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控制與兒童心理適應的關系：兒童自我控制的中介作用 *

張秀慧 趙 寶 王志家 劉 莉

(山東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濟南 250014)

1 引言

心理適應（psychological adjustment）是指當外部環境發生變化時，個體為了與環境處于平衡狀態而做出的能動反應，具體指通過調整心理活動或行為方式使其更加符合環境變化和社會要求而做出的自我調控（熊猛 等, 2021; Cheng et al.,2014）。個體在應對環境變化時，既可能有積極適應表現，也可能有消極適應表現，研究者通常采用親社會行為等積極適應維度和情緒癥狀、多動-注意缺陷等消極適應維度表征個體的心理適應狀況（鄧林園 等, 2020; 王美芳 等, 2017）。已有研究表明，心理適應在個體發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具有社交情感障礙、行為問題等心理適應問題的個體，在后期成長中往往表現出更差的學業成就、更糟糕的社會關系等不良發展問題（Bradshaw et al., 2010）。因此，關注兒童心理適應，探討心理適應的影響因素對于提升兒童的適應能力，促進其健康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生態系統理論和發展情境論均指出，家庭是最直接地影響兒童發展的微系統環境因素，在兒童成長中扮演著重要角色（Bronfenbrenner,1979; Lerner, 2002）。父母教養行為是影響兒童發展的最重要，也是最直接的家庭因素（Aunola &Nurmi, 2005; Muhtadie et al., 2013）。作為一種常見的父母教養行為，父母控制（parental control）通常可以分為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兩個主要方面（Aunola & Nurmi, 2005; Barber et al., 1994）。已有研究較為一致地發現，父母控制與兒童發展相關密切，但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在兒童發展中起到了完全不同的作用（Cao et al., 2020; Pinquart,2017）。其中，行為控制指父母對子女的行為提出規范性要求，并對子女行為進行限制與監督（Pinquart, 2017），傳達了父母對兒童的恰當反應和接納，可以顯著正向預測兒童青少年的積極表現、降低消極反應，如能夠提升兒童社會創造力（滿達呼 等, 2015），減少兒童焦慮、抑郁，以及違紀等問題行為（Hoeve et al., 2008）。心理控制則表示父母將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強加給子女，通過心理方式對兒童心理和行為的自主性進行限制（Barber et al., 1994），這會破壞兒童自主性的發展，增加其出現消極適應的可能性（Aunola &Nurmi, 2005; Soenens & Vansteenkiste, 2010），如降低兒童的社會創造力（滿達呼 等, 2015），使得兒童表現出更多的焦慮、攻擊等問題行為（Bilsky et al.,2016; Kuppens et al., 2013）。

需要注意的是，盡管不少研究考察了父母控制對兒童發展（如，社會創造力、問題行為等）的影響，但均未聚焦于兒童綜合性的心理適應。由于心理適應是個體應對環境變化時的綜合體現，其性質可能是不同于兒童創造力、焦慮、違紀等具體表現的，因此有必要探討父母控制對兒童心理適應的影響。此外，先前研究大多關注了父母控制的單一方面（即單獨考察行為控制或心理控制）（Bilsky et al., 2016; Soenens & Vansteenkiste,2010）。以往研究發現，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是顯著相關的（Li et al., 2015），對單一控制方式的考察容易混淆不同控制方式對兒童發展的獨特作用，在同一模型中同時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與兒童適應的關系進行考察可能更符合父母控制與兒童發展的真實關系狀況。因此，本研究將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納入同一模型，在控制一種父母控制行為（如行為控制）與兒童心理適應間關系的基礎上，考察另一種控制行為（如心理控制）的獨特效應。

父母控制對兒童心理適應產生影響的中介機制是怎樣的呢？研究指出，父母控制作為個體發展的外部影響因素，可能不是直接作用于兒童心理適應，而是借助其他個體內部因素發揮一定的作用（陳京軍 等, 2014）。自我控制作為一種個體內部因素，是個體有意識的自我調節過程，是個體抑制沖動和自動化行為反應的能力（竇澤南 等,2017）。已有研究發現，父母教養行為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兒童自我控制能力的發展（Bunch et al.,2018; Li et al., 2015; Russell et al., 2013）。此外，自我控制理論（self-control theory）指出，自我控制過低會導致個體的違紀、犯罪等適應問題（Hay &Forrest, 2006）。不良行為一般理論（a general theory of crime）也指出，低水平的自我控制能力可能是所有不良行為產生的根源（Gottfredson &Hirschi, 1990），自我控制水平低的個體難以調節沖動等不恰當行為，也無法使用應對技能來應對環境變化（Li et al., 2015）。基于此，本研究推測，父母控制可能會通過兒童自我控制對其心理適應產生間接影響。盡管已有研究探討了父母心理控制與兒童發展關系的作用機制（Kuppens et al.,2013; Li et al., 2015），但父母行為控制是如何影響兒童心理適應的這一問題仍未得到解答。考慮到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是兩種本質不同的教養方式（鄧林園 等, 2020），兩者對兒童心理適應產生影響的作用機制是否存在差異，也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鑒于此，本研究以小學兒童為被試，在一個模型中同時考察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對兒童心理適應的影響，以及兒童自我控制在兩者關系間的中介作用，從而揭示兩種父母控制方式對兒童心理適應的影響及其作用機制。

