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群,俞蓮
近年來,域外國家對我國中興通訊、華為、字節跳動等公司以不合規為由進行高罰金處罰的事件,引起了各界,甚至是最高層的高度關注。一時之間,“合規”成為多學科的時髦話題和熱門課題。企業作為經濟發展的子細胞,其發展的好壞,直接影響著國民經濟運行。企業涉案,特別是當涉及刑事犯罪的話,不僅會給企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同時其負面效應也會波及到員工、利益第三人、社會等群體。在預防犯罪理念的指引下,以美國為首的國家提出和發展的企業合規制度,照應到企業由“生”至“死”的各個運行環節,成為堵塞企業內部治理漏洞的企業犯罪治理新方式。其中,作為合規制度中最基本、最核心的內容[1],即企業刑事合規是本文關注的焦點。
企業合規的核心原理在于通過立法和司法引導、推動企業主動防控各種法律風險、避免消極后果,進行自我約束、自我管理和自我改進。因此,法律制度層面的企業合規不是字面含義上的規則遵守,其不僅代表著企業對內部經營管理作出合規指示,而且還表征著國家強化企業監管。國家通過加大合規的法律激勵效果,調度企業的合規收益和合規成本之差,促使單純依靠企業自律、自覺踐行的合規管理轉化為由法律強力引導、保障的企業合規制度。故而,企業合規雖仍以企業自治為核心,但卻不是在重提企業管理的“舊話”,而是另辟了一條依法治企的“蹊徑”,即賦予企業合規的責任基礎、肯定企業合規的法律意義,使“合規”從企業內部軟性的控制理念轉變為具有法律保障的治理模式。
企業刑事合規是國家同企業形成的合作式治理單位犯罪的新格局。如今,其已成為刑事法學領域研究中的學術增長點。企業刑事合規的研究氛圍熱烈,許多學者都參與到這場討論之中,積極發表研究成果。李本燦[2]、陳瑞華[3]、毛逸瀟[4]等學者積極挖掘企業刑事合規的概念內涵;萬方[5]72-74、李本燦[6]39-55、陳瑞華[7]1-18、劉霜[8]等學者細致研究域外企業合規的經驗;孫國祥[9]、田宏杰[10]、劉艷紅[11]等學者著力尋找企業合規激勵的刑法教義學依據;陳瑞華[12]、周振杰[13]116-118、李玉華[14]114-130等學者著重探索我國合規有效評價的標準。包括但不限于上述研究成果,都是學者對刑事合規改革實踐發起的考問之回應。本文試通過梳理我國企業刑事合規改革進程予以梳理,聚焦改革試點中存在的問題,主要就企業刑事合規的適用對象、刑事合規的激勵幅度、企業合規目標的劃定等問題進行探討。
企業合規理念在我國早已得到踐行,只是未獲得政權機關的重視。直至我國企業和跨國企業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的交往活動經常化,企業合規的價值才得以重申和推崇。《企業境外經營管理指引》《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保險公司合規管理辦法》《商業銀行合規風險管理指引》《證券公司和證券投資基金管理公司合規管理辦法》《經營者反壟斷合規指南》等規范性文件均是合規理念在我國的具體體現,推動企業走上合法合規之路。從上述規范性文件可以看出,此前我國主要采取行政主導的方式推進企業合規的發展,企業合規受制于行政監管,具有局部性、實驗性和探索性的局限性,也未發展為普遍化的行政監管激勵機制,這對督促企業依法依規運營是不利的[15]。
法定犯時代的到來,導致單位犯罪的犯罪圈不斷擴大。這也凸顯出國家對單位犯罪的高度關注和懲治決心。在經濟全球化的語境和單位犯罪大多屬于法定犯罪的大背景之下,基于法定犯的行政從屬性,企業合規的范圍不得不從之前的行政合規,延伸擴展到企業刑事合規。甚至可以說,企業刑事合規已然發展為最核心的合規業務。新世紀以后,企業的社會角色已從純粹的營利性組織向社會公民轉變[16]。當代犯罪的有效控制需要借助社會力量[17],企業犯罪的治理需要企業的參與。自2020 年3 月起,我國開始部署企業刑事合規試點工作,開啟企業合規在我國刑事法領域的深拓。企業刑事合規是我國預防和治理單位犯罪的新方法、新理念、新嘗試。該制度引進的初衷是為促進、引導企業履行法律規定的合規義務,建立預防、發現、應對違法犯罪行為的機制,進而達到單位犯罪前置性預防和綜合治理的效益。企業刑事合規并不否定刑法和刑罰規制企業犯罪的效用,而是作為一套優化國家規制、增強規制功能的新方案,幫助企業規避刑事法律風險、堵塞企業犯罪制度漏洞,實現單位犯罪的提前預防。
