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鵬,朱 琪,張慧敏
(重慶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重慶 400044)
隨著城市群成為中國新型城鎮化的主要空間組織形態,面向城市群層面的污染合作治理因環境污染的跨區域傳播屬性而備受關注。2014年《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明確指出要以城市群為空間單元在區域層面解決環境污染問題。隨后,國務院與相關部委陸續出臺政策促進城市群環境合作。盡管在國家層面已出臺多項文件力圖通過區域聯防聯控和嚴格的行政命令等政策手段來化解區域污染問題,在城市群層面也已部分建立環境協作治理機制,但由于不同城市的經濟和環境利益訴求不同,城市在區域環境合作治理過程中仍然存在“有選擇地執行環境規制”“環境規制執行效率低下”等現象和問題。現有研究已注意到執行不力是“中國環境法規最大的弱點”[1],認為破解“非完全執行”困境是推進地方環境規制實踐的重要方面[2-3]。對此,部分研究嘗試從地區間策略互動角度開展分析和提供經驗證據,這些探索對研究城市群環境合作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和方法。作者認為研究城市間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行為能夠為城市群污染治理競合關系提供新的解釋。然而,截至目前,已有研究并未在細分環境規制類別的基礎上探討多元環境規制在城市間差異化的執行互動行為,更未研究多元環境規制下城市間復雜的執行互動形態對城市群污染治理競合關系的影響,而這正是該研究所要探索的方向。
地方政府間往往會因利益需求不同而普遍存在競爭,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就被認為是一種典型的地方政府間競爭行為[4]。目前有三種主流理論機制解釋環境規制執行互動行為的產生及差異,其中溢出效應機制認為環境污染具有外部性,其外溢效應程度決定了城市間是否產生執行互動行為[5];標尺競爭機制則認為地方政府官員為了政治績效考核而存在降低環境標準以獲取經濟效益或者對標競爭轄區環境標準的策略性行為[6-7];資源流動機制認為環境規制作為一種公權力會成為城市間爭奪經濟資源的工具,地方政府對資源要素的異質性偏好容易引發差異化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行為[8-9]。
除了以上從理論機制角度進行解釋外,學者們圍繞地方政府間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開展了部分經驗分析,大致形成了關于執行互動形態的三類觀點:一是認為地方政府對于流動要素的競爭會使得環境規制執行互動過程中產生“逐底競賽”的互動形態[10]。例如,Fredriksson等[11]認為美國各州在產業資源爭奪過程中存在通過環境規制的“逐底競賽”來降低企業經營成本的行為;朱平芳等[12]認為中國各城市為了吸引FDI,同樣存在環境規制上的“逐底競賽”形態;李勝蘭等[4]通過研究省際樣本數據,發現中國地方政府存在以生態利益換取經濟利益的動機,使得環境規制在省際呈現為“逐底競賽”的執行互動形態。二是認為當地方政府偏好環境優質資源時會出現“競相向上”的執行互動形態。例如,有國內研究發現偏好清潔生產或者環境保護的地方政府,會普遍強化環境規制執行程度[13-14];王勇等[15]認為省際綠色發展存在落后地區追趕領先地區的趨勢,其中生態保護和資源利用方面的追趕趨勢最為明顯。三是認為中國地方政府間競合關系不一的典型事實催生了環境規制“逐底”和“競上”這兩種執行互動形態在全國范圍內的共存[16-17]。例如,金剛等[17]認為在經濟相鄰城市間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表現為“競上”,而在地理距離相鄰城市間環境規制執行則同時存在“逐底”和“競上”兩種互動形態。
在環境規制執行互動與污染治理之間關系的研究中,多數研究認為地方政府間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會惡化環境。一是認為地方政府在經濟增長目標以及官員晉升激勵等因素的影響下,會競相降低環境規制強度,從而加劇企業的空間自選擇效應,引發污染企業向環境規制強度寬松的地區集聚[18-19],導致當地環境水平惡化。二是認為環境規制執行互動的溢出效應和傳染效應滋生了環境規制非完全執行現象,導致地方政府競相降低環境規制支出和監管強度,污染治理工作難以達到理想效果,環境質量進一步惡化[2,20]。