2 研究方法

2.1 被試

采用整群抽樣法，從山東省濟南市某小學選取605 名四至六年級兒童為被試，剔除無效問卷50 份，最后獲得有效問卷555 份，有效率為91.7%。其中，男生282 人，女生273 人；四年級兒童155 人，五年級兒童240 人，六年級兒童160 人。兒童平均年齡11.08 歲（SD=0.78 歲）。獨生子女占20.7%，非獨生子女占79.3%。

2.2 研究工具

2.2.1 父母控制問卷

采用Wang 等人（2007）編制的父母控制問卷中的行為控制、心理控制兩個分量表測量兒童感知到的父母行為控制、父母心理控制。行為控制分量表共16 個題目，包括行為懇求和限制兩個維度；心理控制分量表共18 個題目，包括引發內疚、收回關愛和堅持權威三個維度。采用5 點計分，將各分量表題項得分相加作為該分量表得分，分數越高表明相應的父母控制水平越高。本研究中，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的內部一致性信度分別為0.93 和0.92。

2.2.2 社會技能評定量表

采用Gresham 和Elliott（1990）編制的社會技能評定量表中的自我控制分量表測查兒童的自我控制水平。共10 個題項，采用3 點計分，所有項目得分之和為自我控制得分，得分越高說明兒童自我控制能力越強。本研究中，該分量表的內部一致性信度為0.77。

2.2.3 長處和困難問卷

采用Goodman（1997）編制的長處和困難問卷的學生自評版測查兒童心理適應問題。該問卷共包括情緒癥狀、行為問題、多動-注意缺陷、同伴交往四個困難部分以及親社會行為一個長處部分。每部分各5 個題項，采用3 點計分，將各分量表題項得分相加作為該分量表得分，分數越高表明兒童的困難或長處水平越高。本研究中，情緒癥狀、行為問題、多動-注意缺陷、同伴交往、親社會行為和總量表的內部一致性信度分別為0.77、0.44、0.66、0.25、0.77 和0.84。其中行為問題、同伴交往問題的內部一致性信度較低，與許文兵等人（2019）的研究相一致。參照Mellor 等人（2011）的方法，將行為問題、同伴交往維度剔除，不予分析。

2.2.4 人口統計學信息

收集了兒童年齡、性別、是否獨生、家庭社會經濟地位（socioeconomic status, SES）等人口學信息。以父親和母親的職業、父親和母親的受教育水平四個指標合成S E S（師保國, 申繼亮,2007）。其中，父母職業為5 點計分，父母受教育水平為6 點計分，四個項目的總分作為家庭社經地位得分。得分越高，表明家庭社經地位越高。

2.3 數據收集與處理

在征得學校、兒童及其父母知情同意后，以班級為單位，兒童在主試指導下通過問卷星進行線上作答。主試均為受過專業培訓且施測經驗豐富的心理學專業研究生。通過SPSS18.0 和Mplus7.0 對數據進行整理和分析。

3 結果

3.1 共同方法偏差檢驗

采用Harman 單因素法檢驗是否存在共同方法偏差（周浩, 龍立榮, 2004），對所有測量題項進行未旋轉的探索性因素分析，結果發現，析出特征值大于1 的因子共有14 個，且第一個因子解釋的變異量為15.18%，表明本研究不存在明顯的共同方法偏差。

3.2 父母控制、兒童自我控制與兒童心理適應的基本特點

進行2（性別：男生、女生）×3（年級：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的方差分析，以考察父母控制（行為控制、心理控制）、兒童自我控制和心理適應（情緒癥狀、多動-注意缺陷、親社會行為）是否存在性別和年級的差異。結果（見表1）表明，父母控制、兒童親社會行為的兒童性別和年級主效應均不顯著（Fs＜1.80, ps＞0.05）。兒童自我控制和情緒癥狀的性別差異不顯著（Fs＜1.93,ps＞0.05），但年級主效應顯著（Fs＞3.21, ps＜0.05）。事后比較發現，六年級兒童的自我控制水平顯著高于四年級（p＜0.05），六年級兒童的情緒癥狀顯著多于四、五年級（ps＜0.05）。兒童多動-注意缺陷的性別差異顯著（F=5.22, p＜0.05），男生多動-注意缺陷水平顯著高于女生，但年級差異不顯著（F=1.86, p＞0.05）。

