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敬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宿命論古已有之,然而“宿命”一詞并沒有因為生產力的進步、科學的發展而銷聲匿跡,人們始終相信命運能夠影響人生,且這種“命”是不可抗拒的,人的命運從出生那一刻就決定了。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中對“宿命論”作了這樣的論述:“宿命是對超人力量的迷信,認為這種力量預先注定了人的遭遇,人既不能控制它,也不能理解它,人不能理解的一切都是命運注定的。”人人追求幸福,當禍事接踵而至,人們深陷其中卻又探尋不到解脫之路,這時往往就將一切歸結為宿命使然,也就是說人的生老病死與悲歡離合是注定的,命運無法反抗。
蘇童的小說,尤其是他的“女性小說”中對女性人物的命運書寫,蘊含著濃厚的宿命色彩。在談到女性小說創作時,蘇童認為他一直背負著一個美好的誤會:很多讀者都認為他的寫作是一種陰柔的寫作,甚至給他貼上了“女性小說寫作”的標簽,實則不是。在蘇童的數篇小說里,他認為只有四部可以稱得上“女性小說”:《妻妾成群》《婦女生活》《另一種婦女生活》《紅粉》。閱讀這四部女性小說,這些關于女人的故事,表面看來無非是妻妾間的鉤心斗角、市井女性的位卑心高、鄰里婦女的明爭暗斗、風塵女子的厄運難逃,深層探究,不難發現這些女性人物的命運帶有共性的宿命意味。關于女性人物的宿命書寫并不少見,尤其是在現當代中國這樣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但是蘇童女性小說的宿命書寫有其獨特性,他將宿命書寫與獨特的藝術手法相結合,在預敘抒寫、意象使用、回環結構中自然而然流露出宿命的思想,使讀者接受小說人物命運時也開始思考命運。
一、預敘:命運的伏筆
預敘是小說敘事的時序,它與倒敘形成對照,敘事學家熱奈特將預敘定義為“事先講述或是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也就是敘述者的提前敘述構成了預敘,預敘會對未來發生的事情進行暗示,提前揭曉故事的結局。在蘇童的四部女性小說中,多種預敘的使用使小說情節更容易掌握,也對女性人物的最終命運埋下了伏筆。
(一)讖語式
“讖”是一種具有先驗性的預言,表現在蘇童女性小說中,往往是人物無意中說出,日后卻得以驗證的語言。對于小說中的女性人物而言,命運中所出現的每一句話、每個場景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它們都不約而同地暗示著人物的悲劇宿命。讖語式預敘在蘇童小說十分常見。《婦女生活》中,嫻在被拋棄的夏日里,認為“她應該買一個花圈祭奠她這一段絕望的生活”,一語成讖,嫻的生命結束在同樣炎熱的季節。同樣在芝剛剛出生時,嫻一看到芝和她相似的長相,便說芝會像她以后是沒有好下場的,將會是苦命的女人,而和鄒杰的結合成為她悲劇命運的導火索,加上長期以來生活的不幸以及沒有子女的婚姻的擔憂,使得芝的精神徹底崩潰。《紅粉》中,秋儀多次想起小萼,“女人一旦沒有錢財就只能依賴男人,但是男人卻不是可靠的”。看似無心之語,卻是對小萼日后命運的最恰當的概括。一句普通的話竟然成真,讓讀者在感嘆世事無常和荒謬的同時傳達出了女性人物的宿命意味。此外,在另外兩篇作品中反復出現的讖語以偶然的方式,昭示了必然的結局。
(二)異象式