除此之外,也有部分研究表明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可以促進污染減排。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可以發揮環境規制高強度地區對環境規制低強度地區環境影響的示范作用[21],推動地區間環境規制強度的向上模仿。申偉寧等[22]通過研究京津冀城市群環境規制競爭對霧霾污染的影響,驗證了“模仿型競爭”這種良性的環境規制競爭關系對霧霾污染確實具有顯著的抑制作用。環境規制執行互動的“良性競爭關系”通過推動區域整體環境規制的普遍增強,還可以發揮技術創新效應,倒逼產業結構升級,提升環境污染治理水平,從而解決環境污染問題[23]。
為了規避地方政府間“逐底競賽”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所帶來的污染排放,多數研究認為有必要在區域間建立互利共生的關系,增強合作意識,強化地區間環境治理責任的劃定,實現地區各自為政的污染治理關系向聯合治理模式的轉變,綜合施策、集成發力,積極推動區域經濟-環境協調發展[24-26]。
已有研究對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及其與污染治理關系的相關研究,存在兩方面不足:一是普遍考察單一環境規制,且以單一指標來表征環境規制強度,但作者認為單一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難以概括中國多元環境規制下復雜的執行互動形態全貌。二是盡管城市群已成為中國新型城鎮化的重要空間組織形式,但鮮有專門針對城市群環境規制執行互動的研究,更未有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多元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對城市群污染治理競合關系的影響的研究。
基于此,該研究的貢獻在于:①考察多元環境規制在城市間差異化的執行互動形態,突破已有的單一環境規制研究框架,構建了多元環境規制相應的理論機制并開展了經驗分析,是對已有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問題研究的細化和拓展。②重點探討了多元環境規制在五大城市群的執行互動形態及其空間差異。從城市群層面辨析并指出執行互動形態的差異性,可以為中國以城市群為空間單元制定跨區域協作治理的環境政策提供較為重要的經驗證據。③進一步地,將執行互動形態與城市群污染治理相銜接,分析多元環境規制下前者對后者的影響。通過刻畫城市群“差異性的執行互動形態→異質性的空間外溢效應→多樣化的污染治理競合關系”,為研究城市群環境合作提供較新的思路和方法。
環境規制類型及特征會影響理論框架屬性。文章涉及到市場激勵型(以下簡稱市場型)和命令控制型(以下簡稱命令型)環境規制,在構建理論模型之前需要分析這兩類環境規制的內涵并把握其特征。
市場型環境規制一般被認為是利用市場信號約束企業污染排放行為,通過提高污染排放成本迫使企業降低污染排放水平,從而推動整體環境進一步優化[27]。雖然市場型環境規制會帶來一定的治理成本,但是在該種環境規制下,企業往往會擁有較大的自由度,意味著政府允許企業以利潤最大化為決策原則在治理成本和經濟效益之間進行權衡和自由選擇。因而采用市場型環境規制約束企業,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政府傾向于保護轄區企業以實現利潤最大化。這種情形反映在城市間對于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上,就容易形成以競相追逐轄區利益最大化為主導的互動形態。
命令型環境規制一般指政府旨在保護環境而建立的相關法律條例,或者是針對污染物提出的約束性減排目標,由政府強制執行,企業被動承受的環境規制類型。該種環境規制下企業的自由度相對較小,并且通常伴隨著較高的經濟代價[28]。在晉升錦標賽的模式下,命令型環境規制可能會成為地方政府進行博弈的工具,存在通過迫使企業減產停產等方式來完成短期環境指標任務等的現象。這種情形反映在城市間對于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上,就容易形成以競相追逐政治利益最大化為主導的互動形態。
無論是追逐轄區利益最大化還是政治利益最大化,地方政府在執行環境規制過程中都有可能偏離社會福利最大化的目標。此時,如果引導市場型環境規制與命令型環境規制相結合,那么有可能形成經濟福利與環境福利長期協同發展的良性局面。以社會福利最大化為原則,將有利于推動城市間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向良性狀態轉變。