表 1 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M±SD）

3.3 父母控制、兒童自我控制與兒童心理適應的相關分析

相關分析結果（見表2）表明，獨生情況與SES 呈顯著負相關；SES 與兒童多動-注意缺陷呈顯著負相關，與親社會行為呈顯著正相關；父母行為控制與心理控制呈顯著正相關，且與兒童自我控制和親社會行為均呈顯著正相關，與兒童多動-注意缺陷呈顯著負相關；父母心理控制與兒童自我控制呈顯著負相關，且與情緒癥狀、多動-注意缺陷呈顯著正相關；兒童自我控制與情緒癥狀、多動-注意缺陷呈顯著負相關，且與親社會行為呈顯著正相關。兒童情緒癥狀與多動-注意缺陷呈顯著正相關，與親社會行為呈顯著負相關；兒童多動-注意缺陷與親社會行為呈顯著負相關。

表 2 是否獨生、SES、父母控制、兒童自我控制及兒童心理適應三個有效維度的相關

3.4 父母控制對兒童心理適應的影響及兒童自我控制的中介效應檢驗

首先，建立結構方程模型考察父母控制對兒童心理適應的直接影響。結果表明，直接效應模型擬合良好（χ2/df=2.66, CFI=0.97, TLI=0.94, RMSEA=0.06, SRMR=0.04）。在控制了兒童性別、年級、SES 對兒童心理適應各維度影響后，父母行為控制可以顯著負向預測兒童情緒癥狀和多動-注意缺陷（β情緒=-0.17, β多動=-0.18, ps＜0.001），顯著正向預測兒童親社會行為（β=0.28, p＜0.001）。父母心理控制可以顯著正向預測兒童情緒癥狀和多動-注意缺陷（β情緒=0.41, β多動=0.36, ps＜0.001），顯著負向預測兒童親社會行為（β=-0.13, p＜0.01）。

隨后在直接效應模型的基礎上加入兒童自我控制這一中介變量，采用5000 次隨機抽樣的Bootstrap法，對兒童自我控制的中介效應進行檢驗。結果表明（見圖1），中介效應模型擬合良好（χ2/df=2.80,CFI=0.96, TLI=0.93, RMSEA=0.06, SRMR=0.04）。父母行為控制對兒童情緒癥狀、多動-注意缺陷的負向預測作用仍顯著（β情緒=-0.16, β多動=-0.10,ps＜0.05），對兒童親社會行為的正向預測作用仍顯著（β=0.17, p＜0.001），且能夠顯著正向預測兒童自我控制（β=0.25, p＜0.001）。父母心理控制仍能正向預測兒童情緒癥狀、多動-注意缺陷（β情緒=0.40, β多動=0.31, ps＜0.001），但對親社會行為的預測作用變得不顯著（β=-0.05, p＞0.05），同時能夠顯著負向預測兒童自我控制（β=-0.16, p＜0.01）。此外，兒童自我控制可以顯著負向預測多動-注意缺陷（β=-0.35, p＜0.001），顯著正向預測親社會行為（β=0.44, p＜0.001），但對情緒癥狀的預測作用并不顯著（β=-0.07, p＞0.05）。

圖 1 兒童自我控制在父母控制與兒童心理適應關系間的中介作用

95%的偏差校正置信區間顯示，兒童自我控制在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與兒童多動-注意缺陷和親社會行為關系間的中介效應均顯著（95%CI行為-多動=[-0.13, -0.04], 95%CI心理-多動=[0.02,0.09], 95%CI行為-親社會=[0.06, 0.16], 95%CI心理-親社會=[-0.11, -0.03]），但在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與兒童情緒癥狀關系間的中介效應不顯著（95%CI行為=[-0.04, 0.01], 95%CI心理=[-0.01, 0.03]）。

總之，兒童自我控制在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與兒童多動-注意缺陷關系間、在父母行為控制與兒童親社會行為關系間起部分中介作用，但在父母心理控制與兒童親社會行為關系間起完全中介作用。