異象即怪異的自然現象,中國古典作品常用異象來預示非凡的故事情節,這類預敘方式多與天文地理相聯系,如《史記》中多次敘述劉邦的“云氣”“龍虎之氣”,《三國演義》中一開始就描繪了漢末年間海水泛濫、雌雞化雄、青蛇蟠椅等不祥之象,以預示時局變化。不同于傳統作品中宏大的自然現象,蘇童女性小說中的異象更多地與現代人生活相關,也更為常見。正常的自然現象出現在特定情節之中,與人物的命運聯系起來,從而被賦予特殊含義。在《另一種婦女生活》中,簡少芬忽然發現院子里從來是只開花的桃樹上結了果子,姐姐簡少貞看到以后果斷剪掉了兩只桃子,理由是那是“惡花”。因為簡氏姐妹爹娘死的那一年,院子里的桃樹也結了這樣的兩只桃子,這兩只桃子,預示姐死妹嫁的生活變故。這種異象的出場附帶著人們由此引發的假想,作為事件的親歷者會自覺地由上一次這種現象出現時所發生的事情,推測這次、下次可能會發生的事。在這種深層次的對照中,作者并沒有完全點破預敘的對象,但是我們可以和小說人物一樣,預示到“自己”以后的命運。
當然,蘇童小說中不僅僅只有這幾種預敘方式,無論是哪一種預敘的方式,其在繼承、借鑒中國古典小說敘事特點基礎上進行創新時,不僅對女性人物的命運走向埋下伏筆,也增強了作品的宿命思想。
二、意象:悲劇的必然
蘇童對意象的塑造是執著的,在他的作品里,充斥著大量的意象。讀者與評論者也對蘇童塑造的意象給予了很大的關注,甚至對蘇童的意象世界進行了細致的研究與劃分。王干將蘇童小說中的意象總結為三大群落,“昨日的頑童”“還鄉者”“紅粉”。這里的“紅粉”也就是蘇童的女性小說人物。在前面所提及到的幾部女性小說中,蘇童采用“空間意象”“季節意象”“物件意象”等意象群來書寫女性人物的必然悲劇。
(一)空間意象
逄增玉教授在其文章《現代文學敘事與空間意象營造》中寫道:“空間意象是指小說中作為意象而存在的空間場所,這些空間場所在文本中反復出現,形成隱喻,成為空間意象。”小說中的空間融合了作者獨特的體悟與思想情感表達。蘇童構建了不同的空間意象來描述或隱喻不同時空下女性人物的生活狀況,空間意象的運用使得女性小說書寫中表現出“整體性”特征。《妻妾成群》中的陳家大院充斥著囚禁感,妻妾們的生活被限制在這個封閉的世界,主人公活動的空間被化為一個巨大的整體,構成了一個頹靡的環境。后花園的紫藤花傳達著神秘陰沉的觀感,向女主人公發出“凄迷的絮語”,后院的“枯井”也在隱晦地呼喚著頌蓮,讀者能夠很容易地將頌蓮的命運與和枯井里的死去女人們聯系起來。《婦女生活》中同樣也有這種由生活環境所構成的整體意象:從漆著橘紅色樓壁的三十年代小照相館,到后來成了花圈壽衣店,再到后來的紅旗照相館,動態中變化著的店面與靜態不變的住所,三代人的命運就停留在這兩層樓的空間之中。此外《另一種婦女生活》中沿用了類似的空間意象:同樣一層樓板,同樣作為承載著宿命的空間,看似互相獨立,簡家姐妹與醬園職員卻又存在的微妙聯系,樓上與樓下的女人在這個兩層小樓的空間布局里一步步走向同根同源的悲劇宿命。
(二)女紅意象
除了具有整體性特征的“空間意象”,蘇童在女性小說還特意使用了“女紅意象”,成為蘇童筆下預示女性人物宿命的新一類意象組合。女紅舊時指女子所做的針線、紡織、刺繡、縫紉等工作和這些工作的成品,在當代這一內涵的外延可以擴大到相關工具的指稱,或者女性工人的代表,在這里,“女紅意象”進一步擴大到與女性相關的物品。《另一種婦女生活》中反復出現“剪刀”,剪刀本是女紅紡織的代表物件,在這部小說中卻成為女人們的殺人利器。剪刀第一次出現在簡少貞剪桃花時,再次出現時則是在杭素芬、簡少貞要剪人舌時,小說中所有的女性人物都與剪刀相關,剪刀、繡品、繡花針等女紅物品被簡少貞以死亡的方式串聯到一起,成為“害人”的不祥之物,也預示著使用剪刀之人的悲慘命運:死于剪刀之下。在《紅粉》中,八歲的馮新華從床底發現了一個紅綠相間印有女人和花朵團的胭脂盒時,秋儀收起了它并告訴他小男孩兒不能玩。胭脂盒的兩次出現,它不僅是秋儀與小萼過去生活的一種象征,也是秋儀、小萼命運的象征:它美麗又引人注目,當被使用殆盡時,只有被拋棄的下場,女人們的不幸命運再次被強調。