如前所述,城市間對于市場型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會以轄區企業利潤最大化為原則進行決策。假設城市的所有企業作為一個整體參與同其他城市“企業整體”的市場競爭,城市按轄區(企業)利潤最大化為原則展開競爭,此時城市間對于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就形成了一種策略博弈。文章進一步假設城市間這種執行互動的策略博弈是以轄區所有企業的總產量為博弈變量(利潤最大化下廠商之間的博弈變量選擇有兩種形式:產量或價格),所有城市同時進行決策并且決策時將對方的策略選擇作為預期考慮進來,實際上城市間的這種以轄區(企業)利潤最大化為原則的執行互動形態,就形成了城市間策略博弈的“古諾均衡”分析框架。這里,以兩座城市為例簡要展示其博弈均衡。假設兩座城市的所有企業同質且生產完全相同的產品,產品的價格函數由公式:P=a-b(x1+x2)表達,其中,P表示市場價格,x1和x2分別表示城市1和城市2轄區內企業的總產量,a和b為參數。城市企業利潤主要受產出和環境治理成本影響。令π表示城市企業利潤,市場總量X=x1+x2,τ為市場型環境規制(譬如監管者制定的污染稅,亦即單位污染治理成本),Z表示污染物排放水平,e表示污染排放強度,由于兩座城市所有企業同質,所以e相同。由此,城市(企業)利潤函數可以表達為:
根據以上假定,城市1和城市2的利潤π1和π2可分別由公式(2)和(3)表達如下:
其中,τ1和τ2分別表示城市1和城市2轄區內市場型環境規制(單位污染治理成本)。在此,統一說明,符號中的下標1和2分別表示城市1和2,下同。求解利潤最大化,公式(2)和(3)需分別滿足:
由古諾均衡可得:
由于城市1和2轄區內企業的單位污染治理成本受治污技術等的影響,而對企業成本及技術升級等的分析需要區分短期還是長期分析框架。基于此,博弈時需要區分以下兩種情況。
2.1.1 短期分析框架
此時,企業成本固定不變,技術難以升級。根據古諾雙寡頭模型的均衡條件可得最優產量為:
其中,公式(8)和公式(9)中的下標s表示短期,下同。將最優產量分別代入公式(2)和公式(3),可得:
則有:
此時城市1需要執行相對于城市2更低的市場型環境規制τ1;同理可得,城市2想要在均衡條件下獲得比城市1更大的利潤,則需要執行相對于城市1更低的環境規制τ2。此時兩城市為了競爭利潤優勢,就存在競相降低單位污染治理成本,即對市場型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就傾向于“逐底競賽”形態。
2.1.2 長期分析框架
此時,企業成本可變,能夠進行升級。同時在現實中,政府往往會對企業技術升級給予額外補貼。此時,城市間執行互動策略就會受升級改造成本、升級改造后污染排放強度下降以及額外獲得補貼等情況的影響。假設進行升級需要投入成本f(注:同質企業的假定下所有企業的升級改造成本相同,均為f),并可獲得政府補貼rf,這里的r為政府對企業升級的補貼力度,0<r<1,升級后污染排放強度下降為el,el<es。根據古諾雙寡頭模型的納什均衡可得最優產量為:
其中,公式(14)和公式(15)中的下標l表示長期,下同。此時利潤分別為:
進一步可得:
進一步簡化,可得:
若r2≥r1,即鄰區城市對企業升級補貼力度更大時,τ1-τ2>0,此時本城市在追求長期收益最大化的目標下,傾向于選擇相較于鄰區更高的τ,產生對市場型環境規制執行的競相向上;若r2<r1,鄰區城市對企業升級補貼力度不存在競爭優勢時,則(τ1-τ2)是否大于0存在不確定性,此時不能確定兩個城市間的執行互動形態。
綜上得命題1:市場型環境規制存在非完全執行的現象,同時存在“逐底”和“競上”兩種互動特征,執行互動形態表現出不確定性。當城市追尋轄區短期利益最大化時,城市間對于市場型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傾向于“逐底競賽”形態;當城市追尋轄區長期利益最大化時,城市間的執行互動形態會因為區域環境規制水平而存在不確定性。
如果政府是從轄區社會福利最大化角度出發,那么需要構建一般均衡分析框架開展分析。為此,文章同樣從市場型環境規制出發,構建一個一般均衡模型,并且進一步將命令型環境規制納入,分析城市間對組合政策的執行互動形態。
2.2.1 消費端
假設經濟體中有N個完全同質的消費者,他們不僅關心商品的消費,還關心環境質量(污染排放)。污染是一種公共有害品,所有消費者感受到的污染水平完全相同。為簡便起見,假設消費者對商品消費的偏好是位似偏好,而且效用函數相對于商品消費和污染具有強可分離性。在以上假定下,代表性消費者的間接效用函數是在外生給定的環境污染水平Z、商品價格P和收入I的情況下,追求效用最大化。代表性消費者的間接效用函數表達式如下:
2.2.2 生產端
參考Copeland[29]的思路,生產端使用國民收入函數來表示整個系統的供給狀況。定義國民收入函數G如下:
其中:P為商品價格,X為商品數量,τ為市場型環境規制(譬如監管者制定的污染稅,亦即生產者所面臨的污染排放價格,反映了生產者單位污染治理成本),K和L分別表示資本和勞動力,T(K,L,Z)為技術集。
2.2.3 一般均衡模型
依據國民收入函數G,可以表達出轄區國民預算約束(即消費者總收入函數)。在總收入函數中,假定監管者收取的污染稅全部轉移給消費者。因此,總收入的表達式為:
