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智琦
唐代是中國敘事文學發展的重要階段。唐人“始有意為小說”,在前代小說基礎上自覺融合了多種文體、文化因素,孕育出一種全新的敘事文體。關于唐人傳奇的文體淵源和文體構建,學界多有研究。李劍國在《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中概括道:“唐初傳奇小說是在志怪小說基礎上融合史傳、辭賦、詩歌、民間說唱藝術以及佛教敘事文學而形成的,是多種作用力綜合作用下的結果。”在影響唐人傳奇形成的多重因素中,詩歌作為主抒情言志的體裁,具有其獨特的文體意義。因此,本文將關注唐傳奇中出現的詩歌,通過分析詩歌在唐傳奇中不同的運用方式,考察詩歌如何參與唐人傳奇的文體建構。
一、詩歌穿插于傳奇文本
論及唐人傳奇,宋人趙彥衛在《云麓漫鈔》中有一段議論:
唐之舉人,先籍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投獻,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
趙彥衛所論“詩筆”,即在傳奇的行文中運用詩歌。從最為淺顯的層面上看,傳奇中的詩筆即是指在傳奇的具體文本中插入前人所作或作者自己創作的詩歌。
在敘事中插入詩歌并非唐人獨有,早在《穆天子傳》中就記載了穆王和西王母所唱歌詩,其后的史傳和志怪小說中也出現了間有韻文的現象。史傳中出現的詩歌,多為所傳人物的吟詠之作,如《史記·高祖本紀》中:“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又如,《史記·項羽本紀》中:“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二者皆以楚歌表現所載人物的情緒心志。
志怪小說中也存在插入詩歌韻文的情況。前有學者做過粗略計算,“由《博物志》《搜神記》《搜神后記》等唐前單行本小說和《古小說鉤沉》《唐前志怪小說》《中國文言小說總目體要》等小說集、小說書目輯錄刊載之小說統計,漢魏六朝小說約融入詩歌70首……”但是受到尺寸短書這一特點的影響,志怪小說的文本中有歌詩者數量較少,詩歌的篇幅也較為簡短,且插入的多為讖謠俗諺或直接引前代名章、時人佳作。
唐人傳奇雖非敘事文學中運用詩歌之濫觴,但在數量、形式等方面較前代皆有不俗進步。在數量上,不僅出現詩歌的傳奇小說體量頗豐,而且同一篇的傳奇文中出現的詩歌數量也遠超前代,如《東陽夜怪錄》詩14首,《袁洪兒夸郎》詩7首,《纂異記》中《張生》詩7首、《蔣琛》詩11首,而初唐單篇傳奇《游仙窟》中穿插詩歌總88首。在形式上,傳奇文本的詩歌多為七言、五言,此外也不乏騷體詩、四言短章等體。
詩歌穿插于唐人傳奇中,所具功能不一,大體可歸納為抒發人物情志、充當故事情節和發表著者評議三個方面。
其一,人物借詩歌抒發情志心緒。
戀情姻緣是傳奇敘事的重要主題之一,有的傳奇小說在題材上雖與前代記載神戀仙遇的志怪小說別無二致,但其實質卻是對男女世俗愛欲的描寫。唐傳奇《游仙窟》即是以第一人稱自敘著者張鷟誤入神仙窟后與十娘飲酒賦詩等種種情事。二人初遇時,張鷟于門外聞調箏之聲,遂與十娘詩歌互答:
仆因詠曰:“自隱多姿則,欺他獨自眠。故故將纖手,時時弄小弦。耳聞猶氣絕,眼見若為憐。從渠痛不肯,人更別求天。”片時,遣婢桂心傳語,報余詩曰:“自隱多姿則,欺他獨自眠。故故將纖手,時時弄小弦。耳聞猶氣絕,眼見若為憐。從渠痛不肯,人更別求天。”
如果說《游仙窟》張鷟與十娘詩歌互答猶有民歌俗賦之跡,《唐晅》中唐晅所賦的兩首詩歌則完全屬于文人悼亡之作了。《唐晅》一文記述了在妻子去世數年后,唐晅歸家后環視舊跡,思念亡妻,感而賦詩:“寢室悲長簟,妝樓泣鏡臺。獨悲桃李節,不共夜泉開。魂兮若有感,仿佛夢中來。”又賦詩曰:“常時華堂靜,笑語度更籌。恍惚人事改,冥寞委荒丘。陽原歌薤露,陰壑悼藏舟。清夜妝臺月,空想畫眉愁。”亡妻受深情所感,遂以魂魄來見,亦賦詩相答。詩歌的插入,為敘事增添了纏綿情韻。
其二,詩歌直接成為傳奇故事情節中的一部分。
