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描寫了重慶萬州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黑”“多門”“怪”的語法搭配,探討了重慶萬州方言中的“黑”與現代漢語共同語中的“很”的區別、萬州方言程度副詞“多門”的意義問題、由實詞虛化而來的萬州方言程度副詞“怪”的虛化軌跡以及某些同時存在于四川方言與重慶萬州方言中的程度副詞的分布區別。
關鍵詞:重慶方言;萬州方言;程度副詞
萬州位于重慶東北部,其方言屬于西南官話成渝方言片的萬州話點,[1]萬州方言中存在大量程度副詞,其中有部分程度副詞在普通話中沒有涉及,具有方言特色,如“黑”“多門”等。因此,萬州方言的程度副詞具有一定研究價值。
截至目前,學界內尚未出現有關文章專門探討萬州方言的程度副詞。有三位學者在討論重慶主城地區方言與四川方言時,對萬州方言的程度副詞略有提及,分別是魯科穎在描寫四川方言程度副詞時涉及部分萬州方言程度副詞如“怪”“飛”“焦”等;[2]王玲娟、韓駿探討了重慶方言中帶有貶義感情色彩的程度副詞“怪”“焦”“梆”等程度副詞的語法搭配;[3]陳延金分析了重慶方言“黑”“焦”“稀”等程度副詞的語法搭配及語用色彩。[4]但從量上觀之,學界目前的討論未能涵蓋萬州方言所有程度副詞;從質上觀之,對于萬州方言程度副詞的描寫尚未形成全面系統。因此,我們認為,對于萬州方言主觀程度副詞的研究仍需進行。
為解決以上問題,本文首先將描述重慶萬州方言中的程度副詞及其語法搭配,在此基礎上探討部分萬州方言程度副詞與普通話中所對應部分的區別。除此之外,對于部分具有爭議的程度副詞,本文將根據學界目前的研究狀況探析其確切意義。最后,對于某些同時存在于四川方言與重慶萬州方言中的程度副詞,本文將簡要探討其分布區別。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的研究對象只涉及以下兩種程度副詞:第一,萬州方言中存在而普通話中沒有存在的程度副詞,如“黑”“多門”“嫩個”;第二,萬州方言和普通話中都存在,但兩者的語用特征并不完全相同的程度副詞,如“怪”。本文將以上所涉及的程度副詞分為兩類:一般程度副詞和特殊程度副詞。前者后既可跟貶義形容詞,又可跟褒義形容詞,同時可以修飾動詞、名詞。后者只能修飾形容詞,不能修飾動詞、名詞。
一、一般程度副詞
為與后文中提到的只能修飾形容詞的程度副詞相區別,我們把能夠修飾形容詞、動詞、名詞的程度副詞稱為“一般程度副詞”。重慶萬州方言中的一般程度副詞主要有“黑”“多門”“怪”,這類程度副詞可以表示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
(一)黑[xe35]
“黑”[xe35]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很”,表示程度極高,同時帶有說話人濃厚的主觀感情色彩?!昂凇钡恼Z法搭配主要分為以下幾種。
1.“黑+A”結構
“黑”后可跟形容詞,強調該形容詞的程度極深。在這里又可根據后跟形容詞感情色彩的褒貶,將其分為兩類。
(1)“黑”后跟表褒義的形容詞時,通常帶有“贊賞”“感嘆”“喜愛”等感情色彩。如:
a.這件衣服黑好看!
b.吃起真的黑安逸。
c.那個小娃兒長得黑乖。
(2)“黑”后跟表貶義的形容詞時,通常帶有“鄙夷”“厭惡”“困擾”等感情色彩。如:
a.那個人長得黑丑!
b.下水道真的黑臭。
c.事情真的黑惱火。
“黑+A結構”中的“黑”可以加上無意義詞綴“求”“門”,組成“黑求+A”“黑門+A”,加重說話人的語氣,表達更為濃厚的感情色彩,此時的句型以感嘆句為主。如:
a.吃起真的黑門安逸!
b.那個小娃兒長得黑門乖!
c.下水道真的黑求臭!
d.事情真的黑求惱火!
2.“黑+V”結構
“黑”后可跟心理動詞、能愿動詞,組成“黑+V”結構,強調V的程度深,同樣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表現出動作進行、完成的強烈自覺性。如:
a.我真的黑想你!
b.我黑喜歡你給我買的包包。
c.考試靠撇了,我真的黑難過。
d.他黑可能是一個騙子。
e.我黑愿意幫助你!