依據公式(23)代表性消費者的間接效用函數V(P,I,Z)和公式(25)的總收入預算約束,通過求解代表性消費者效用最大化得到均衡的污染排放水平。由此設定一般均衡模型如下:
第一步,對V(P,I,Z)進行全微分,可得:
第二步,對約束條件I=G(P,τ,K,L)+τZ進行全微分,可得:
由公式(24)可知,GP=X;K、L和τ均為外生給定,其恒定不變,則dK=0,dL=0,dτ=0。則公式(30)可進一步簡化為:
將公式(31)代入公式(28),可得:
那么,在市場型環境規制的基礎上引入命令型環境規制,會起到怎樣的效果,對于城市間的執行互動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對此文章繼續討論如下。
假定某城市實施命令型環境規制,規定某污染物排放量要減少至δZ,其中,δ∈(0,1),意味著要對應減排(1-δ)Z才能達標。假定減排的單位成本為C,那么減排的總成本即為(1-δ)ZC。此時,該城市國民收入函數G可進一步表達如下:
相應地,該城市居民預算約束(即消費者總收入函數)可表示為:
求解以上新形式的一般均衡可得:
在此,文章仍然以兩座城市為例(下標1和2分別代表城市1和城市2),依據公式(36),兩座城市應分別滿足:
由公式(37)和公式(38)聯立,可得:
如果兩座城市在短期內的單位減排成本不變,那么公式(39)可進一步簡化為:
命題2:在市場型環境規制存在非完全執行時,引導市場型環境規制與政府主導的命令型環境規制相組合,可以實現互動形態轉為競相向上。
3.1.1 兩區制空間Durbin模型
參考國內外學者對環境規制執行互動行為的研究[13,16-17],構建兩區制空間Durbin模型如下:
其中,
Eit表示在t年份城市i對某種環境規制的執行強度,wij代表空間權重矩陣。∑j≠iwij Ejt表示t年份除本地城市i以外的所有其他城市j的環境規制強度的加權平均和。文章主要考察本地與相鄰城市環境規制是否存在執行互動行為,即主要考察Eit與∑j≠iwij Ejt的關系。Xit表示城市層面的控制變量,μi和αt表示個體和時間固定效應。
D和I為虛擬變量,分別設置在公式(41)和公式(42)中,是這兩個公式的區別之所在。其中,公式(41)是用以考察相鄰城市環境規制變強或變弱時,本地城市i的環境規制執行情況。當Dit=1時,相鄰城市加權平均的環境規制強度在t年份相較于(t-1)年份變弱,本地城市i對此的反應系數為λ1;反之,當Dit=0時,意味著相鄰城市加權平均的環境規制強度在t年份相較于(t-1)年份不變或變強,此時本地城市i的反應系數為λ2。公式(42)是用于考察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強于或弱于本地城市i的環境規制時,本地城市i的環境規制執行強度對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執行強度的反應情況。當Iit=1時,意味著本地城市i的環境規制強度大于相鄰城市加權平均的環境規制強度,此時本地城市i對相鄰城市加權平均的環境規制強度的反應系數為λ1;反之,當Iit=0時,意味著本地城市i的環境規制強度小于或等于相鄰城市加權平均的環境規制強度,此時本地城市i的反應系數為λ2。
采用極大似然估計模型中的系數,根據模型反應系數的顯著性及取值情況可以判斷城市間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形態,具體形態情形見表1。
表1 城市間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
3.1.2 空間自滯后模型
為了進一步考察城市間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對城市群污染合作治理的影響,在上節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的研究基礎上,參考Vega等[30]、沈坤榮等[31]的研究,構建空間自滯后模型(SLX)從本地效應和溢出效應的視角解釋差異性影響,模型如下:
其中,被解釋變量lnWit為污染物排放量取對數形式。核心解釋變量為Eit和∑j≠iwij Ejt,如果Eit系數為負,意味著本地城市i對環境規制執行有效,帶來污染減排,反之本地環境規制執行無效;如果∑j≠iwij Ejt的估計系數為負,則說明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強度的提升在執行互動下為本地城市帶來了污染減排,城市間的污染減排存在環境規制的聯動;如果∑j≠iwij Ejt的估計系數為正則說明本地城市i的污染排放與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強度正向相關,意味著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催生了城市群內的污染轉移。Xit表示城市層面控制變量,μi和γt分別表示個體和時間固定效應,εit為誤差項。