傳奇文中有一種主角偶入宴席或聚會的故事模式,參與聚會的其他角色多為古人魂魄或由自然精怪所化,常在宴飲中賦詩,所詠詩歌往往暗合其身份、經歷。例如,《太平廣記》第三百六十九卷所載《元無有》一文,元無有在仲春獨行郊野,正值晚間風雨大作。元無有躲入空莊中避雨,巧遇四人衣冠怪異,相聚賦詩,所賦詩歌依次為“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為子發”“嘉賓良會清夜時,輝煌燈燭我能持”“清冷之泉俟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爨薪貯水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待天明,元無有尋人無果,只見堂中故杵、燭臺、水桶、破鐺四物,正合前夜四人詩歌所詠的特征。
詩歌有時也暗含后續情節的行文線索。裴铏《傳奇》中“裴航”一則記載了裴航藍橋搗藥、求娶云英的故事。故事之初,裴航曾向樊夫人示愛。裴航被拒絕后得樊夫人贈詩曰:“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云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裴航此時尚不皆旨趣,直到其于藍橋遇見云英,詩歌謎底方才被揭曉。這類手法唐人于傳奇中所見不多,而后世不斷發展,在《紅樓夢》中臻至頂峰。
其三,發表著者評議。
傳奇受史傳文學影響,多有著者的評點議論以及對著述緣由的說明。例如,陳鴻《長恨傳》述楊貴妃事,結尾引白居易《長恨歌》全詩,謂:“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歌既成,使鴻傳焉。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結尾不僅說明了歌詩相配的著述緣由,也借由詩歌表明了作者對于玄宗貴妃愛情的態度。
傳奇敘事中間有詩筆的情況頗多,其位置、功能各有千秋。總而言之,詩歌的跨文體使用,豐富了傳奇的文本內涵,又以詩歌的獨特況味增添了敘事的感染力。
二、詩歌滲透入傳奇敘事
有唐一代是詩的時代。宋人洪邁《容齋隨筆》謂:“大率唐人多工詩,雖小說戲劇,鬼物假托,莫不宛轉有思致,不必顓門名家而后可稱也。”在這種時代風氣下,詩歌進入敘事,參與傳奇的文體建構,便不止于直接插入詩句這一外在形式的改變,還在于詩歌對傳奇敘事的內在滲透。具體表現可再分為兩個層面,此二者呈由淺入深的推進趨勢:
第一,注重場景的細節性刻畫與環境描寫。
中國史傳文學敘事多以呈現的手法展開,呈現式的敘事包括概括敘述和場景展現兩個部分。唐傳奇繼承了史傳文學的呈現式敘事,既有概述,又有場景描寫。但傳奇在史傳基礎上演進甚明,吸收了詩賦文學對于細節的處理,在場景描寫上更為細膩。白行簡《李娃傳》為傳奇文中敘事精彩者,如描寫長安東西兩肆競唱挽歌的片段:
于是奮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之,自以為獨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末終,聞者唏噓掩泣。
東西兩肆各派一人唱挽歌,一者眉飛色舞,自以為勝券在握,一者(即公子)從容舒緩,歌聲讓旁人聽之動容。此為公子落拓求生時的小小片段之一,作者對此仍有細膩的刻畫,對壘雙方的形容神色躍然紙上,相較之間更顯公子處艱難之境猶有氣度。
場景描寫不僅包含人物言行的刻畫,間有對環境的描寫。相較史傳文學與前代小說,唐傳奇中的環境描寫頗多,對自然景物更是鐘情。唐傳奇中的描景狀物處,長如《游仙窟》《補江總白猿傳》,其中張鷟游園和歐陽尋妻時所見景色皆達百字數十言,短則李公佐《淳于棼》末尾淳于棼隨紫衣使者歸家而望,“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源野,依然如舊”。寥寥一筆,意蘊悠長。
第二,情與景的交融,追求意境氛圍。