“黑+V”結構中的“黑”可以加上無意義詞綴“門”,組成“黑門+V”,加重說話人的語氣,但值得注意的是,“黑+V”中的“黑”不能加上無意義詞綴“求”,組成“黑求+V”,這一點需要和“黑+A”結構區別。如:
a.我真的黑門想你!
b.我真的黑求想你!
c.我黑門喜歡你給我買的包包。
d.我黑求喜歡你給我買的包包。
e.我黑門愿意幫助你!
f.我黑求愿意幫助你!
3.“黑+N”結構
“黑”后可跟部分名詞,組成“黑+N”結構,但并不是所有的名詞都能進入這一結構,常見的可以搭配的名詞有“時尚”“紳士”“淑女”“霸氣”“中國”等,這一點與現代漢語共同語的“很”類似。這里的名詞實際上已經形容詞化,因此,同樣可以使用“黑求+N”“黑門+N”結構。
4.“黑+V+得”結構
“黑+V+得”是萬州方言中較為特殊的用法?!昂?V+得”中的V比較固定,帶有約定俗成的意味,通常是由“吃”“喝”“睡”這幾個行為動詞構成。“黑+V+得”結構表示“某人在V方面的能力很強”,即一種能力的掌握程度極高,但由于動詞的限定,這種能力僅限制在日常基本生活方面。如:
a.我老漢黑吃得。
b.他像個豬一樣,黑睡得。
c.他從來都沒喝麻過,黑喝得。
而不能說:
d.他很跑得。
e.他彈琴很彈得。
該結構可擴充為“黑+V+得+N”,即在“黑+V+得”結構后補充動作所支配的名詞,如:
a.我老漢黑吃得飯。
b.他像個豬一樣,黑睡得瞌睡。
c.他從來沒喝麻過,黑喝得酒。
5.萬州方言“黑”與現代漢語共同語“很”的比較
萬州方言中的“黑”相當于現代漢語共同語中的“很”,都表明所修飾的詞的程度極深。兩者在語法功能上相似,都能夠修飾形容詞、動詞、名詞,作狀語、謂語、定語、補語。但二者仍存在區別,主要表現在兩方面。
(1)從語義特征上看,“很”不附加感情色彩,相對而言較為客觀;而“黑”帶有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在語音上表現為重讀,在語調上表現為上揚。根據所修飾的成分不同,“黑”分別表示不同的感情內涵,還會附帶“地域語言所傳達出來的直白坦率的人文風情”。[4]
(2)從語法上看,現代漢語共同語中的“很”無法進入“很+V+得”“很+V+得+N”結構;而“黑”可以進入“黑+V+得”“黑+V+得+N”結構,表示“某人在V方面很強”,但V也具有限制性,主要是“吃”“喝”“睡”等表日?;旧钅芰Φ脑~。
(二)多門(凍)
1.“多門(凍)”的意義探究
“多門”[tu?35 m?n35]可以合音為“凍”[t??35]。在探討“多門(凍)”的語法搭配之前,本文將先探討關于“多門(凍)”的意義問題。
首先,“多門(凍)”表示程度高,屬于高程度副詞,這一點毫無爭議。學界目前的爭論在于“多門(凍)”究竟對應普通話中的哪一個程度副詞:部分學者認為“多門(凍)”的意思為“多么”,而另一部分學者認為“多門(凍)”的意思為“很”。
為解決該問題,首先需要對現代漢語共同語中的“多么”與“很”進行區別。
(1)從感情色彩上看,“多么”的感嘆意味比“很”要強烈,常用于感嘆句;而“很”的感嘆意味相對而言沒有如此強烈,既可用于陳述句,也可用于感嘆句。
(2)從語義功能來看,杜道流認為,“多(么)”后面跟的只能是表示含有程度差別的性質形容詞,也只能是表示具有程度差別的動詞和動詞性短語。[5]而“很”沒有這方面的限制,能夠修飾一般形容詞與一般動詞。
(3)從語用功能來看,池宇認為,使用“多么”的感嘆句在語用上通常具有提示聽者的目的,即引發聽者思考、共鳴、確信等意圖。說話人不僅僅因為對某種程度表達自己的感受,更希望這種感受能夠影響聽者。[6]來思平認為,“很”都是描寫性質的,說話者的著眼點在所描寫的事物本身,是對中心語從性質、狀態、特點等方面加以描寫。[7]
接下來,我們再來考慮萬州方言中的“多門(凍)”的使用情況。“多門(凍)”可修飾形容詞、動詞、名詞,如:
a.這部電影多門(凍)好看。
b.那個廁所多門(凍)臭。
c.我多門(凍)想我媽媽!