2019 年12 月,最高檢理論研究所向最高檢黨組提交了《檢察職能有待拓展的空間:刑事合規監督》的專題報告,報告中指出可以以刑事檢察為主導,探索刑事合規檢查監督的中國路徑[18],并在2020 年和2021 年先后部署了企業刑事合規試點工作。截至2020 年11 月底,試點地區檢察院共辦理涉企業合規案件525 件,合規考察案件集中于虛開發票、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污染環境、串通投標、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走私等犯罪情節輕微的涉企業犯罪情形。在處理結果上,上海市試點在第一期改革期間曾對12 家中小微型企業做出相對不起訴決定,深圳市南山區試點對相關企業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再進行合規監督考察的模式,江蘇省檢察機關對犯罪情節輕微的民營企業高管作出相對不起訴的決定①。總體來看,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在我國的實踐時間不長,尚在摸索有效、多樣的刑事激勵機制,以確保刑事合規在我國法律制度的土壤中落地。
1.我國企業刑事合規改革背后的政策力量
在改革工作正式開始之前,中共文件、會議等均傳遞了保護(民營)企業及企業家合法權益,持續優化、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營商環境等精神,為刑事合規在我國的發展奠定了背景。我國企業刑事合規改革的規劃是從頂層設計開始的,交由基層檢察院實踐的。一系列政策性文件的密集推出(如表1 所示),表明了司法機關對依法平等保護企業及企業家合法權益的深刻認識,彰顯了司法領域堅持依法保護各類市場主體的基本原則,釋放著加強產權和企業家權益司法保護的積極信號,落實了“少捕”“少押”“慎訴”的司法理念,增強了司法機關保護企業及企業家、法治化營商環境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推動形成了企業刑事合規改革的良好氛圍。各試點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推動企業刑事合規的發展,收獲了例如蘇州市人民檢察院制定的《蘇州市檢察機關關于涉案企業限期刑事合規從寬處罰制度實施細則》、寧波市人民檢察院制定的《關于建立涉罪企業合規考察制度的意見》、張家港市人民檢察院制定的《企業犯罪相對不起訴適用辦法》、深圳市寶安區人民檢察院和寶安區司法局制定的《關于企業刑事合規協作暫行辦法》《岱山縣人民檢察院涉企案件刑事合規辦理規程(試行)》等階段性成果。張軍檢察長在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中強調要平等保護國企民企、內資外資、大中小微企業,積極、穩妥試點,督促涉案企業合規管理,做好依法不捕、不訴、不判實刑的后續工作。

表1 “兩高”促進企業刑事合規發展的相關政策性文件
2.實例分析
在我國刑事合規改革初試之前,已存在案件審理過程中考察企業合規情形的先例。例如,在被告人鄭某、楊某、王某某、丁某某、楊某甲犯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一案中②,被告人鄭某、楊某通過給予好處費的方式,獲取被告人王某某、丁某某、楊某甲利用工作便利提供的孕產婦個人信息從而推銷雀巢奶粉的行為構成侵害公民個人信息罪。在案件上訴過程中,被告人鄭某辯稱其行為是所在單位的犯罪行為,故不應該替單位受罰。但二審法院認為,雖然被告人鄭某、楊某非正當地為雀巢(中國)有限公司搶占市場份額、為該單位獲取了非法利益,但雀巢(中國)有限公司提交的《雀巢公司指示》《關于與衛生保健系統關系的圖文指引》《醫務渠道WHO 在線測試》等文件和情況說明可證明,該公司的政策、章程、指示等均禁止員工以向醫務專業人員提供金錢或物質的方式推銷嬰幼兒配方奶粉。該公司還對內部員工進行了相應培訓,盡到了合規監管的義務。因此,雀巢公司無須為此承擔過失責任或故意責任。被告人鄭某、楊某所實施的行為未得到公司認可,也并未經單位集體或負責人決定,故應屬于被告人出于提升個人業績所實施的個人犯罪行為。
