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新 趙玉霞
鄭知常(?-1135),本名之元,號南湖,高麗西京人,高麗王朝中期著名詩人。在文學主張上,他反對模仿、因襲,提倡創新,為12世紀高麗詩壇的繁榮作出了突出的貢獻。其著有《鄭司諫集》,現已散佚。其有傳世詩歌20首、聯句4首、散文5篇,散見于《破閑集》《補閑集》《東國李相國集》等高麗時期的文集中。《東文選》收錄其詩歌13首,代表性的作品有《送人》《長源亭》《題登高寺》等。鄭知常的詩歌創作深受唐詩影響,在其詩歌中多處存在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化用現象,他在師承唐詩的基礎上加以創新,向讀者們呈現出一派別具一格的海東異域風情。并且,其文學功底扎實,在其所創作的詩歌中意象運用自如,達到一種典雅凝練、含蓄有致的效果。本文以鄭知常詩歌為例,分析其詩歌中所運用的中國古典詩歌元素,進而分析其源流,嘗試總結高麗時期文人對中國古典詩歌及典故等元素的接受情況。
一、鄭知常漢詩中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化用
中國和朝鮮在古代交往頻繁,朝鮮作為東亞文化圈的重要成員,文學方面受到中國的巨大影響,高麗時期的朝鮮文人更是以熟練掌握和運用中國古典詩歌的創作理念及技巧為榮,鄭知常就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鄭知常深受中國古代傳統文化影響,在其所創作的漢詩中大量化用唐代及唐以前的詩文作品,化用的作品以李白、杜甫、岑參以及部分南北朝時期詩人的作品為主,究其原因,不僅僅是由于唐代詩歌的繁榮與興盛,更是因為鄭知常作為高麗王朝中期著名詩人在詩歌方面有著頗高的造詣和獨到的個人見解。詩歌中的情感、寫景、創意被詩人化用得流暢得體,在漢詩中詩人表達的情感真摯淳實,選材精妙得當,通過作品向讀者們展現出高麗時期獨特的人文社會風貌。
(一)化用古詩,表露情思
“沐春風兮思飛揚,凌秋云兮思浩蕩”,春天是生機勃勃的季節,詩人會用細膩的筆觸將思緒從內心外化于筆端,將自己感受到的情緒變化準確地描述出來。離別的場景會讓人生發出無盡的悲傷與寂寥,詩人鄭知常在細雨朦朧的春天同樣經歷離別之愁,留下了傳世的佳作《送人》其一:
雨歇長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動悲歌。
大同江水何時盡,別淚年年添綠波。
江淹在《別賦》當中有“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之句以樂景寫哀情,鄭知常選取其中的“草色”“綠波”“南浦”等意象,加以整合,在描繪雨過天晴之后與友人在南浦分別的同時,妥帖自然地將離別之意象貫穿于全詩之中。詩人還模仿杜甫《奉寄高常侍》中的“天涯春色催遲暮,別淚遙添錦水波”詩句,將離別的傷感寄托在綿綿無盡的大同江水之中,以“綠波”代“水波”寫下佳句“大同江水何時盡,別淚年年添綠波”,這種將愁緒自然帶入到大江大河之中的筆法,頗有南唐后主李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些許風味。無論是川蜀的錦江之濱,還是海東之國的大同江畔,相距萬里的兩地不約而同地體現出離別的愁苦與幽怨,這既是詩人在藝術境界上的靈感契合,又是作為一個客觀存在的人在面對離別之時的真情實感的流露。
(二)化用古詩,開闊心境
同樣是取景雨過天晴、生機盎然的春日景色,不同的詩人卻能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心境。鄭知常滿懷憂傷,思念遠方的故鄉,美好的景致讓詩人豁達。壯闊的“長河落日”,“雪花”隨風飛舞,冷暖色調的交替出現。這一冷一暖、一靜一動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感,全部體現在《春日》當中:
物象鮮明霽色中,勝游懷抱破忡忡。
江含落日黃金水,柳放飛花白雪風。
故國江山千里遠,一樽談笑萬緣空。
興來意欲題新句,下筆慚無氣吐虹。
“柳放飛花白雪風”一句頗具特色,“柳放飛花”指的是柳絮,柳絮和雪花的出現很容易讓人想到才女謝道韞形容飛雪的經典比喻,此處正是因循謝道韞“未若柳絮因風起”一句,詩人別出心裁、獨具匠心,反其道而行之,巧妙地將柳絮比作白雪,形象生動地將柳絮在風中恣意飛舞的樣子描繪出來,足可見出詩人深諳中國古詩的深厚功底以及對其嫻熟的化用能力。
