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說:“陶潛和阮籍在魏晉時代分別創造了兩種迥然不同的藝術境界,它們以深刻的形態表現了魏晉風度。”像曹丕、阮籍、嵇康都有專門的理論著作來闡述自己的美學思想,陶淵明卻沒有專門的著作,但是我們通過閱讀他的詩文也可以發現其平淡自然的美學追求。
一、陶淵明的生活環境
(一)社會地域環境
陶淵明所處的時代是在東晉末期至南朝宋初期,這是中國封建社會中一個大分裂、大混亂的時代,雖然有過短暫的太平歲月,但戰亂還是相當的頻繁。這一時期經歷了東晉王朝的衰落,又迎來了南北朝,最終沒有實現真正的統一。同時,國家政治腐敗,官員選用依舊沿用九品中正制,不以官員的才能高低而以出身門第作為標準,所以在整個東晉朝廷,以世家大族為主要官僚群體集團,很多世族子弟因為自己出身尊貴,所以在朝廷做官期間為所欲為,相互之間爭權奪利,爾虞我詐,對治國之道卻一竅不通。在這樣一個鉤心斗角、充滿險惡的官場中貪污腐敗成風,很多的有志之士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華,深感悲切。懷才不遇這種事在當時普遍存在。
陶淵明的家鄉在潯陽紫桑(今江西九江),位于荊、揚二州之間,風景秀美,盡管經濟相對落后,但軍事地位相當重要。可以說陶淵明的青壯年時期,在自己的家鄉曾目睹過戰爭。正是生活在這樣一個政治黑暗、戰亂頻繁、民不聊生的時代,陶淵明毅然決然地選擇退居田園。
(二)個人生活環境
陶淵明出生于一個沒落的官僚家庭,他曾以自己的家世為豪,他的曾祖陶侃建功立業,名震當世,家有珍奇寶貨和大量家僮。可在陶淵明這一代,他沒有享受過一天這樣的榮華富貴,生活相當困難,有時連溫飽都是問題,到了冬天,依舊披著夏天的單衣,冷得瑟瑟發抖。正因為家族的衰落,他的生活不受門閥世族的牽絆,可以直接接觸到勞動人民。生活的磨難并不妨礙他刻苦好學,青年時期的陶淵明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讀了大量的儒家經典,年輕的他胸懷大志,向往先輩的勛業,希望進入仕途,實現“大濟蒼生”的遠大抱負。當時,一方面為了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另一方面希望改善全家人生活的窘迫,現實逼迫他不得不進入仕途,但官場生活并不如他所愿,任彭澤(今屬江西九江)縣令,為官僅有八十多天,因不堪吏職,不為五斗米折腰,他便棄官歸隱,寫下了《歸去來兮辭》,正式開始了他的歸隱生活。此后的二十余年,他躬耕田園,直至生命結束。同時,陶淵明生性又愛好丘山,正如他本人所說,“性本愛丘山”,他的遠大抱負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無法實現時,毅然決定歸隱田園,這與他愛好丘山的秉性是有關聯的。
二、陶淵明詩文的美學追求
宗白華先生指出:“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這一歷史背景造就了大量的美學家、哲學家,留下了很多思想文化成果,涉及社會的方方面面,有書畫、詩文、音樂等。陶淵明的詩文具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他通過獨特的視覺,深刻的體會,寫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篇,同時在人生解脫這一問題上,找到了自己特有的歸宿,對后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陶淵明沒有留下專門闡述美學思想的理論著作,因此,研究他的美學思想的唯一途徑,就是對他的詩文進行揣摩。縱觀他所有的詩文,文現存的不多,詩較多,他比較擅長寫田園風光,由于與當時的時代審美風格格格不入,所以他的詩在當代未得到人們的重視。直到梁初,鐘嶸的《詩品》將其列入中品,對陶詩風格作了評價,即“文體省凈”“篤意真古”,評論中隱約包含了平淡的意思,但未明確指出;其后梁代中葉,昭明太子蕭統編寫的《陶淵明集序》贊美陶淵明“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到唐代,陶詩才算真正普遍受到重視,李白、杜甫、白居易都對陶詩進行了極高的評價。縱觀陶淵明的大量詩文,可以認為,其平淡自然的美學追求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平凡的田園生活