4 討論

關于父母控制與兒童心理適應的關系，與已有研究結果相一致（Aunola & Nurmi, 2005; Hoeve et al., 2008; Pinquart, 2017），本研究發現，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均會對兒童心理適應產生影響，但作用方向相反。兩種控制方式對兒童心理適應的不同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過自我決定理論進行解釋。自我決定理論（s e l fdetermination theory）假設人具有自我整合、自我完善的需求，若自我需求得到滿足，則發展出積極適應；若自我需求得不到滿足，則容易發展出消極適應，且這種需求需要社會環境支持和給養才能夠實現（Deci & Ryan, 2000）。父母行為控制傳達了對子女的關心和引導，在這樣的教養方式下，兒童的心理需求得到滿足，有助于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行為，產生對他人的信任，發展出親社會行為等積極適應；而心理控制剝奪了子女的自主權（Soenens et al., 2015），使得兒童無力感、被拒絕感增多，削弱了其調適情緒和行為的積極性，從而表現出更差的適應能力。

本研究結果表明，父母控制可以通過兒童自我控制間接作用于兒童心理適應，但兩種控制方式對兒童心理適應不同維度的作用機制有所不同。具體而言，兒童自我控制在父母行為控制與兒童多動-注意缺陷和親社會行為關系間、在父母心理控制與兒童多動-注意缺陷關系間起部分中介作用，但在父母心理控制與兒童親社會行為關系間起完全中介作用。原因可能在于，首先，父母行為控制與中國傳統教養模式（“管”孩子）相一致，可以直接通過父母的控制與指導減少兒童多動、注意力不集中等不良習慣，增強其親社會行為等社會贊許行為（張野 等, 印刷中）。而父母心理控制破壞了子女獨立思考和行動的自主權（Kuppens et al., 2013; Li et al., 2015），這會直接影響子女的自主性發展，從而表現出更高水平的多動-注意缺陷。此外，根據一般壓力理論的觀點（Bunch et al., 2018），壓力性事件會通過降低個體的自我控制水平導致個體的消極適應。在受父母行為控制等積極教導時，兒童自我約束力得到鍛煉，自我控制能力得以提升，從而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與行為，降低多動-注意缺陷的發生，同時也能表現出更多符合社會規范的親社會行為。而兒童在受父母心理控制時，往往感知到被壓迫，通過被迫犧牲自己的意愿來滿足父母的愿望和要求，這種順從性并不利于自我控制的發展（Soenens & Vansteenkiste, 2010）。低自我控制水平的兒童，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與行為，從而容易表現出更多注意力問題或多動行為。

父母心理控制并未對兒童親社會行為產生直接影響，但會通過降低兒童自我控制水平對其親社會行為產生間接作用。這可能是由于相較于行為控制，心理控制是一種更為內隱的父母控制方式（Pinquart, 2017），這種控制方式不易被兒童直接察覺，故不會直接作用于親社會行為這樣較為外顯的適應行為，但其可能會影響兒童的自我控制資源。自我控制強度模型表明，眾多需要意志控制的任務在共享同一自我控制資源，而個體的自我控制資源是有限的（Baumeister et al., 1998）。如果先前事件（如應對父母心理控制）消耗了部分資源，那么可用于應對接下來事件的資源就會減少，致使個體在后續任務中表現較差（Baumeister,2016）。由于父母心理控制會引起兒童強烈的壓迫感等情緒反應，兒童在進行情緒調節過程中會消耗部分控制資源，自我控制資源的減少使得兒童不能很好地把控自己的情緒和言行，進而表現出更少的親社會行為。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父母控制可以直接作用于兒童情緒癥狀，但并未發現兒童自我控制在兩者間的中介作用。這一結果表明，父母控制對兒童情緒癥狀這一內化心理適應維度的影響并不是通過影響其自我控制來實現的，可能存在本研究中未涉及的其他中介過程。如，父母控制可能會對子女的人際自立與校園排斥產生影響（張野 等,印刷中），不具備良好的人際自立特質、遭受校園排斥意味著兒童難以與環境形成良好互動，與外界互動的失敗可能會帶來更多焦慮、抑郁等情緒問題。未來研究仍需對父母控制與兒童情緒癥狀關系的作用機制進行深入探討。

總之，本研究較為全面地考察了父母控制與兒童心理適應的關系，發現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均與兒童心理適應密切相關，但關系方向及其作用機制均存在不一致性。基于本研究結果，父母應盡量減少對子女采取施加心理壓力等心理控制手段，而多采用明確標準、給予引導和支持等行為控制方式，并通過有效措施提高兒童自我控制水平，這可能是提升兒童心理適應水平的一條有效途徑。

5 結論

（1）父母行為控制和心理控制對兒童心理適應發展起到不同的作用，父母行為控制可以促進兒童積極心理適應發展，心理控制會促進兒童消極心理適應發展；（2）兒童自我控制在父母控制與兒童多動-注意缺陷和親社會行為的關系間起顯著中介作用，在父母控制與兒童情緒癥狀關系間中介作用不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