因此,根據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執行強度的估計系數就可以判斷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對本地城市污染治理的空間效應及其在城市群范圍內的異質性影響。已有研究[17]對“相鄰”的界定及處理分為地理相鄰和經濟相鄰兩種方式,對此作者同樣區分并同時考察這兩種“相鄰”方式(見章節3.3)。這里,從城市群污染合作治理視角進行解釋:①當地理/經濟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執行的空間外溢效應顯著為負值時,說明地理/經濟相鄰城市執行強度的提升,可以使得本地實現污染減排。此時污染物排放量的減少與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強度的提升有關,城市間的污染協作治理顯著有效,區域內環境規制聯動提升了城市群整體環境狀況,此時稱之為城市間的“合作型”污染治理模式。②當地理/經濟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執行的空間外溢效應顯著為正值,且本地減排效應不顯著時,則說明存在“以鄰為壑”的互動行為,此時城市群污染治理模式屬于“破壞型”。③第三種情況則是本地減排效應顯著時,且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執行的空間外溢效應不顯著或者正向顯著時,均不能得出本地城市污染排放受相鄰城市環境規制的影響,而只能說明本地城市自身環境規制的污染治理效果顯著,此時城市間并不存在聯合治理,對此稱之為“獨立型”污染治理模式。
以城市群為研究對象但需以城市為研究基礎[32]。基于城市層面,以中國環境年鑒公布的2003—2018年全國103個重點城市面板數據(已剔除部分數據缺失嚴重的10個城市)為基礎;進一步地,根據樣本城市選取了中國五大核心城市群(京津冀、珠三角、長三角、成渝以及長江中游城市群)作為異質性研究對象,并分別開展了回歸分析。相關變量指標的選取及數據來源如下。
在兩區制空間Durbin模型中,核心變量為環境規制強度,文章涉及市場型(MAR)和命令型(CON)兩種環境規制,分別用城市污染治理投資總額和城市排污收費來量化表征。同時為了進一步衡量政策組合的作用,使用二者的交互項作為第三種環境規制手段即組合型(M×C)納入實證研究之中。
就城市污染治理投資總額而言,在2008年之前,各城市對這一指標是有統計數據并且是作為環境治理投資總額的重要組成部分的單列指標,然而,在2008年及之后年份,環境治理投資總額中不再單列和披露各城市污染治理投資總額[33]。這一統計口徑的變化,使得作者選取間接的方式刻畫城市污染治理投資總額這一指標,具體處理方式為:使用城市所屬省份的污染治理投資總額乘以該城市所占份額得到該城市污染治理投資總額。而城市所占份額則可以依據城市工業固廢排放量占所屬省份的工業固廢排放量的比重計算得出。
就城市排污收費指標而言,由于城市層面排污收費指標缺失過多,因此在城市排污收費的相關研究中大多借助工業廢水排放、工業廢氣排放以及工業固體廢物排放等變量進行測算[34-35]。對于城市排污費,作者同樣采取類似方式計算得出。由于排污費的收取對象主要面向工業廢水,所以在已有省級層面排污費數據的情況下,通過城市工業廢水排放量占該城市所屬省份工業廢水排放量的比重,計算各城市排污收費情況。
SLX模型中的被解釋變量為城市污染排放量,參考已有文獻[25],使用各城市SO2排放量的對數形式(lnSO2)來量化表達。
文章選取了七個控制變量見表2。選用城市人均GDP的對數形式、實際使用外資金額/城市GDP、固定資產總投資/城市GDP、第二產業增加值/第三產業增加值分別來衡量城市經濟發展水平、對外開放程度、固定資產投入以及產業結構。其次,政府特點也對政府參與競爭行為起著重要作用,擴張型政府對區域間競爭行為更加敏感,作者選擇城市財政支出/城市財政收入指標來衡量政府的財政行為,選擇城市人均科學技術支出和城市人均教育支出分別表示城市對科學與教育的重視程度。
表2 變量的選擇及定義
以上數據均來自《中國環境統計年鑒》《中國城市統計年鑒》及各城市政府官方公布文件,其中對于價值相關的變量作者均按照當年物價指數進行了平減處理。
同時將通過分段回歸探討城市間環境規制執行互動的演變過程。國家“十二五”規劃明確了應對氣候變化的國家方略,并且在“十二五”期間,生態文明建設落地生根,意味著中國在應對氣候變化和生態環境建設上進入了新的戰略征程。2011年為“十二五”規劃元年,也是在這一年,中國城市化率首次突破50%,城市化建設進程明顯加快。這一系列重要變革對各城市的環境規制策略產生了巨大影響,因此作者認為有必要分2003—2010、2011—2018兩個樣本觀察期進行討論。