在刑事合規改革推行后,一系列典型的企業刑事合規案例公布出來。例如,在張家港L公司、張某甲等人污染環境案中,雖然該企業涉嫌污染環境罪,但由于其排放污水量較小,暫未造成實質性的危害環境的結果,犯罪情節輕微,檢察機關在認真審查調查報告、聽取行政機關意見、指導該公司的完成合規建設、向生態環境部門提出對該公司給予行政處罰的檢察建議之后,遂作出不起訴的決定③。在海南文昌市S 公司、翁某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案中,S 公司經過6 個月的合規整改之后,檢察機關在結合該公司合規整改情況、舉行公開聽證會、聽取各方意見之后,依法提起公訴并提出輕緩量刑建議④。
我國企業刑事合規的發展是沿著“先實踐探索,再制度確立”的進路循循漸進的。刑事合規在我國的發展與單位犯罪治理、法治化營商環境、保護民營企業及企業家合法權益、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等政策精神高度契合。試點中已摸索出合規整改后的企業不起訴和寬大刑事處遇的激勵機制。其中,企業合規不起訴的激勵機制可以分為附條件不起訴和檢察建議兩種模式[19]。附條件不起模式是指檢察機關暫緩對涉案企業提起訴訟,待合規考察期屆滿之后,視企業合規整改情況再作出是否提起公訴的決定。檢察建議模式是指檢察機關考察涉案企業犯罪事實等相關情況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的同時以檢察建議的形式督促、引導涉案企業合規建設。從遼寧省人民檢察院等十機關發布的《關于建立涉罪企業合規考察制度的意見》、舟山市岱山縣人民檢察院推出的《涉企案件刑事合規辦理規程(試行)》等文件來看,其采取的是附條件不起訴模式。而包括但不限于上海市長寧區、浙江省寧波市江北區、浙江省紹興市新昌縣、江蘇省無錫市新吳區、河北省邯鄲市魏縣等試點在內的人民檢察院則采取“合規檢察建議+相對不起訴”的模式。另外,法院已經認可企業事前的合規計劃和事后的合規整改可作為判斷犯罪單位的主觀意志、責任輕重表征的法律后果。最后,在企業刑事合規制度探索過程中,一些試點檢察機關也已嘗試同行政監管部門展開合作[20]。綜上,企業刑事合規改革實踐已經與涉案企業及內部特定自然人的刑事責任追究產生實質性的聯系,屬于典型的企業刑事合規。企業合規在我國刑事領域的發展,已經完成理念層面的飛躍,正努力從現有的制度體系和理論成果中挖掘推動刑事合規縱深進化的力量。
盡管我國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尚處于摸索過程,但該制度必將形成并不斷完善,故本文尚且將其表述為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從改革實踐來看,企業刑事合規在我國是一場由外部力量引發、由上而下發起、由政策精神引導的社會綜合治理改革。在企業刑事合規制度中國化的過程中,表現出以下特點。
“刑事合規(制度)最初(僅僅)是為了預防犯罪”[21],但從相關文件及其傳遞的精神來看,我國刑事合規制度的推行包含了預防企業犯罪和保障企業正常經營、保護企業和企業家合法權益的期待。企業合規在我國刑事領域得以發展的動力,即在于其與我國政策精神相契合。衰退的世界經濟和新冠病毒的肆虐,對全球經濟形成巨大壓力和沖擊。為應對經濟平穩健康發展過程中的一系列新風險,中共中央及時作出新安排,在扎實做到“六穩”工作的基礎之上,提出“六保”的新任務。刑事合規具有最大程度保障企業正常運營的效能,使企業“活下來”“留得住”“經營好”,從而助力“保市場主體”“保居民就業”之任務的完成。另外,優化營商環境是推動“六保”的重要舉措。市場主體合規運行是優化營商環境的關鍵,刑事合規具有幫助企業完善自身內部治理結構的效力,使得刑事合規成為推進優化營商環境、保護企業及企業家合法權益的法治工具[22]。刑事合規與優化營商環境建設之間具有一致的價值目標和共同的問題導向,即刑事合規與優化營商環境都是抵御企業風險的機制,刑事合規意欲預防企業實施、參與的犯罪行為也是法治化營商環境過程中的治理對象。刑事合規制度在預防犯罪的同時可附加“凈化”市場環境,助力營造公平競爭的市場生態,因此,刑事合規也是優化營商環境的有效途徑。刑事合規不僅符合國家預防治理企業犯罪的目標,也符合保護企業及企業家、法治化營商環境的政策精神,蘊含了寬緩規制企業犯罪的刑事政策。“政策是法律的靈魂”[23],各政策精神為企業刑事合規在我國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刑事合規制度與我國政策精神高度契合,其藉由刑事政策的貫徹、落實,以及立法化,將推進企業刑事合規在我國的深化。