在楊柳初發的春天是離別的愁苦,而在西風蕭瑟、層林盡染的秋天取景,詩人則更體現出一種參透與悟道,人世間的種種悲歡在此時都成為了“俗世之瑣事”,進入“無我之境”方合其心意。浮云流水、蒼苔青階、遠山落日、寂寞古剎,一系列尚未雕琢,充滿質樸之氣的環境描寫和渲染就足以給人一種出塵世外、寧靜淡泊之感,如《題邊山蘇來寺》一詩:
古徑寂寞縈松根,天近斗牛聊可捫。
浮云流水客到寺,紅葉蒼苔僧閉門。
秋風微涼吹落日,山月漸白啼清猿。
奇哉厖眉一老衲,長年不夢人閑喧。
李白在《蜀道難》中有“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一句,運用夸張的筆觸和手法,借“捫”字極言蜀道高峻之“險”,“參”“井”是分野星宿的名字,仿佛抬頭伸手就能碰到穹頂之星宿。鄭知常化用“捫”字的使用,寫下“天近斗牛聊可捫”,其中的“斗牛”同樣是分野星宿的名字,詩人巧妙地化用李白經典的詩句,同樣形容出山寺的高峻,這又不由得讓人聯想起李白的《夜宿山寺》當中的“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一句,詩人所向往遠離世俗、參禪悟道的生活又與求仙問道的詩仙之形象不謀而合,無論是詩的內容還是手法,都可以看出鄭知常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化用已臻化境,爐火純青,恰到好處進行化用的同時又有別具一格的創新眼光和手法。
(三)化用古詩,創新詩境
經過感傷惆悵的春秋兩季,冬季的奇絕景色同樣吸引著千百年來充滿浪漫想象的文人騷客提筆落字,留下無數名篇佳作。鄭知常以婉約的筆調勾勒出雪后初晴的世界,如其《新雪》一詩:
昨夜紛紛瑞雪新,曉來鹓鷺賀中宸。
輕風不起陰云卷,白玉花開萬樹春。
詩中“白玉花開萬樹春”一句描繪出風雪過后,萬千樹枝之上落滿積雪的圣潔景象,這樣的比喻馬上會令人聯想起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一句。岑參作為初唐邊塞詩人,其詩歌境界闊大雄渾,而鄭知常深受晚唐詩風熏陶,詩風清麗淡雅,同樣的景致在鄭知常筆下并未營造出磅礴壯觀的意境,反而是體現出潤物無聲般的細膩,相同的景物被鄭知常敏銳捕捉,營造出不同的詩歌意境,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述:“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本應凄冷、悲涼的冬季卻被詩人賦予春的美好與希望,體現出詩人獨具一格、含蓄深邃的綿綿情思和細膩筆觸。
二、鄭知常漢詩中對中國古典詩歌意象的運用
意象在中國古代詩歌當中起著承載詩人思想感情的重要作用,詩人將自己內心的情感態度投射到具體可感的現實事物上,借此完成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的結合。鄭知常深受中國文化影響,史載其“為詩得晚唐體,尤工絕句,詞語清華,韻格豪逸,自成一家之法”,高麗后期詩人李齊賢評論其漢詩“飄飄有煙霞之想”。鄭知常在漢詩創作中長于運用中國意象與典故,能夠自如地將具有中國元素的意象以及典故融入自己的漢詩創作當中,使詩歌語言更為簡潔凝練,詩歌內容更為豐富多彩,大大提升詩歌表現力和藝術張力。本節將具體從離別、求仙、人稱這三方面的意象類型展開具體分析。
(一)離別意象的運用
南浦,在現實中既可以指南側的水浦,同時也是朝鮮的一座重要的港口城市,因其位于平壤西南、大同江的出海口,故南浦在古代朝鮮多為送別之地。而在詩歌當中,南浦典故的具體意象則是指送別之地。最早見于屈原《九歌·河伯》當中的“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隨后在江淹《別賦》中的“送君南浦,傷如之何”也體現出它被作為離別之地來運用,寄托的是分離的愁緒和不舍,這和久負盛名的“灞橋”離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唐代“南浦”在詩歌中的運用則更為普遍,如白居易《南浦別》中“南浦凄凄別,西風裊裊秋”,王維《齊州送祖二》中“送君南浦淚如絲,君向東州使我悲”。