d.我多門(凍)喜歡那本書。
e.那個主持人多門(凍)紳士。
f.這件衣服穿起多門(凍)時尚。
根據以上例句進行分析,“多門(凍)”對應的現代漢語共同語中的程度副詞應當為“很”,其原因如下:
(1)“多門(凍)”既可用于感嘆句中,如句c,也可用于陳述句中,如句a、b、d、e、f,這一點與“很”一致。
(2)“多門(凍)”注重的是描寫中心語的性質、狀態、特點,而不是強調影響受話者,產生共鳴、確信、思考等意圖。如句a,如果假設一個語用前提,即受話者根本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但是說話人仍然可以使用該句子“這部電影多門(凍)好看”,意在強調“好看”的性質,而不是一定要影響受話者。再如句c,同樣假設一個語用前提,假如此時有人提問:“你黑想你媽媽邁(你很想你媽媽嗎)?”說話人答:“對,我多門(凍)想我媽媽。”此時只是闡述“多門想”這一事實,重在描寫,而不是影響聽話者。如果將此處的“多門(凍)”用“多么”替代,該對話即為“你很想你媽媽嗎?”“對,我多么想我媽媽。”這樣的回答明顯是無法與問句相對應的。
(3)“對,多門(凍)想我媽媽”可以作為答句,用于回答是非問“黑想你媽媽邁”,也說明“多門”可以對應“黑”,而“黑”正相當于共同語中的“很”,這也間接說明“多門”應該與“很”對應。
2.“多門(凍)”的語法搭配
(1)“多門(凍)”的一般搭配
a.這部電影多門(凍)好看。
b.那個廁所多門(凍)臭。
c.我多門(凍)想我媽媽!
d.我多門(凍)喜歡那本書。
e.那個主持人多門(凍)紳士。
f.這件衣服穿起多門(凍)時尚。
由例句可見,“多門(凍)”的用法與普通話中“很”的用法類似,可以修飾形容詞、動詞與部分名詞,在此不做贅述。
(2)“多門(凍)”在萬州方言中的特殊用法
“多門(凍)”同樣可以進入“多門(凍)+V+得”,“多門(凍)+V+得+N”,其用法與“黑”在該結構中的用法類似,如:
a.我老漢多門(凍)吃得(飯)。
b.他像個豬一樣,多門(凍)睡得(瞌睡)。
c.他從來都沒喝麻過,多門(凍)喝得(酒)。
如果一定要對“多門(凍)+V+得+(N)”結構與“黑+V+得+(N)”結構進行比較,從語氣的程度以及重音的強調上來看,前者比后者的程度更深,情緒更強烈。
(三)怪
普通話中也有“怪”作為程度副詞的用法,但萬州方言的程度副詞“怪”與普通話中的“怪”具有一定區別,仍然作為本文的研究對象進行討論?!肮帧笔怯蓪嵲~虛化而來的程度副詞,本文將首先探討“怪”的虛化軌跡。
1.“怪”的虛化軌跡
《說文·心部》:“怪,異也?!北玖x是“奇異”的,如“怪模怪樣”“奇形怪狀”,是一個形容詞。到了南宋時期,“怪”開始修飾表心理意愿的動詞,如“投祿侯歸,怪欲殺之”(《后漢書·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此時已經有“特別”的含義,不再作為形容詞使用。根據對于程度副詞的定義,到了明清時期,“怪”已能夠作為程度副詞修飾部分形容詞與動詞,如“我們兩個人還怪好的哪!”(《小五義》)
有關“怪”究竟是如何演變至能夠修飾動詞、形容詞的問題,我們認為,“怪”的本義是“奇異”,而“奇異”的近義詞又是“奇特”“特別”,因此,從怪的本義中可抽象出表示程度的“特別”這層含義,這也是“怪”虛化的關鍵。由此,“怪”的虛化軌跡可表現為:奇異→奇特→特別。
2.萬州方言“怪”的語法搭配及與普通話“怪”的區別
程度副詞“怪”在萬州方言中的用法與普通話中的用法相似,都能夠修飾形容詞、動詞與部分名詞,但在萬州方言中,“‘怪’程度極高、語氣強烈,所構詞貶義程度極高。表達厭惡、嫌棄、鄙視等情感,無普通話中‘怪可憐的’表同情的說法。”[3]除此之外,“怪”字后可加無意義詞綴“求”“死”,加強厭惡、鄙夷的語氣,如“怪死難看”“怪求不爽”,而普通話中則沒有該用法。
二、特殊程度副詞