在最高人民檢察院所啟動的對涉嫌違法犯罪的企業及涉經營類犯罪的民營企業負責人依法不捕、不訴、不判實刑的企業刑事合規改革中,由檢察機關主導的刑事合規的激勵機制主要表現為合規不起訴。合規不起訴使得絕大多數合規案件止步于審查起訴階段。大量案件并未進入審理環節,實體法所能發揮激勵作用的空間受限。在當前企業刑事合規的本土化探索過程中,檢察機關主要將目光著眼于程序層面,形成以合規不起訴的試點格局[24],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不起訴制度作為突破口。企業合規計劃及合規整改作為寬大刑事處遇的作用更多地表現為少捕、慎訴、慎押。在法院審理過程中,受制于我國單位犯罪認定的固有模式,企業合規難擔負實體出罪的功能。加之立法的缺失,使得企業合規暫時只可成為影響量刑的酌定情節。刑事合規的實體激勵低效能,直接導致刑事合規整體激勵機制還不足以催發我國企業將企業合規貫徹始終,造成企業刑事合規在我國發展泄勁。
當前企業刑事合規試點主要體現為實務部門的制度創新,司法部門相繼出臺文件和應對措施,以期盡最大努力解決企業犯罪問題。實務部門的理論和實踐創新,確有可圈可點之處。借助檢察實務活動可在短時間內宣傳企業合規的精神、喚醒企業合規意識。但正如上文所述,刑事合規的實體激勵是不充分的。而實體法難以發揮充足的激勵效用,很大程度是因為已有的刑法教義學理論對于刑事合規這一新事物力不能支。從刑事一體化的視角來看,要保障刑事合規制度在我國長期有效運轉,還需要更深入地開展刑法教義學理論研究。企業事前有效的合規管理以識別其所面臨的刑事法律風險為前提條件。而企業刑事法律風險的識別離不開刑事法規范的正確理解和教義學解釋。此外,在我國當前法律框架內,刑事合規作用的發揮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是否能夠進入刑事政策范疇,從而借助刑事政策與刑法教義學之間的目的管道,影響刑法規范的解釋與塑造。企業刑事合規承載著預防犯罪的價值期待和保護企業及企業家的現實需要,但這些法外價值能否輸入刑法體系內部,需要經過教義學理論的過濾、加工。因此,學者們還需深度挖掘刑事合規的刑法教義學根基。
由最高人民檢察院主導推動的企業合規改革,是保護企業及企業家合法權益、法治化營商環境的重要舉措,是企業犯罪預防轉型的重要內容。第一期改革試點均為基層檢察院,改革措施和處理結果往往較為溫和、保守,還未涉及制度運行的深層問題。在企業刑事合規改革的過程中,不僅需要擺脫理念的羈絆、克服制度的障礙、補足理論的欠缺,還需要完成契合我國刑事法治、我國基本國情、我國政策需要的本土化改造。有中國特色的企業刑事合規制度不能是對域外制度的照搬照抄,構建有中國特色的企業刑事合規制度也絕非一朝一夕即刻完成的易事。
企業合規制度在域外已經被實踐多年,并趨于完善和成熟,其適用的對象往往為大公司。美國的安達信會計事務所、德國的西門子公司以及我國的中興通訊公司涉及的案件,均表明企業合規制度集中適用于實力雄厚的大型企業涉嫌犯罪的案件之中。與之相反,我國主要將中小微型民營企業作為刑事合規試點期間的適用對象。試點期間刑事合規適用對象的確定,很大程度上受到保護民營企業的政策影響。但中小微型民營企業能否負擔合規管理所需要的大量人才、經費、資源等投入,中小微型企業是否能將合規建設有效落實?均是第一期改革“遺留”的問題,也是我國企業合規改革中遇到的具有本國國情特色的問題。
此外,張軍檢察長在第二屆民營經濟法治建設峰會上強調,對企業經營中涉嫌犯罪的民營企業負責人應該慎捕慎訴,最大限度保障民營企業的正常生產經營⑤。從已發布的典型案例來看,在對涉案企業作出不起訴決定之后,常常也對企業家“冷處理”,即企業合規承諾和合規建設所“換取”的認罪認罰認定和不起訴決定能夠惠及于企業內部特定自然人。這與域外“放過涉嫌犯罪的企業,但必須嚴懲負有責任的自然人”[25]的合規原理形成對比,我國試點既放過企業,也放過相關責任人的實踐模式與域外企業合規制度之間表現出的巨大差異,引發了理論界對刑事合規適用對象的熱烈討論。但若僅以最大限度保障民營企業生產經營活動為理念,還不足以說明針對企業犯罪制定的企業合規制度為何能推及適用到自然人。楊帆[26]、劉偉[27]177、朱孝清[28]15等學者均對企業內部特定自然人成為刑事合規適用對象表示支持。黎宏[29]、劉少軍[30]、肖沛權[31]等學者則對企業刑事合規適用于自然人表示擔憂。而李玉華[32]、朱孝清[28]11等學者還主張應該突破僅適用于民營企業的對象限制,將企業合規擴大適用到各型所有企業。明確刑事合規適用對象,是企業合規制度中國化過程中不得不面對的問題。理論和實踐既需要進一步論證中小型企業刑事合規改革的可行性問題,也需要深入思考保護民營企業政策與刑事合規適用對象確定之間的關系,更需要深入挖掘自然人適用刑事合規制度的理論依據。