如果說對于場景的細節化描寫并非詩歌獨專,對環境景物的描寫在辭賦和前代小說中也能覓得蹤跡,那么在寫景狀物中投射情感,追求意境,則是唐人詩歌的獨到之處。先秦時期的詩歌少有對意境的追求,多為托物起興、香草美人式的類比。魏晉六朝時期,山水詩躍入文壇,但時人多工于狀物,景物的描寫與情感的抒發常常脫節,少有情景交融之作。及至唐朝,唐人在前代基礎上摹景傳情,把濃郁的情思注入景物描寫中,使景物、情思、氛圍渾然一體。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總結道:“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唐傳奇借鑒詩歌筆法,追求詩歌意境,是通過環境描寫的象征性、意象化表現出來的。《淳于棼》中淳于棼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身臥東堂,“見家之僮仆,擁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隱于西垣,余樽尚湛于東牖”。淳于棼對時間流逝的感知,體現于掃灑的僮仆、洗馬的客人、未落的斜日、尚存的樽酒這四個意象。四者動靜各半,連綴成一幅現世的畫面。而淳于棼夢中歷經榮華富貴,醒來卻是落日殘酒,其恍然之情,不必再言。又如,以第一人稱自述的傳奇《秦夢記》,主人公沈亞之在公主辭世后回到公主生前居住的翠微宮,與公主的侍女們告別。“重入殿內時,見珠翠遺碎青階下,紗窗檀點依然。宮人泣對亞之。”《秦夢記》的作者被李賀稱贊“工為情語,有窈窕之思”,他在描寫人物拜別時著墨于殿中景色,破碎遺階的珠翠以及紗窗上唾絨的點點印跡皆宛如淚痕,與哭泣的宮人相映襯,所寫景語實是哀思纏綿的情語了。
傳奇取自詩的玲瓏興象,有甚者直接淡化情節,轉而捕捉故事氛圍。《邢鳳》借席間賓客之口分別敘述了兩個離別之夢。前者講述邢鳳晝寢入夢,與美人相遇閱詩,美人舞蹈后“泫然良久,即辭去”。后者則更短暫,敘述王炎夢中游歷吳國,其間經歷僅“侍吳王久”一筆帶過,其余筆墨都在王炎聽聞西施出殯,感而作詩上了。《邢鳳》全文并無嚴密的結構,所夢也都是破碎的片段,敘事中還穿插著人物與敘述者吟詠的歌詩。小說中最為重要的情節在此中隱去,關乎人生聚散的悵惘情思顯現出來,使得整篇小說都浸潤在凄清的氛圍當中。
由此可見,傳奇敘事在詩歌藝術的滲透下,從歷史實錄的真實轉向文學藝術的真實,在敘事中追求抒情,從而具有不同前代的藝術價值與文體特征。
三、余論
結合上述分析,再看宋人趙彥衛《云麓漫鈔》中的議論,尚有兩點值得闡發:
第一,“詩筆”有狹與廣兩說。狹義的詩筆即在傳奇行文中引入詩句。但如果躍出趙彥衛所論的字面原義,考察詩歌在傳奇行文中的具體運用,詩筆便被賦予了更為寬廣的外延,既包括詩句的使用,又涵蓋了詩歌的審美精神、藝術手法的運用,二者共同構成了傳奇文體中的詩筆。
第二,“文備眾體”說反映了唐傳奇融合多元文體因素的實質。詩歌不僅僅是眾文體中的一員,還是促進了其他文體的融合。楊義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分析過中國古典小說的多祖因素,認為小說的演進隱含著“從多祖到融合的內在蹤跡”。魏晉六朝時期的志人小說與志怪小說各表一枝,各類文體尚未完全融合。及至唐代,唐人以詩歌的情韻、詩歌的品格推動了多種文體形態以及文化要素的融合,在情思的投射中,在生命意識的關照中,史才、議論、仙話等要素相互融貫而成傳奇。試以前文提及的《淳于棼》為例作簡要分析。《淳于棼》開頭“東平淳于棼,吳楚游俠之士”寫傳主籍貫姓名,然后敘述傳主淳于棼夢入槐安國的事跡,夢醒后“棲心道門,棄絕酒色”,最后“后三年,歲在丁丑,亦終于家”寫傳主之死,篇末另有作者補述,又兼贊詞議論,外在敘事模式依循史傳先例,其母題則可追溯至楊林焦湖枕夢。不同的是,《淳于棼》花大量的筆墨描述了淳于棼夢外之事,夢醒后斜日未落,殘酒尚存,淳于棼尋夢所見不過是槐下洞穴,隔日便消失在暴雨當中。夢與現實的情景對比充滿了令人悵然的荒謬感。這種人生如夢的悵然以及對感喟生命的詩意沖淡了小說傳記式結構和作者說教式評議帶來的嚴肅況味,史筆、議論由詩心化之,形成一個圓合完整的故事。
至此,詩歌參與傳奇文體建構的方式清晰可見:一方面,詩歌作為獨立文體直接進入傳奇,成為文本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詩歌的審美精神和表現手法滲透進了傳奇內在的敘事情境中,參與傳奇文體特征的塑造。此外,唐人匠心獨運,用詩的情韻消化其他的文體形態,促其相合而成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