特殊程度副詞只能修飾形容詞,不能修飾動詞、名詞,主要由“稀”[?i??]、“焦”[t?iau??]、“邦”[pa???]、“飛”[fe?55]組成。這類副詞也都是由實詞虛化而來的,使用范圍較窄。有關“稀”“焦”“邦”“飛”的虛化軌跡,詳見魯科穎,在此不做贅述。有關這類副詞的具體用法,王玲娟、韓駿、陳延金等學者均曾做過相關研究,為節省篇幅,此處不再討論。這類副詞不僅存在于重慶萬州方言中,也同時存在于四川方言中,但二者在用法上有一定區別,這是下文即將探討的內容。
(一)萬州方言“稀”與四川方言“稀”的用法區別
(1)萬州方言“稀”后只能跟貶義形容詞,如“稀爛”“稀撇”,而四川方言“稀”后既可跟貶義形容詞,又可跟中性形容詞。下文涉及四川方言程度副詞的例子,都借自魯科穎:
a.才長起來的葛筍葉子稀嫩的。
b.飯煮得稀溜耙的。
(2)四川方言“稀”可進入“稀……八……”結構,如“稀爛八爛”“稀嫩八嫩”“稀撇八撇”“稀皺八皺”“稀臟八臟”,而萬州方言“稀”不能進入此結構。
(二)萬州方言“焦”與四川方言“焦”的用法區別
(1)萬州方言“焦”與四川方言“焦”都可修飾“在語義上和‘水’有關的形容詞”,[2]如“焦濕”“焦干”。但四川方言的“焦”還可修飾少數和味道有關的形容詞,構成“焦咸”“焦苦”;修飾表示顏色的形容詞,構成“焦黑”“焦黃”。萬州方言的程度副詞“焦”無該用法。
(2)四川方言“焦”可進入“焦……八……”結構,如“焦苦八苦”“焦黃八黃”“焦咸八咸”“焦濕八濕”,而萬州方言“焦”不能進入此結構。
(三)萬州方言“飛”與四川方言“飛”的用法區別
(1)兩者都可修飾性質形容詞,構成“飛+A”結構。但四川方言“飛”還可用在“助動詞或動詞短語前”,如“飛負責”“飛用功”“飛喜歡”等;與“帶‘得’的動補式”組合,構成“飛劃得著”“飛穩得起”等短語;“用在某些四字語前”,如“飛肥頭大耳”等。萬州方言的“飛”無該用法。
(2)四川方言“飛”可進入“飛……八……”結構,如“飛歪八歪”“飛燙八燙”“飛擠八擠”“飛熱八熱”“飛冷八冷”,而萬州方言“飛”不能進入此結構。
(四)萬州方言“邦”與四川方言“邦”的用法區別
四川方言“邦”可進入“邦……八……”結構,如“梆重八重”“梆老八老”“梆臭八臭”“梆五八丑”,而萬州方言“邦”不能進入此結構。
三、結語
本文主要描寫了萬州方言中的程度副詞,并就有關問題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探討。但本文重在對于萬州方言程度副詞共時形態的描寫,從歷時角度看,對于程度副詞的來源問題以及部分程度副詞的虛化軌跡缺乏探討,仍需繼續研究。
作者簡介:溫迪涵(1998—),女,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語言學。
參考文獻:
〔1〕周紅苓.萬州方言詞匯研究[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06.
〔2〕魯科穎.四川方言程度副詞研究[D].成都:四川大學,2007.
〔3〕王玲娟,韓駿.重慶方言中只表貶義的程度副詞研究[J].佳木斯職業學院學報,2016(05):334.
〔4〕陳延金.重慶方言的特殊程度副詞及其語法搭配[J].牡丹,2017(18):15-16.
〔5〕杜道流.與“多(么)、太、好”有關的感嘆句[J].語言研究,2004(03):52-56.
〔6〕池宇.感嘆句的語義語用研究——“多么+AP”和“太+AP”對比研究[J].人文叢刊,2009(00):45-54.
〔7〕來思平.現代漢語副詞“真”和“很”的用法辨析[J].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02):5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