企業刑事合規制度既是國家預防和治理單位犯罪之策,也是企業運營管理的一種風險防控體系,還是國家對合規企業的一種法律激勵機制。刑事合規的激勵效用具體可表現在實體法和訴訟法兩個層面。在實體法層面,其既可以作為入罪的構成要件、出罪的抗辯事由,也可以作為量刑加重、量刑減輕、罪責減輕的因子。在程序法層面,域外存在暫緩起訴協議和不起訴協議這兩種激勵模式。而在我國試點期間,刑事合規的程序法激勵效果表現更為突出,以對犯罪情節輕微的案件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為主要形式。另外,刑事合規制度得與認罪認罰制度結合,注定了企業刑事合規實體激勵被限制的“命運”。刑事合規在我國當前的實踐中還沒有形成穩定的區分罪與非罪、減輕企業罪責的規則[33]127。改革中試點檢察機關謹慎、保守的態度直接導致激勵保障動力的不足,客觀上嚴重制約了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發展。我國前期將關注的重點放在解決我國理論差異和制度障礙的問題上,對刑事合規激勵與我國刑事法治的契合度鮮少討論,直接導致刑事合規激勵效用的不足。張遠煌[34]、尹云霞、李曉霞[35]等學者認為,企業刑事合規應該成為判斷企業刑事責任有無及輕重的核心要素。劉偉[27]179、王英豪[36]等學者則主張有必要將企業刑事合規設定為犯罪的出罪、無罪抗辯的事由。趙赤[37]、萬方[38]等學者建議應該加大企業刑事合規的量刑激勵作用。可知,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推行,單純依靠司法機關的推動是不足夠的,制度的落地更需要企業的積極配合。刑事合規激勵的不到位,直接導致企業合規管理的動力不足,限制了刑事合規制度在我國的縱深發展。
根據合規計劃的內容和范圍的不同,企業合規可分為企業全面合規計劃與企業專項合規計劃。美國《薩班斯法案》、法國《薩賓第二法案》、英國《2010 年賄賂罪法適用指南》等僅是就商業賄賂、財稅犯罪等特定企業犯罪類型作出的合規計劃和合規標準的規定。相反,國際標準化組織發布的ISO 37301:2021《合規管理體系及使用指南》則對企業合規提出全程、全面的要求和指導。故而,在合規目標的選擇上域外國家和國際組織也并不是統一的。我國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外交部、商務部等7 部門共同制定的《企業境外經營管理指引》、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印發的《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等規范性文件均以企業全面風險管理為統領,以企業全面合規為原則和要求。而在學界中以專業合規作為合規目標的呼聲更大,如陳瑞華[39]、趙恒[40]等多位學者均認為企業刑事合規應該針對于特定企業的敏感領域和重點環節,鼓勵企業制定專項的合規計劃。改革期間典型案例中的相關涉案企業事后也僅針對涉案相關的犯罪行為進行合規整改,即進行專項合規的建設。綜上所述,當前多數學者贊成的專項合規管理之聲音同早前以全面合規為目標的合規實踐之間存在出路,全面風險管理、全面風險評估的原則與專項合規的目的之間存在矛盾。
企業合規理念正被我國吸納,我國正在進行刑事合規本土化改造的試點探索。構建有中國特色的刑事合規制度,不僅是完善企業現代化管理的重要途徑,也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門徑。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中國化,既要考慮我國國情和特殊需要,也要確保刑事合規與刑事法治的契合,特別是上文提出的刑事合規激勵對象、激勵幅度以及合規目標等頂層設計問題更需要回歸到我國語境下加以討論。