研究樣本包括103個代表性城市,城市間的相鄰采用地理相鄰和經濟相鄰兩種處理方式,因此涉及到兩種空間權重矩陣。其中,對地理相鄰而言,借鑒金剛等[17]的界定及處理方式,采用地理距離權重矩陣反映地理空間上所有城市可能存在的互動行為。這一權重矩陣意味著不以城市在地理邊界上是否臨界為依據,而是以地理距離為依據,認為各城市在地理空間尺度上均存在互動行為,只是距離越近,互動越強,距離越遠,互動越弱。據此,定義dij為城市間的直線距離,距離倒數恰好可以體現城市間的相關性與地理空間上的距離關系,距離越小,倒數后構成的權重越大,距離越大,則構成的權重越小,其計算方法如下所示:
同時,考慮城市間因為經濟發展因素形成的交互影響,作者建立經濟距離權重矩陣考察經濟利益關系相近的城市間的互動關系。經濟距離權重計算方法如下所示:
首先考察城市間環境規制執行互動特征,表3報告了2003—2018、2003—2010及2011—2018年三個樣本區間的經驗分析結果。
表3 城市間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的實證結果
結果顯示,對于市場型環境規制而言,相鄰城市加權平均的環境規制執行強度較上一年份無論是變強還是變弱,本地城市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反應系數λ均顯著為正。而且這一經驗分析結果無論是在以地理距離還是以經濟距離為權重的測度中均獲得支持。這說明在樣本期內,城市間對于市場型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同時存在“逐底”和“競上”兩種互動形態,城市間相互模仿執行,亦是非完全執行的一種體現。這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理論命題1,表明樣本期內城市在追尋轄區長期利益最大化而非短期利益最大化,樣本城市間的執行互動形態因區域環境規制水平而出現了不確定性。
當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強于或弱于本地城市環境規制時,本地城市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反應系數λ均顯著為負。這表明此種情況下城市間對于市場型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存在差異性。這種差異性與相互模仿情形相反,體現為一種“畏強凌弱”型的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互動形態。
針對命令型環境規制的經驗分析結果與上述情況相類似,也是同時存在“逐底競賽”和“競相向上”兩種互動形態。已有文獻研究單一命令型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并將其簡單歸結為“逐底競賽”,這樣的結論與中國環境規制實踐事實并不相符。研究表明,用單一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難以概括中國多元規制下復雜的執行互動形態全貌。
對于組合型環境規制而言,λ僅在地理相鄰的城市間顯著。但是,在2011—2018年間,組合型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表現為競相向上,首次剔除了城市間“逐底競賽”的特征。這一經驗分析結果支持了命題2,在市場型環境規制非完全執行的基礎上,通過施加命令型環境規制,會帶來城市間整體執行互動形態轉為競相向上。
作者還考察了中國五大城市群環境規制執行互動特征(受限于篇幅,在此僅用表4報告了長三角和成渝城市群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的實證結果),結果顯示:
表4 長三角和成渝城市群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的實證結果
(1)五大城市群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在以地理距離為權重測度時的顯著性要好于以經濟距離為權重測度時的顯著性。這說明在五大城市群內部,各城市間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更多的是受地理距離而非經濟距離的影響。因此,要想增強城市群范圍內的環境規制聯動,除了需要強化地理空間影響外,還需注重引導發揮經濟聯系度對環境規制聯動的作用。
(2)在五大城市群范圍內,在地理相鄰城市間,市場型和命令型環境規制均同時存在“逐底”和“競上”兩種互動形態。這進一步說明了中國城市間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的非對稱性和多樣性特征。
