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女孩

跨界美女作家卓越陽有個特別的癖好——喜歡收集和天鵝有關的物件，她的屋子里除了天鵝的照片和繪畫作品，各種小擺件也是天鵝形狀，連抱枕都是張開翅膀的毛絨白天鵝布偶。

一束陽光照在卓越陽如凝脂的頸項上，白金項鏈上天鵝掛墜的心臟部位鑲著熠熠生輝的藍寶石。她因癖好、高雅氣質及清新的文學風格，被圈內和圈外的粉絲稱為天鵝女孩。

只有她自己知道，酷愛的天鵝是從心底的一個痛處飛出來的。她在煩躁、不開心時，總會捧起天鵝掛墜輕吻，如同吃了定心丸一樣慢慢安下心來，有時也在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天鵝湖》里曼舞，直到臉上綻放出迷人的笑容，一切煩惱便煙消云散了。

在春節的前一周，卓越陽被胖子徐大樂拉進小學同學的微信群。頃刻間，鞭炮、紅包和鮮花滿屏飛，語音留言人聲鼎沸。發言最多也是發紅包最多的是劉西東，他曾蟬聯小學時六屆班長，眾人夸他長了一張巧舌如簧的嘴。

劉西東是群主，一遍遍“艾特”所有人，不斷哈哈大笑地說：“大家趕緊爆照，要發素顏照片哈。小學畢業后二十多年未見了，看你們誰抗住了歲月的殺豬刀哈！順便啊，把你們的營生也都報上來，我在全國各地都有熟人，能幫上忙的一定幫你們啊，都是親同學，甭客氣。”他又補充道：“我業務多得日理萬機啊，正要去天上飛，一個小時后才能開機。我經常用上帝的視角看人間，慈悲為懷善莫大焉哈。”

群里男生的照片很快刷屏了，女生猶抱琵琶半遮面，陸續發來美顏后的照片。十幾個同學一如當初，圍著劉西東不斷阿諛奉承，他在班里曾是很多女生追求的黑馬王子（他天生的黑皮膚像混血的非洲人）。徐大樂透露，如今的劉西東是群里的首富，這次建群是他倆的主意。徐大樂是代理多個旅游團的團長，一直在廣拉人脈和資源，劉西東這次榮歸故里，倆人很多事一拍即合。

“喂喂喂，還差一個人沒有爆照，呼叫卓越陽，你在哪里逍遙呢？速速前來報到。”劉西東接連“艾特”卓越陽好幾遍。

卓越陽遲遲沒有露面，她嘴角掛著一抹睥睨眾生的笑，正靜靜地看著屏幕上的群魔亂舞。手機屏暗了下來，黑色的鏡面映出她漂亮的容顏。

她收起笑容，把手機調成了靜音，繼續趕一篇重量級文學刊物的小說約稿。寫著寫著，她有些分神，一些吵鬧聲扯著她來到窗口。別墅外的綠化帶間傳來叫喊聲：“丑小鴨……丑小鴨，你站住！”一個瘦弱的短發女孩在前面跑，一群學生緊追不放。短發女孩踉踉蹌蹌地奔跑，她摔倒了，摔得有些重。等她再爬起時，已被那群學生包圍了，一個個書包砸在她身上。她爬起來反抗，又被很多雙手推倒在地，作業本被撕成一片片雪花，隨風飛舞。一個大塊頭男生把一本本書砸到她頭上，大聲威脅道：“誰叫你超過我的？顯你能耐了是不？下次再敢答滿分，還打你，撕爛你的書。”一個扎雙辮子的女生雙手叉腰附和道：“對，班長，下次她再敢答滿分，撕爛她的嘴，打斷她的手。”圍觀的幾個學生重復著班長的話，一只只腳踏到她的書上、本子上和身上。

眾人散去。一個胖男生掉頭跑回來，扶起短發女孩，把散落一地的書本裝進書包，遞給她。她看到獲獎得的新文具盒被踩壞，上面雪白的天鵝滿身污泥，翅膀的地方斷裂開了。她攔截不住的眼淚一顆顆落到天鵝身上。胖男生一步一回頭，去追趕走遠的那群學生。

卓越陽的心頭有些疼，像薄薄的刀片劃開皮膚的疼。她拭去腮邊的一顆淚珠，再次尋找那個哭泣的小女孩——那里沒有人，只有幾尊呆若木雞的雕像，一只黑貓畫出一個優美的弧線，不見了。她吻了一下白天鵝的藍色心臟，喝下一瓶安神口服液，繼續寫稿。

當郵件“叮咚”一聲響過，卓越陽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她感覺臉頰有些發燙，找出最好的宣紙，拿起狼毫筆，疾書了一篇岳飛的《滿江紅·寫懷》，拍照發了朋友圈。點贊留言的人不斷涌現，有些人出高價要收藏，有人美言道：“一筆而下，觀之若脫韁駿馬騰空而來絕塵而去;又如蛟龍飛天流轉騰挪，來自空無，又歸于虛曠，這近乎癲狂的原始的生命力的沖動中包孕了天地乾坤的靈氣。”她百度出這句話是搬來的，便也置之不理了。