在鄭知常的詩中也多次運用南浦來表達離別,如《送人》其一中“南浦春波綠,君休負后期”,《送人》其二中“雨歇長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動悲歌”。可能離別的地點確實是南浦之地,但在詩文中則應該理解為離別之地更為合理。同時,詩人還用“春波之綠”來表達離別時的苦楚和不舍,以春天生機盎然的愉悅之景襯托離別時的哀愁之情。這種以樂景襯哀情“傷心碧”的典故最早見于《詩經·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在陸游的《沈園》當中也有體現,“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鄭知常將這兩個典故結合運用,離別之情頓時躍然于紙上,感人至深,使人讀來不覺沉浸其中。
(二)求仙意象的運用
鄭知常生性曠達豁然,喜老莊而厭孔孟,向往超脫自然的恬淡生活,與當權者格格不入,不為世俗所喜。他對陰陽學術有著極濃厚的興趣,與西京和尚妙清私交甚篤,當時的天文官白壽翰與他二人并稱“西京三圣”。故此,在鄭知常的詩歌中頻繁提及蓬萊之仙境,如《長源亭》其一中的“縹緲蓬萊在何處,夢闌黃鳥囀青春”,《長源亭》其二中的“小堂卷箔春波綠,人在蓬萊縹緲中”。現實中的失意會使詩人們向往仙界,而詩人通過描寫蓬萊,表達自己對那座海外仙山的向往與期盼,進而生發出一種對求仙問道、擺脫塵世的渴求與執念。
蓬萊作為仙山圣境的代表最早見于《列子·湯問》:“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節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勝數……最后二山飄去不知蹤跡,只剩下方壺(方丈)、瀛洲、蓬萊三山了。”蓬萊自古以來就是求仙問道之人向往的極樂之地,也被人賦予許多美好的寄托和憧憬。它也經常出現在許多名篇佳作中,有李白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有杜牧的《偶題》,“今來海上升高望,不到蓬萊不是仙”;有李煜的《菩薩蠻》,“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這些詩詞名篇對蓬萊仙境的運用為鄭知常的漢詩創作提供了肥沃的文化土壤和堅實的根基。
(三)人稱典故的運用
中朝兩國自古以來就是友好鄰邦,使臣互通頻繁,這些都極大地促進了兩國文化之間的交流往來,使臣之間的交流往來自然涉及文學層面,存有中朝兩國使臣互相唱和的詩文集《皇華集》,其中的皇華出自《詩經·小雅·皇皇者華》,《序》謂:“《皇皇者華》,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禮樂,言遠而有光華也。”“皇華”后為贊頌奉命出使的使者。在這樣的背景下,鄭知常在《分行驛寄忠州刺使》中有“千里皇華欲去心”一句,足可見出其對中國古典文化了解之深,對典故運用之嫻熟。
中國古代的戲劇文化同樣有著悠久的歷史,對演員的稱謂或代稱也是由來已久。梨園弟子這一典故出自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梨園弟子白發新”,原指唐玄宗培訓的歌伶舞伎,后泛指古代戲劇演員。鄭知常在《西都》中有借鑒運用:“綠窗朱戶笙歌咽,盡是梨園弟子家。”通過人稱典故的運用,描繪出當時作為西都的平壤精神文化生活的富足安逸,將西都平壤彼時繁華太平的盛世風光描寫得明麗動人,頗有晚唐詩歌中“風華流美”的絲絲遺韻。
“窺一斑而知全豹”,通過鄭知常所創作的漢詩中出現的大量中國古典詩歌元素,足以見中國古詩文化對其影響之深刻,鄭知常在漢詩創作中對中國古詩別具一格、獨出心裁的引用和化用,以及貼切自然、平滑流暢的典故意象運用,在當時的高麗詩人中稱得上出類拔萃。高麗時期的文風自由、文采飄逸、名家輩出,漢詩的興盛也為這一時代增加幾分亮麗的色彩,相較之前朝新羅而言,高麗漢詩更為成熟,在創作上極大地汲取了盛唐、晚唐的詩風的營養,文人們在不斷地學習并運用中國古典元素進行創作的同時也促進了高麗漢詩的創作走向完善成熟。此外,高麗文人熟練化用中國古典詩歌、運用中國古代典故意象進行創作,也是自古以來中朝兩國友好親密交流的體現,為后世的中朝古代文學交流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