之一，這里提到老北京人過去打架的規則，寫老頭遵守這種規則說明他想遵從老北京人的體面，北京人是很講究體面的。其實，老頭有個行為也很奇怪：

他總是要三個燒餅，歪著腦袋努力地啃噬。

明明咬不動，牙齒“七長八短，殘缺不全”還要吃三個燒餅，這個怪異的舉動要聯系文本中的另外一個人—煤站副經理：

有一個煤站的副經理，現在也還參加勞動，手指甲縫都是黑的。他在這里吃了十來年了。他來了，沒座位，服務員即刻從后面把他們自己坐的凳子搬出一張來，把他安排在一個旮旯里。有炮肉，他總是來一盤炮肉，仨燒餅，二兩酒。給他炮的這一盤肉，夠別人的兩盤，因為烤肉劉指著他保證用煤。

我們可以看到，煤站副經理到來的時候會受到優待，店員會把自己的凳子讓出來，專門給副經理一個單獨吃飯的旮旯，這就是優待，是地位的象征，在這樣一個平民化的飯館就很體面了。而煤站副經理每次就吃仨燒餅。撿爛紙的老頭雖然一身邋遢，但內心是向往身份地位和體面的，是希望在人群中被尊重的，吃燒餅是他目之所及又可能實現的體面，所以哪怕一口缺牙也要費力地啃燒餅。因此，我們再反過來看待老頭打架的行為，便不會覺得奇怪了。

從這三個維度來分析“怪老頭”的形象，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怪老頭”不怪，他的怪是因為：渴望回應、渴望關注、渴望尊重、渴望體面。

從這三個維度出發，我們回過頭來再究老王和孔乙己在外貌、語言、行為上的怪異之處，再省他們的怪異表現的內因，可以發現，他們怪異表現后的訴求其實都類似。比如在《老王》中，對老王行將就木之時非要自己把雞蛋送給楊絳的怪異表現，我們在初讀時都有一定的理解障礙，大多數人會認為表達謝意并不需要他在病重的情況下親自送，也不理解為何作者楊絳會因為自己一定要給錢的舉動感到愧疚。聯系《撿爛紙的老頭》，再讀《老王》，可以明白，這其實是社會底層人在渴望回應和渴望關注的表現，在之前與楊絳一家的相處中，老王已經視楊絳一家人為親人了，人之將死，即使是邊緣人、底層人也期望再見到親人一面，在老王看來，親人間送點兒東西還要錢嗎？可是楊絳卻擺出客氣有余、親密不足的姿態，對渴望得到親人般熱情回應的人來說，楊絳只贈予了無關緊要的金錢，無怪乎她后來為自己感到愧怍。《孔乙己》里孔乙己的形象不必贅述，其迥乎常人的外貌打扮，種種怪異言行，都在訴說著封建科舉制度的毒害使孔乙己變成一個在當時社會上找不到自己的位子的苦人和弱者的故事，熱鬧的咸亨酒店里，眾多看客的哄笑、麻木，讓孔乙己的悲劇更籠上一層令人窒息的悲涼的意味。

二、想象：旁觀者

旁觀者視角，看客心理，我們最早正式學習是在《藤野先生》里。我們回過頭來想想，《老王》里和老王同院住的老李，難道不是個旁觀者？《孔乙己》里，咸亨酒店中哄笑孔乙己的客人，咸亨酒店的掌柜，還有一個敘述者“我”，也都是看客。熱鬧的烤肉劉中，除了老頭，幾乎都是看客。

我們想象一下，旁觀的這些看客在漠視邊緣人的同時，在關心著其他什么呢？

（一）《撿爛紙的老頭》：想象旁觀者的關注點

1.工人、女人、會計、小伙子等

工人在喝著酒，女人們在打菜，會計又來吃“野食”，副經理又來尋求體面，小伙子在低聲討論著什么八卦……

想象一下這個畫面，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吃吃飯，聊聊天兒，什么都說，什么都想，唯獨漏了個“怪老頭”。