李澤厚、劉綱紀所著《中國美學史》中說:“陶淵明在中國美學和文藝發展史上的意義,主要并不在他同農民的關系,而在他創造了一種獨特的藝術境界。”陶淵明的作品中描寫田園景色、農田耕種的占據絕大多數,這樣的描寫在他之前是很少有的。真正把田園生活作為一種審美對象寫入文學作品,并發現其中蘊含的平淡自然之美,這是中國詩歌史上前所未有的現象。這主要是因為他的一生都和田園有著密切的聯系,早年家庭貧困,為了生存不得不進行農作,之后的歸隱就進一步加強了他對田園的熱愛之情,在生活體驗中將所見、所聞、所感隨手拈來,自然而然地抒發情感,伴隨著平淡無奇的敘述語言,最終展現一種平凡而動人的田園風光。
《歸園田居》其一中:“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描寫沒有過多的修辭,而宅屋四周綠樹成蔭,展現出了一幅生機勃勃的田園景象,作者仿佛帶領我們親自感受這一風光。詩中所描寫的這些景象都是作者自己非常熟悉的,字里行間無不透露出他由衷的熱愛。在這閑暇的鄉村生活中,只有鄉間真實淳樸的往來。《歸園田居》其二中:“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在田園生活的詩人,不僅在南山下種植豆子,還勞作到夜晚,披星戴月,他把農民當作鄉親、朋友來對待,和朋友談言歡笑,和鄰里的交談很淳樸,共同分享耕種的經驗,這樣的生活正是詩人所向往的。
徘徊于仕隱之間的陶淵明,內心充滿著矛盾與糾結,一方面,在爾虞我詐的政治斗爭中往往會失去自我,只有遠離官場才能保持自我;另一方面,為了生活所迫,不得不出仕,最終,他選擇了辭別官場、回歸田園。對陶淵明本人來說,田園不僅是他生活的地方,更是他心靈的港灣。
(二)省凈的藝術語言
海德格爾說過:“十分明顯的是,詩的活動領域是語言。因此,詩的本質必須得通過語言的本質去理解。”詩歌作為語言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語言在其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陶淵明的詩文受人歡迎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他深厚的語言功力。
通俗質樸的語言是陶淵明平淡風格的又一方面。表現在他把生活口語寫入詩中,如“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直觀感受這些詩句,沒有精雕細琢的詞語,非常接近日常口語。他用極其平淡自然的口語,把自己在生活中的體驗和田園生活呈現在讀者面前,具有極其濃厚的生活氣息,使人感到非常親切。其次,他在詩句中多使用疊詞,如“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極少出現夸張修飾,更找不到出奇的意象,華麗的辭藻,他的《歸園田居》五首就極好地詮釋了這一點,詩中的意象都來源于淳樸淡泊的生活,他多用省凈的話語,坦誠地描寫自己內心細微的波瀾,如春風細雨一般慢慢地浸透到讀者的心中。
(三)自然的表達抒情
生活在魏晉南北朝的詩人思想極為自由,精神也更加解放,激情和智慧是這一朝代詩詞著作的主要特色。陶淵明的作品在創作方式上極為平和,給人以自然舒緩的感覺。這顯然是受到了道家和佛學思想的影響。老莊玄學要求對生活采用一種自然無為的態度委運順化,坦然接受,因此也就形成了詩人知天命適應生活的平和心態。陶淵明在作品中將玄學和佛學融合在一起,將這一思想融入在了門閥士族們不屑一顧的田園生活中,正如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中所說,陶淵明的詩詞作品具有獨特的意境,主要在于他將平凡的生活所蘊含的美極為自然地表現出來,同時這種蘊含的自然美又與玄學佛學以及人生解脫等相聯系,因而陶淵明的詩詞作品具備了更高的藝術境界及哲理韻味,這也是陶詩平淡中不平淡之處。