卓越陽伸展腰身，做了二十分鐘瑜伽。沖澡后，她磨了一杯藍山咖啡，才打開小學同學微信群，里面依舊沸騰著，像飄著油花的一鍋沸水。她已被人肉了，是班長劉西東下令查的。只要是互聯網上她的消息，都被搬進了群里，還有些通過七大姑八大姨打聽來的消息也發了進來。做會計的小娜特意把她的消息分類制成一張表格，一目了然地截圖到群里。一串串驚嘆的表情刷屏后，不斷爆發驚呼：“真是看不出來啊，原本瘦小的她怎么和明星一樣漂亮了？”“看看，這簡介里寫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還有好多部影視劇上映了，真是海水不可斗量啊！”“看看這張照片，她出版的書比一人還要高哦。”“嗨，你們說，她不出來說話，是不是記恨我們，欺負過她啊？”

看著同學們議論紛紛的留言，卓越陽沒有成就感和仇恨情緒——心中那顆不服輸的種子已經長成一棵直沖云天的大樹，只是心底的隱痛有時會暗襲。

“還記得吧，你們都傷害過卓越陽。她小學時家里買作業本都困難，你們還給撕個稀爛，獲獎得的新文具盒被你們踩爛了，挨打都不哭的她，對著文具盒哭了，一定是記恨你們了！她在朋友圈說過一句話：有些人需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徐大樂發了一排流淚的表情圖，又補充道，“看，她這幅《滿江紅》的書法，剛發朋友圈的，飄逸灑脫堪比大家。聽別人說她的書法一字難求啊，不論價碼高低，她輕易不給寫。”

劉西東發了一個哈哈大笑的圖片，說：“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待從頭、收拾舊河山，朝天闕！大人有大量，卓越陽這個級別的人物，怎會記恨一些少小無知的事情呢？所有的苦難都是向上的階梯，是吧，卓越陽？你現在可不是丑小鴨了，是好靚的白天鵝，飛在天上嘍！”

卓越陽發出一個唐僧手持佛珠問候的圖片，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久違了各位發小，問候諸君安好。”

“哈哈，什么‘豬軍’‘鴨軍’的都放一邊，卓越陽你先爆料一下花落誰家了，老公是何方神圣？”劉西東問完，發了個大問號表情圖。

卓越陽本想說單身一朵花，旋即把輸入的文字刪了，留言道：“男朋友在省檢察院任職。”

群內閃出各種排著隊的點贊。卓越陽的嘴角現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她說：“若大家方便，年后可一聚，我做東，贈每人三套我的簽名書，另送我書籍衍生的文創小禮物，還安利你們柴可夫斯基的原版舞曲《天鵝湖》和我編劇的幾部電影光碟。你們會不虛此行！”劉西東帶頭祝賀，其他人尾隨其后，群里滿天飛著熱烈的掌聲、鮮花和鞭炮。

除夕的鞭炮聲把小山村的夜吵紅了臉。卓越陽收到微信新朋友申請的提示，是劉西東，她兩次抬起手指都沒落到添加的選項上。

她想起臨近高考那年，再次和劉西東同班后，他經常在學校門口等她，要一起走。她拒絕了，劉西東死皮賴臉地糾纏，涎著臉說：“做我女朋友吧，保證把干巴瘦的你變成胖乎乎的小美人。”

她厭惡地看著劉西東的頭像，冷冷地說：“我想做天鵝，你是癩蛤蟆嗎？別再騷擾我，小心刀子不長眼睛。”她掏出防身的刀晃了一下，又放回書包里，她害怕被人識破這是空刀鞘，真刀在哥哥那里不讓她拿。

劉西東恐嚇道：“呸，丑小鴨想變白天鵝，做夢吧你，傻瓜！等我哪天收拾你一頓！”

一次放學，她被劉西東劫持在樹林里，幸好路人把她救了，后來的噩夢里還經常出現那次未遂的劫持。父母為保人身安全，把她轉到鎮上中學去借讀。那段寄宿生活讓她變得孤僻，除了拼命學習，沒有任何朋友和快樂。

鞭炮聲淡去的子夜，卓越陽失眠了，坐在窗口看滿天繁星，一股寒冷從心底漫卷開來，她輕吻天鵝掛墜的藍色心臟，綻放魅惑一笑，一簇火苗般的溫暖隨著血液慢慢在身體里流轉。

熱熱鬧鬧的太陽從初一走到了初六，回鄉的人們候鳥一樣又振翅飛向遠方。

打開寶馬車的后備箱，卓越陽把原封未動的幾包書放了進去。車載音樂響起一曲《再見只是陌生人》，她瞟了一眼從除夕開始沉默的小學同學群，劉西東留言說今年的同學聚會取消后，她和徐大樂的拜年圖片孤單單成了曲終人散的休止符。

卓越陽望向湛藍如海的天空，云淡風輕地笑了，一腳油門沖出了記憶的灰度空間，一身輕松地奔向陽光燦爛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