(3)在長三角和成渝城市群范圍內,地理相鄰城市間對于組合型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形態在2011年后發生了轉變。其中,在長三角城市群內,相鄰城市加權平均的環境規制執行強度變弱時,即在D=1時,本地城市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反應系數λ1不顯著,而當相鄰城市變強時,即在D=0時,本地城市的反應系數λ2顯著為正。這表明長三角城市群內部各城市對于組合型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呈現了“競相向上”形態。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成渝城市群,本地城市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反應系數在D=0/1和I=0/1兩種情況下λ1均不顯著,λ2均顯著為正,均表示成渝城市群內部各城市對于組合型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呈現顯著的“競相向上”形態。在疊加實施命令控制型環境規制后,城市間執行互動形態由“逐底競賽”轉為“競相向上”,這一互動特征的轉變驗證了命題2。但類似特征的轉變并未在京津冀、珠三角及長江中游城市群中得到驗證,這也意味著城市群環境規制執行互動的確存在空間異質性。
在前文對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考察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對城市群污染排放的影響。表5報告了總體樣本和五大城市群分樣本下的回歸結果。
表5 環境規制執行互動與SO2排放關系的實證結果
首先,基于總體樣本的實證結果,研究發現:①本地城市命令型環境規制的執行強度對自身SO2排放的影響顯著為負,表明命令型環境規制是各城市減排SO2的有效手段,同時也反映出中國使用強制性政策主導污染減排的現實特征。然而,這種命令型環境規制對相鄰城市污染排放的影響系數卻隨時間由顯著變為了不顯著,說明其跨區域的影響力下降。②市場型環境規制無論是對本城市還是相鄰城市的SO2排放量的影響系數均顯著為正,表明市場型環境規制在實踐中并未達到預期減排效果,在控制污染轉移方面的作用有限,存在非完全執行情況。
其次,基于城市群分樣本的實證結果,研究發現:①在長三角城市群,相鄰城市環境規制強度對本城市污染排放的負向影響顯著,意味著相鄰城市加強環境規制能有效降低本城市的污染排放,城市群內部污染“協同治理”效果顯著,因此長三角城市群污染治理模式屬于“合作型”。②在成渝城市群,本地環境規制的減排效應顯著。本城市環境規制強度對污染排放量的負向影響顯著,但未發現相鄰城市環境規制能有效降低本城市污染排放量的經驗證據,這意味著成渝城市群不存在“協同治理”效果,其“競相向上”的執行互動形態更多發揮本地減排效應,傾向于獨立減排而非城市間協同減排污染物,城市群污染治理模式屬于“獨立型”。③在其余三大城市群中,本地城市SO2排放量和相鄰城市市場型環境規制強度顯著正相關,表明相鄰城市市場型環境規制越強,本城市SO2排放量越高。這說明市場型環境規制對跨區域污染排放的影響在地理相鄰城市間存在“以鄰為壑”的現象,這三大城市群的污染治理模式屬于“破壞型”。
以上實證結果表明環境規制對污染排放的影響存在顯著的空間外溢效應,而且這種空間外溢效應在各城市群表現不同。其異質性的表現是由城市群內部各城市間差異化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所引致的,并進一步強化了城市群多樣性的污染治理競合關系。其中,長三角和成渝城市群在互動特征上相對一致,但通過研究城市群污染治理效果發現,二者所呈現的相對一致的“競相向上”互動特征卻在對城市群污染減排的影響及其作用渠道上存在明顯不同。其中,長三角城市群“競相向上”的互動特征產生了顯著的空間外溢效應,這體現了污染治理方面的“城市群經濟”,各城市就區域污染協同治理方面達成共識,共同加強環境規制強度,可以實現“本市”和“鄰市”的環境雙贏,環境污染的負外部效應尤其是污染轉移也能在城市間污染協作治理的作用下得以緩解。相反,成渝城市群所呈現的“競相向上”特征則主要是本地城市出于規避相鄰城市污染轉移而強化本地環境規制及執行力的結果。實證結果顯示相鄰城市市場型環境規制與本城市污染排放量呈顯著正向關系,而成渝城市群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卻表現為“競相向上”,污染減排更多是受本城市環境規制強度的影響,這反映出成渝城市群存在競相提高本地環境規制以規避鄰區污染物流入的風險的動機,城市群環境污染合作治理的區域關系有待加強。其他三大城市群均顯示同時存在“逐底”和“競上”,城市群內部污染治理朝兩極化方向發展,體現了城市群內部圈層分化問題,城市間污染治理合作范圍受限,其競合關系以競爭為主。