三、回環:宿命的輪回
林舟在評論蘇童創作的女性小說時提到,這幾部小說雖然情節的曲折程度不等,線索的單復狀態也不相同,但在總體上都呈現出一種回環的特征。林舟說:“蘇童小說結構的回環令人印象深刻,內在地支撐著蘇童的小說,而這種形式感也將人引向小說中的宿命意味。”在《永遠的尋找—蘇童訪談錄》中,林舟問蘇童是如何看待自己小說結構上的形式的,蘇童回答說:“人物的循環、結構的循環導致了主題的、思想方面的宿命意味的呈現。有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只是先有了形象上的回旋,寫出來后我心滿意足,發現了這種循環的思想意義。”可以說不止林舟,蘇童自己對自己回環的形式也有所察覺。顯然,這種不自覺的回環形式增強了小說中的宿命意味。不同于其他作品中的“半封閉回環”與“封閉回環”,蘇童的四部女性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命運表現出的是“環環相扣式”的回環結構。
在蘇童的筆下,女性人物命運蘊含著濃厚的宿命色彩,這四部小說創作時間非常接近,在談到《妻妾成群》之后的創作時,蘇童說他開始“警惕機械的慣性”,“尋求變化”是一個有責任感、有生命力作家真正的選擇和出路。女性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們能否從宿命中逃脫出來?四部小說中最后創作的《紅粉》或許能給讀者一些啟示。從《紅粉》中秋儀這一角色身上,可以看出不同于這一系列女性人物輪回宿命的結局。首先,秋儀是一個命運的抗爭者,當她發現軍車載著他們遠離了熟悉的都市時,她意識到自己即將失去自由與快樂,她選擇了反抗,反抗被人支配的命運。其次,她是真愛的守衛者,和小萼、頌蓮、嫻等女性只是想要找一個金錢的依靠不同,秋儀對老浦是有著真正的感情的,作為一個受人唾棄的青樓女子,秋儀也渴望真愛,她期望能過上平平淡淡的生活,即使這個男人絲毫沒有責任感,當這個男人讓她失望時,她毅然選擇放棄。再次,秋儀是女性斗爭的止戰者,蘇童女性小說的一個突出特點是,作者沒有刻意去表現男權對女性的迫害,而是將矛盾轉向女性之間的斗爭。《妻妾成群》中妻妾之間、主仆之間,《婦女生活》中的母女之間,《另一種婦女生活》中的姐妹、鄰里之間,都充斥著搏斗、敵意,原本擁有的親情、友情被摧殘,代之以虛榮、嫉妒、窺伺、惡毒。同樣地,小萼也無情地背叛了秋儀,不同的是,小萼的背叛沒有改變秋儀對她的關懷與牽掛。最后,秋儀是眾女輪回宿命的終結者,秋儀選擇了嫁給普通人,替小萼撫養孩子,過普通的生活,宿命論沒有在秋儀身上延續下去。和其他女性一樣,秋儀身上也帶著強烈的人身依附意識,但她身上閃耀著其他女性人物不具有的人性的光輝,可以說秋儀逃脫了蘇童女性小說中女性宿命的書寫。或許可以推測,秋儀這個形象是作者“尋求變化”的產物。
命運書寫指向宿命,蘇童不是特例,但其宿命書寫的方式獨特而具有藝術性,這或許就是蘇童女性作品所具有的獨特光芒。蘇童的預敘、意象、回環書寫指引讀者去反思已經發生的悲劇、去推測未發生的不幸、去關照現實的未知。對于作者本人而言,女性宿命的書寫也能幫助自己反思“來時走過的路”,為今后寫作尋求變化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