企業刑事合規是我國預防治理企業犯罪的重要補充工具,是營造公平競爭營商環境的重要舉措。因此,在企業合規適用的對象范圍上,筆者認為刑事合規可適用于各型企業及對企業員工和運營活動負有監管義務的特定高級管理人員。具體理由如下:
首先,試點期間合規案件主要為中小微型民營企業,這主要是由我國單位犯罪中民營企業居多和市場經濟中中小微型企業數量龐大的特點決定的,顯然這不是排斥其他類型的企業獲取刑事合規激勵的理由。既已“撕開”中小微型民營企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不起訴制度的口子,那么基于邏輯的自洽性,無論企業規模是大是小,所有制形式是國有還是民營,各型企業均應平等地成為刑事合規的適用對象。且企業刑事合規適用于民營企業之外的其他類型企業,與加大民營企業的刑事保護之間并不矛盾。依法保護國有、民營等各種所有制企業是激發各類市場主體活力這一經濟社會發展目標的應有之義。因此,沒有理由限定企業刑事合規的適用對象僅為中小微型民營企業。刑事合規試點以中小微型民營企業作為主要考察對象,只說明實踐改革比較謹慎。藉由中小微型民營企業適用刑事合規的契機,完全可將刑事合規適用對象推廣到所有企業。只是考慮到民營企業經營管理的“先天不足”以及合規負擔上的“阮囊羞澀”,應當減低其合規評價、考察的有效性標準,使刑事合規不僅有效而且合理,同企業規模、行業性質、活動目標等因素相適應。
其次,發軔于域外的企業合規是針對企業犯罪“量身定做”的制度,本不應適用于企業之外的自然人,但從功利主義出發,考慮到法律效果、社會效果和政治效果的統一,在我國國情下,不得不將刑事合規的適用對象擴大到對企業內部及運營負有監管義務的高級管理人員。“……,單位犯罪的雙罰制不是針對兩個主體,而是針對一個主體即單位的整體處罰,是同一刑事責任根據單位成員在犯罪中所處的地位和作用不同而做出的不同分擔,是對單位犯罪行為的綜合性全面處罰。”[41]因此,從單位犯罪的結構來看,包括企業家在內的責任人員本不在刑事合規適用對象范圍之內。但遺憾的是,盡管學界一再強調要轉變自以然人中心為單位犯罪的認定路徑,司法實踐中卻存在難以分割企業與內部自然人的意志和行為的困境。從存在論的角度看,企業行為與企業內部自然人行為在表現上是同一的。單位是作為社會組織,在意志形成、表達和行為等方面都具有特殊性,“單位意志的形成與控制以及單位意志的實現與表達都需要借助一定的載體,即作為構成要素的自然人。”[42]特別是在規模較小的企業中,企業內部責任人員的利益與企業的利益往往是捆綁在一起的,并且企業對企業家、高級管理人員高度依賴。這都直接造成實踐中常將犯罪企業內部特定自然人列為同案被告人。而坐在被告人席位上的企業內部特定自然人往往是企業的核心人物和骨干成員。當其被定罪處罰,企業的生產經營便陷入了“癱瘓”狀態,就此對企業和社會都造成巨大的負面效應。因此,只有將其也納入刑事合規的適用對象,排除、降低與涉案企業生產經營活動密切相關的實際控制人、經營管理人員的刑事譴責,才能讓企業“活下去”“留得住”“經營好”。并且,該部分自然人本就實際承擔著對企業員工和企業運營的監督管理義務,將劃入企業刑事合規的激勵對象,才能保證企業合規制度得到切實落實。只有將企業合規與高級管理人員自身的安全直接聯系起來,才能確保企業對法規范的忠誠貫穿與企業經營理念、發展戰略、業務活動等各個環節[43]5。同時,也正因為合規管理是其所應盡的義務,其事后積極幫助企業進行積極的合規整改的,也理應獲得合規“獎勵”,這并不是使其他同案自然人遭受不公正處遇的“特別優待”。
改革實踐是我國打開我國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鑰匙。國家欲通過企業合規的刑事激勵效果,引導和促進企業自我約束、自我管理和自我改進,以實現及時發現、盡快制止、盡早懲治企業違規、違法、犯罪活動的預期目標,進而使企業犯罪的治理重心從打擊轉向與預防并重、企業犯罪的監管轉型,從而減輕國家威懾犯罪的監管負擔[44]。從域外企業合規運行的機理可知,刑事激勵的保障才是企業制定、實施刑事合規計劃的原動力。但與域外企業合規的運作實踐相比,當前企業刑事合規在我國發展中面臨的最大瓶頸就是刑事合規激勵力度的不到位。從改革試點情況來看,刑事合規激勵力度是不充分的。當企業合規的付出與收益不成正比,企業就沒有動力進行企業合規建設。企業刑事合規的“收益”應該包括實體法和程序法兩個層面。一方面,有效的合規計劃應當可以影響犯罪成立與刑罰裁量的判斷。以法國《薩賓第二法案》和英國《2010 年反賄賂法》為例,其均認為企業合規管理和合規計劃的缺位可表明企業違反了反腐敗、反賄賂的法定義務進而構成犯罪。