為了檢驗關于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實證結果的穩定性,借鑒張文彬等[13]的做法,分別采用工業SO2排放量/工業總產值和工業氮氧化物排放量/工業總產值表征組合型環境規制執行強度進行穩健性檢驗,實證結果中總樣本和城市群樣本反應系數的顯著性和取值依然支持關于組合型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的研究結論。
參考沈坤榮等[31]對空間計量模型穩健性檢驗的做法,采用新的空間權重矩陣計算方式分別為:1/(1+(dij/100)),1/(1+(dij/100))2,其中,dij為城市間的直線距離。穩健性檢驗結果發現關于城市間環境執行互動形態及其對城市群污染治理競合關系影響的基本結論依舊顯著成立,進一步驗證了估計結果的穩定性。
考慮SLX模型的實證檢驗中環境規制執行互動的影響存在滯后性,污染排放與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可能存在內生性問題,作者采用滯后一期的核心解釋變量數據作為工具變量重新開展兩階段最小二乘估計。回歸結果顯示不僅工具變量有效而且主要變量的估計系數依然顯著,進一步表明了研究結果穩健可信。
城市群作為中國新型城鎮化發展下重要的空間組織形態,研究其內部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對推動城市群的環境合作治理具有重要意義。文章基于2003—2018年103個城市數據樣本,利用兩區制空間Durbin模型和SLX模型開展研究,主要得到以下結論:①城市間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表現為非對稱性和多樣性特征,用單一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難以概括中國多元規制下復雜的執行互動形態全貌。一是將命令型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簡單歸結為“逐底競賽”,這樣的結論與中國環境規制實踐事實并不相符;二是市場型環境規制存在非完全執行的現象,并且在城市間同時存在“逐底”和“競上”兩種互動形態,其執行互動形態因城市環境規制水平而出現了不確定性;三是在市場型基礎上疊加命令型環境規制后,城市群在環境規制方面的執行互動形態可以轉為“競相向上”。②城市群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存在空間異質性,即使是同類環境規制在不同的空間單元下也表現出差異化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③城市群異質性的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催生了“破壞型”“合作型”和“獨立型”三種不同的區域污染治理關系。其中,盡管長三角和成渝城市群對組合型環境規制的執行互動形態均為“競相向上”,但長三角地區跨區域污染協同治理效果顯著,相鄰城市規制強度的增加可以有效降低本地污染物的產生,屬于“合作型”;而成渝地區本地環境規制強度的增加則更多出于對污染物流入風險的規避,污染治理模式屬于“獨立型”。
基于以上結論,提出以下政策建議。
(1)進一步優化市場環境,利用市場型環境規制與命令型環境規制的疊加組合,推動城市群環境規制執行互動形態向“競相向上”轉變。在缺乏完善的市場與監督環境情況下,以轄區利益最大化為原則的市場型環境規制容易出現執行偏差。面對這種執行偏差,一是要進一步優化市場環境,二是在市場型環境規制處于非完全執行的狀態下,可以通過命令型環境規制與市場型環境規制的疊加組合,增強環境規制執行力度,促使當地政府和企業以社會福利最大化為原則進行互動,從而推動城市群環境規制執行互動的競相向上和良性發展。
(2)面對新時代對污染治理的新要求,地方政府作為環境規制的執行主體,應從長遠發展利益出發,有效平衡城市經濟和環境發展的多方面需求。一方面,可以通過城市內部產業結構跨域調整,緩解城市群內部圈層分化問題,有效避免污染的內部轉移。另一方面,結合當前新時代對污染治理的新要求,鼓勵“約束與激勵并舉”的政策體系,充分把握城市或者城市群內部的發展條件和區位特征,因地制宜選擇合適的環境規制工具及其組合,充分發揮命令型環境規制工具、市場型環境規制工具及其組合在污染治理方面的作用,推動城市群的污染治理模式由“破壞型”和“獨立型”向“合作型”轉變,就綠色發展、協同治理達成共識。
(3)城市群建立權責明確的制度或簽訂多方位的污染治理合作協議,積極落實城市群“合作型”污染治理模式。在處理跨區域污染治理合作關系時,需要城市群建立權責明確的制度,或簽訂多方位的污染治理合作協議來劃定統一的發展目標和環保治理責任,通過建立區域性的環境合作機構和會議制度形成城市群平等對話、溝通協商的平臺,完善財政投入等方面的對接程序、懲罰制度等保證各地方政府在合作治理過程中的環境規制執行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