2.旁觀者之本文的敘述者

我們再想象一下本文的敘述者是什么人，他關心什么？猜想得知，本文的敘述者可能是一個工人，也可能是附近的居民，是不關心老頭的眾多老主顧之一，這樣看來，本文的敘述者也是看客之一。

跟眾多的旁觀者一樣，敘述者詳寫的就是他所關心的、喜歡的，比如文本的第一段和第二段，他喜歡熱鬧的充滿煙火氣的烤肉劉，愛看來來往往的客人，他所略寫的就是他不關心的，比如老人的死因，老人活著時的心理狀態。所以，我們看到文章開頭鋪墊了很多，結尾戛然而止，似乎有“頭重腳輕”之嫌疑，從這個角度看，其實這正暗合旁觀者的心理和視角。

總結以上兩點，我們可以得知，《撿爛紙的老頭》中旁觀者關心的是美食、體面、八卦……總之，這些都是生活的調劑。

3.旁觀者之煤站副經理

除了以上旁觀者，本文還有個旁觀者—煤站副經理。

聽煤站的副經理說，他死了。死后，在他的破席子底下發現了八千多塊錢，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齊。

“他死了”，簡簡單單三個字，敷衍了老頭的死因，囊括了他悲涼的一生。沒人關心他怎么死的，何時死的，身后事如何操辦的。大家關心的是其他的東西，想象煤站副經理探究八卦的神情，關注錢的興致盎然，仿佛親眼見到的樣子。“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齊。”這個細節描寫正體現出他對一個生命消亡的漠視和麻木。

（二）聯系“孔乙己”“老王”之死：明確旁觀者的態度

上文說到老頭死后，旁觀者的關注點表明了他們對生命消亡的漠視。再請聯系，比較孔乙己之死和老王之死：

孔乙己之死

到了年關，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孔乙己》中掌柜對錢的關注和對孔乙己死亡的關注形成鮮明的對比，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孔乙己欠的錢，而非孔乙己這個人，當然對孔乙己的死因等毫不在意了。敘述者“我”說的“大約”是不確定的意思，“的確”則是必然，也就是說“我”雖然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死了，但他的死是必然，這背后反映的更是“我”根本不關心孔乙己的死。

老王之死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我問：“老王怎么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

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溝里。

《老王》中有一個不大受我們關注的旁觀者—老李。老李在老王死后才算正式出場，他在講述同院老王的死亡時，也顯得漫不經心，“早埋了”說得那么輕松，跟“吃飯了”“睡覺了”這種話一樣，隨意又自然，仿佛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另一方面，老李卻對死者身上的白布多少尺，多么新，產生了極大的關注，對生命本身漠視，卻對身外之物尤其關注，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啊。楊絳會關心老王身上的白布嗎？顯然不關心，那她為何還要特意寫出老李的關注點呢？這是因為，以同院老李這一同屬于社會底層人的視角去看待老王，老王的生命竟也如此不值一提，更能深化老王生命的悲劇性，啟人深思，令人感嘆。

雖然孔乙己、老頭、老王三者的人物形象都有一定的區別，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是社會上的底層人和可憐人，旁觀者對待他們的死亡都一樣冷漠，沒有人關心一個常存在于他們周圍的生命是如何消逝的。

（三）代入自己：想象自己的角色

析文至此，我們可以想一想，自己讀這篇文章代入了什么視角呢？是敘述者和眾多客人的看客視角嗎？自己是否也對老人種種怪異的行為感到鄙夷，自己是否也琢磨著這老人存錢的原因？

如果換一個視角，我們把自己假想成文中的老頭，再來讀這篇文章，會讀出什么感受？而當我們真正設身處地地感受老頭面對的悲涼境遇時，便會引出本文的主題—關注小人物，關注社會底層人。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有人批評汪曾祺模仿痕跡重，老頭和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十分相似，你同意這種批評嗎？”將老頭和孔乙己相比，再加一個老王，他們三者形象有相似也有差別，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比較聯系、還原想象中，我們要搞清楚這些底層人、邊緣人種種怪異舉動的原因，審視旁觀者、看客們麻木冷漠的心理，擺脫自己潛意識的看客心態，將自己置于小人物的位置，理解小人物遭受的悲涼境遇，從而產生深切的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