反之,有效的合規計劃則應成為無罪抗辯、出罪的事由。在這一方面,美國的《聯邦量刑指南》[45]和日本東京高等裁判所判決[46]等也承認企業事前存在的有效的合規計劃、事后的合規整改措施可成為從輕減輕犯罪企業刑罰的因子。另一方面,企業刑事合規情況也應能影響刑事訴訟進程的發展。美國、英國、加拿大、法國、新加坡等國家先后確立了合規暫緩起訴、不起訴制度[7]2。在我國改革實踐中,程序激勵需要藉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對不起訴制度來發揮,一定程度上直接制約了改革的成效[47]。刑事合規激勵的最大限度表現為對犯罪情節輕微的案件作相對不起訴處理,卻忽略這類案件本身就可直接適用相對不起訴規定。我國第一期企業合規改革試點主要采取“檢察建議+相對不起訴”的模式,為合規不起訴改革階段,實體法幾乎沒有作用的空間。第二期改革試點應進行合規從寬改革,應注重從實體法層面開辟合規激勵的路徑。刑事合規應當具有正向、反向雙重激勵的效果,“實體法上的定罪、量刑激勵以及程序法上的起訴激勵機制都是合適的制度工具。”[33]130我國尚在摸索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及其運行,改革實踐難免謹慎,理論研究難免還未及時跟上,這都是情有可原的。但要深入發展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必須保證刑事合規激勵得到從程序法到實體法的貫通,涉案企業的刑事合規及成效應該成為司法裁量的重要情節,刑法連同刑事訴訟法都必須承擔起引導和激勵企業合規的重任。
目前刑事合規建設在我國還處于探索的過程,大多數企業還沒有形成典型意義上體系性合規計劃。故而,試點期間暫時不存在如何檢驗企業事前合規計劃的有效性問題。實踐中的難題其實是如何發揮檢察職能幫助、引導企業建立有效的合規體系、切實完成合規整改。以北京大學法學院陳瑞華教授為代表的學者和以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理論研究所謝鵬程所長為代表的學者之間就合規目標的確定存在較大的分歧。筆者認為,雙方產生分歧的主要原因源起視角的不同:陳瑞華教授主要是站在企業的角度,認為全面合規的構建是不現實的;謝鵬程所長則主要是站在國家的角度,認為企業專項合規對預防犯罪的作用是不充分的。在這一問題上,筆者認為對我國企業而言,現階段的刑事合規是圍繞事后合規進行,故而在存在可供借鑒的域外經驗的前提下,應該站在國家視角,以全面合規為目標。
涉案企業若僅僅通過專項性的合規整頓與合規計劃,就能“換取”合規不起訴和寬大處理的紅利,這不利于實現我國構建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初衷。刑事合規制度生根于我國預防單位犯罪、優化營商環境、保護企業及企業家合法權益的政策土壤之上,政策面向明顯,因此,建構刑事合規制度應以國家為主視角。對企業刑事合規的理解,必須從國家與企業在單位犯罪預防中的良性互動出發,不能將企業刑事合規僅僅理解為企業自我管理和風險治理的一種手段[43]9。當前,亟待總結、歸納出一套企業刑事合規的基本框架,為企業刑事合規統一劃定最低要求,為試點檢察院操作提供指南。雖然企業合規計劃的制定和合規管理體系的搭建是復雜且多元的,但又因為企業管理和運營存在共同之處,故企業合規可形成通行的模板與流程,全面合規是可實現的目標。意大利2001 年頒行的第231 號法案提出的企業合規五大最低限度[6]47,英國發布的《2010 年賄賂罪法適用指南》規定的判斷合規計劃有效性的六項原則[13]116-118,美國《聯邦組織量刑指南》制定的有效合規計劃的七項具體標準[5]73,2014 年亞太經濟合作組織通過的《亞太經合組織有效和資源的公司合規項目基本要素》總結的企業合規的十一項基本要素,國際標準化組織更新的2021《合規管理體系及使用指南》概括的企業合規要求及實現指南,二者對企業合規的標準與要素提出的要求是大同小異的。概而言之,即是PDCA 循環⑥管理理念的集中體現,包含刑事風險預防、識別、應對三大主要環節和機制,囊括合規制度、合規文化、合規管理機構、合規風險識別、合規風險評估、合規內部審核、懲戒與獎勵、合規改進等多個要素。但需要強調的是,全面合規的目標并不要求企業無差別地設計、執行合規計劃,企業合規的具體內需要根據企業規模、企業結構、運營模式、行業特性等因素做出調整。并且針對刑事合規制度從無到有、從稚嫩到成熟的不同階段,我國應該設定不同的考察標準[14]116。企業合規計劃的合理性不僅應該與企業活動、性質、目標相適應,也應該同刑事合規制度的發展階段相適應。總而言之,專項合規與全面合規之間并不存在質的區別,只是基于范圍、合規程度上的差異而提出的相對概念。為更好完成預防企業犯罪的轉型,企業合規應以專項合規為基礎,以全面合規為目標。