深受老莊玄學的思想影響,陶淵明很多作品利用超然世外、順其自然的心態來化解內心的悲傷,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心態,陶淵明對待一切生活及官場瑣事,乃至生死,都有了平和的心態。也正是由于這種豁達的生死觀,他才能在其詩作《挽歌詩三首》中,以平靜的筆調展現死者角度的審視內容:“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意思是人死后還有什么好說的,把尸體托付給大自然,化作大山腳下的一堆土,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誰都無可奈何。如此淡泊死生,從容淡定,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可是絕無僅有的。話語中有一種深刻的哀傷,但又有一種大徹大悟,因為他認為,生死是人世不可避免的自然現象,并不像佛學所說的寂滅、涅中去求取解脫。這種悲傷又清醒冷靜的思維,既表現了詩人對生死的看法,又表現了對人生的深情眷戀。總之,在平淡的比較之下,將徹悟人生的苦難融入其中,又不否棄現實的人生,為了能尋找心靈和生活的滿足與安慰,詩人對人生美好的一切事物及質樸的田園生活,依舊率真肯定。
(四)韻味悠長的意境
陶淵明的詩詞作品之所以能觸動讀者,最大的魅力在于其韻味悠長、意味深邃的藝術境界,詩人用平淡無奇的筆法將源自于內心的秉性率真、心地純凈與自然萬物相結合,由此產生了物我同一的境界。陶淵明膾炙人口的《飲酒》其五中:“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寫出了詩人心智高遠,不諳世俗,鄙棄功名,胸懷寬廣的意境。陶淵明的“隱”,不同于一般的隱士,他的歸隱主張從山林淵藪中回家,以田園作為生活依托,以保持對自然的真為根本的隱逸。因而,他將百姓安居樂業的理想與士大夫獨善其身的原則結合起來,創造了“回家即隱逸”的歸隱模式,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耕隱。陶淵明筆下的菊,猶如屈子筆下的蘭,由于詩人具有高風亮節的品質,所以菊也擁有了同樣的高潔品性,成為高風亮節人物的化身。“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二句是“悠然見南山”的進一步延伸,山氣佳處正好是飛鳥歸去的場所,而“鳥”這個意象在他的詩中的象征意蘊是比較豐富的,可以理解為是詩人早年政治追求自由的象征,也可以理解為是詩人建功立業的象征,既體現了詩人的官場生活,又展現了詩人的精神訴求。此處的“鳥”,隱喻著詩人由仕而隱的人生軌跡,鳥快速飛翔的狀態,又可看出詩人歸來的殷切之情。最后兩句直抒胸臆,說出了詩人與大自然相融相樂的精神情感,而這樣的精神情感,用語言又難以表達,雖然詩的篇幅不長,卻包含了多層次的藝術追求。怡然自得之情南山,歸鳥之景,采菊之事,以及感悟到的自然與生活融合達到了高度的統一,幾句簡單的詩詞,將這些平淡無奇的景象展現給了讀者,讓我們感受到了藝術境界的自然文化,物我兩忘,更讓人感受到了情景交融、和平安寧的畫面。
在陶淵明眼中,要強調和表現這種生活中的情趣和意味。因此,他在創作時并不是隨意提取田園生活的物象,而是把那些最能引起作者思想情感共鳴的東西引入到作品中來,使人感到親切。
陶淵明幻想著桃花源般的生活,迷戀著田園的理想意境,同時其詩詞的作品中又具備了濃厚的追捕情懷,上述的三種情感都體現了詩人對理想社會和理想生活的追求,閃爍著理想的光芒,與詩人所處的現實社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陶淵明失意同在、潔身自好、獨善其身的生活方式與其所處的特殊年代、環境不可分割,在那個年代詩人借著想象擴展了自我的生活空間,讓思想任意馳騁,其可貴之處就在于本身的詩境能生存在這一歷史朝代中。陶淵明在思想上渴望著古時的圣賢之志,又幻想著怡然自樂的田園生活,渴望尋求順其自然的歸隱生活,歸隱,是對人性異化的否定,同時又肯定著自己的濟世安民之心。
陶淵明詩詞作品中的美學思想和他的人生態度有著密切聯系,正如本文所論述的內容一樣,陶淵明一生都在追求著真的美學品格,把自然美看作是美學的最高境界,對人生的理想一直有極高的追求,他渴望歸隱田園,就是這種人生理想的追求,讓他在適應生活中作出了抉擇,拋開所有世俗的功利,用一種超脫自然、純精神的心境去挖掘生活之美,這種情感深深地影響了陶淵明的詩詞作品,賦予他的作品更獨特的美學意蘊。這種平淡自然的藝術境界和美學思想延續至今,也成為宋代、唐代后美學的一個重要精神參考,成為中國詩詞作品中美學發展不可忽視的重要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