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在耳，誼在心

琴鳴

陳曉和熊胤這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孩相識于2011年夏天的阿斯本音樂節。“親切的鄰家女孩”是陳曉給熊胤留下的第一印象，而在陳曉最初的印象里，熊胤卻是一個沉默寡言、比較有距離感的女生。一次稀松平常的排練，讓她們成為了彼此音樂道路上的摯友。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在一間狹小悶熱的琴房里，陳曉和熊胤第一次排練舒伯特的《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排練完一遍之后，陳曉回頭看向熊胤，期待她能說點什么。只見熊胤低頭仔細看著樂譜，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陳曉擔心冷場，正準備說話時，熊胤才不緊不慢地指著譜子上的一處，輕聲細語地說：“這里停頓的時間我覺得可以再久一點，之后的一個音需要有明顯的音色變化，而這樣的音色需要更多時間進行轉換。”雖然這只是一個非常小的細節，但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讓陳曉一下子想要更多地去了解眼前的這個女孩。

盡管平時的熊胤少言少語，但她對音樂細節的要求卻非常嚴苛。也正因如此，她總是擔心身邊的人會因為適應不了她的節奏而吝于表達想法。在此后的排練中，陳曉漸漸習慣了熊胤的節奏，她每次說出自己的建議前也都會沉下心來思考和斟酌，給出更加準確的描述。陳曉的耐心和親切讓熊胤慢慢放下了顧慮。每次演奏結束后沉默的幾十秒讓她們浸入了彼此的音樂世界，那是一種默契和信任，更是一種共鳴。

音樂節后的一年，陳曉和熊胤同時考入了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她們再次相遇，并決定一起演奏。之后，兩人的友誼在小小的琴房中日漸深厚。學生時代的她們雖整日為課業忙碌，為拮據的生活打工，為理想的工作埋頭練琴，但卻是無比踏實、純粹的。

熊胤每天習慣坐在琴房的一角，與陳曉談論著那些令她過耳不忘的作品。陳曉每次上臺前，都會把即將演出的曲目彈給熊胤聽，聽她講講那一刻浮現在腦海中的畫面。陳曉曾向我描繪過這樣一個傍晚，在沒有窗戶的茱莉亞音樂學院琴房里，四周的房間傳來嘈雜的琴聲，那些快速滾動的音符和跑動的手指猶如紐約這座城市飛快的節奏。熊胤正準備背著琴趕地鐵回家，陳曉演奏了貝多芬的《第五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彈完后她回頭看向熊胤，耐心等待她給出意見。熊胤思索后，只說了簡短的一句：“開頭的音色好像是清晨從樹葉上滴下的露珠。”接下來兩人便共同陷入了沉思中。建立于音樂之中的友誼是十分難得且堅定的。這種情感就如同勃拉姆斯在1853年來到杜塞爾多夫拜訪舒曼后兩人一見如故，之后便是多年義無反顧的支持。畢業后的陳曉和熊胤分別就職于不同城市的大學和樂團，但距離絲毫沒有影響她們定期會面，反倒讓她們更加珍惜彼此的友誼。

2019年春天，陳曉收到熊胤發來的微信：“有時間回國一起開一場音樂會嗎？”“你定好日期我一定到！”就這樣，熊胤背著琴，陳曉拿著樂譜，兩人懷揣著多年的情愫來到了上海大學音樂廳。為了將最好的狀態呈現給觀眾，她們進行了為期一周的排練。時光仿佛又穿梭回了八年前她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天，無需過多的言語，她們就能感覺到彼此對音樂清晰的想法和對方想要說的話以及細微的語氣變化。無需冗長的排練，她們就能很精準地找出需要改進的地方。那種思維碰撞的火花和共鳴對于兩人來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音樂會的那晚，陳曉和熊胤不像平時演出那樣忐忑、緊張，她們就如同在琴房中排練一樣，相視一笑，便讓彼此踏實、心安。或許，她們在臺上一起演奏勃拉姆斯時，那些沉默和思考的瞬間，那些一起歡笑、扶持的時光都會不自覺地浮現在她們的腦海中吧！這些無聲的力量支撐她們共同走過了很多歲月，最后一并融入至她們的音樂中。

在上海的虹橋機場，陳曉和熊胤相約第二年夏天還在上海一起演出。帶著期盼，她們來到了2020年。這一年，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她們計劃好的排練和音樂會都被取消了。陳曉和熊胤把對演奏的渴望以及對合奏的迫切之情，寄托在了小小的屏幕中。就這樣，她們開始了線上合作。

線上合作遠比現場要難得多。陳曉需要在電腦上反復聽熊胤錄好的聲音，并在她的基礎上一遍遍錄入自己彈的鋼琴部分，仔細思考每個片段的速度、音量、停頓和音色，想盡辦法讓彼此的演奏更加融合。她們通過視頻討論各自選出的曲目和音樂片段，還有她們希望達到的演奏效果，然后把各自腦海中的想法一一羅列、篩選，最后再進行改編和錄制。錄音的過程并不像現場演出那般酣暢淋漓，她們苦于無法通過觀眾的反饋來判定合作的質量，時常陷入遲疑與茫然的窘境。現場的觀眾和音樂廳的氛圍是音樂會重要的一部分，也是音樂家靈感的來源。正如鋼琴家內田光子所說，音樂最大的魅力就是它只存在于那個瞬間，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瞬間而準備的。舞臺表演不同于撰寫文章，可以不停地修改，現場演奏只有一遍，獨一無二。沒有觀眾的線上錄制對于她們來說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陳曉和熊胤一遍遍地錄制，然后從中挑選出最滿意的一遍，興奮地把音頻拼接起來，這樣的樂趣是她們之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屏幕兩頭的她們成了彼此的音樂支柱。

從那之后，無論兩人誰先錄音，另一個人都會在此基礎上錄制最默契的合奏。雖然隔著屏幕，和現場演奏相距甚遠，錄制出來的音效也遠不及在一起合作時那么過癮，但陳曉和熊胤在演奏中還是那樣毫無隔閡。如果說王小波都習慣用五線譜給李銀河寫信，那她們就是把五線譜上的音符變成了彼此一目了然的文字。

放慢了生活節奏的陳曉和熊胤，更加意識到音樂的重要性，兩人音樂的友誼也在不間斷的線上合作中得到了升華。回想這些年她們的音樂和友情，就像北島的詩句中描述的那樣：“友誼——就如這層層彩云，不因絢麗，卻是厚重；友誼——似這細細流水，不因龐大，卻是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