受企業合規全球化發展趨勢的影響,我國正在摸索如何將企業刑事合規引入、融合到企業犯罪治理之中。作為共治、共享、共贏理念在現代企業犯罪治理中的具體體現,我國理論界和實務界對刑事合規制度寄托了預防企業犯罪、保護企業發展的期望。企業刑事合規改革以預防企業犯罪、促進企業健康發展為宗旨,以有效防控企業刑事風險為目的,以企業合規經營和合規管理為對象,具有增強國家預防單位犯罪、促進企業守法經營和持續發展的功效。企業合規具有多層面性,學界對其認識暫未統一,但這并不影響企業合規理論與實踐的接續發展。討論愈發熱烈,愈發有助于多方位推動富有中國特色的企業刑事合規構建。但需要特別強調的是,企業合規制度在我國落地實施,必須根據我國國情和政策需要,進行適用對象、價值取向、激勵調度等方面的調整。我國企業刑事合規制度改革雖取得不少階段性成果和經驗,但還不足以化解企業合規制度中國化過程中面臨的困境與難題,亟待進行更深入研究。
注釋:
①最高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www.spp.gov.cn/tt/202112/t20211216_538971.shtml,訪 問日期:2022 年1 月15 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www.spp.gov.cn/spp/zdgz/202109/t20210901_528152.shtml,2021 年10 月10 日訪問;上海市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www.sh.jcy.gov.cn/xwdt/jcdt/64661.jhtml,2021 年10 月10 日訪問;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www.nsjc.gov.cn/news-info.htm?id=113068,2021 年10 月10 日訪問;張家港市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zzjg.jsjc.gov.cn/xwfbzjg/202105/t20210528_1228820.shtml,2021 年10 月10 日 訪 問。
②即雀巢(中國)有限公司員工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案,案號:(2017)甘01 刑終89 號。其中鄭某為雀巢(中國)有限公司西安分公司嬰兒營養部西北區市務經理,楊某為雀巢(中國)有限公司蘭州分公司嬰兒營養部甘肅區域經理,王某某為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婦產科主管護師,丁某某為蘭州軍區總醫院婦產科主管護師,楊某甲為蘭州蘭石醫院婦產科副主任醫師。
③最高人民檢察 院官網,https://www.spp.gov.cn/spp/xwfbh/wsfbh/202106/t20210603_520232.shtml,訪問日 期:2021 年10 月10 日。
④最高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www.spp.gov.cn/spp/xwfbh/wsfbt/202112/t20211215_538815.shtml#2,訪問日期:2022年1月15日。
⑤最高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www.spp.gov.cn/tt/202010/t20201030_483573.shtml,2021 年10 月10 日訪問。
⑥即將管理分為循環進行的四個階段:Plan(計劃)、Do(執行)、Check(檢查)、Act(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