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福
1
這么跟你說吧,鄭好強有這么個習慣,每次回家,總要坐在門前那一塊大石頭上,專注而篤定。然后執(zhí)著地提著脖子,目光朝著大路的盡頭投射著。他這動作是緩慢的,輕舒的,也是那么堅定而不可動搖。一如誦經(jīng)中的和尚,意念集中,那么虔誠,剔除了一切雜念。
他在看風景?是,也不是。他心中的風景,縹緲又清晰,已經(jīng)繚亂了他的思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就這么堅持著,每次都望得他脖子發(fā)酸,眼睛發(fā)麻,思維混沌,也不愿意調(diào)整觀望的方向。他擔心由于自己心意的疏忽,眼神的大意,讓心麗無意中在眼前消失。他不相信心麗就這么走了,走得那么決絕,風一樣一吹而過就沒了影子。
這是個熱烈得有點過分的夏天,到處充滿生機,也隱藏著變數(shù)。當然,隨之而來的也許是暴風雨。其實,鄭好強不怎么喜歡夏天,因為夏天一來就有臺風,就有暴雨。風雨讓人討厭,殘酷撕裂著一切。也因為那一場臺風,讓鄭好強失去了心愛的心麗。本來他是喜歡臺風的,既然是臺風天氣,那么,吹向路邊的垃圾一定很多,那么,廢品也會相應(yīng)多起來。有了廢品,就有了生活,也有了心麗喜歡的玉蘭油。
他雖然沒有讀多少書,可是,他也知道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那時候這么一聯(lián)想,感覺自己就是那個幸運的許仙了。手中拖拽的蛇皮袋,也跟著生動起來。所以,他的心思就這么矛盾著,雖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想當然很牽強,甚至可笑。可是許仙的最后,還是有了歸宿。這就是鄭好強一直執(zhí)著的理由。
那時候,一切是那么美好。
路上,風,越刮越緊,故意與鄭好強為難似的,他邁著艱難的步履,依靠路邊樹林的支撐,和風兒較勁,邊走邊撿。不大會兒工夫,那個烏黑的蛇皮袋,像是十月懷胎的孕婦,幸福地鼓起肚子。天邊的烏云趕集似的,簇擁著向前奔涌。雨點沒來得及和鄭好強打個招呼,說來就來,像杜鵑家的淋浴頭那樣。有點肆意,有點頑皮,均勻地拋撒在他身上。
冷!
風雨中,鄭好強拖著蛇皮袋,邊淋雨邊和地心引力做著頑強的較量。要知道,別人行走的平坦大道,在鄭好強的腳下,卻是坎坷的攀登。不過,他不在乎這些,一路向前,是他現(xiàn)在重要的生活主題。因為,心麗那美麗的臉龐,充滿著靈氣的眼睛,正在老房子里等待著他滿載而歸。
生活中有了期盼,日子就過得滋潤。
風雨送春歸,鄭好強在別人家的門上,看到這對聯(lián)。那么說,風雨的確是不好的征兆,因為她把春天送走了。
終于到了家門口,老房子的大門敞開著,斑駁的門板,像是老人殘缺不全又透風漏氣的牙齒,有點哀怨地望著他。一到門口,鄭好強就忐忑著,因為眼前熟悉的風景,突然變得生疏起來,讓他的心被什么東西拖曳著,沉重得很。他故意弄了點聲音出來,表明自己回來了。可是,大門肅穆,老屋呆滯,一點兒回應(yīng)也沒有。也沒有看到心麗如往常那樣,兩眼如水般含情,倚門等待。這棟老房子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財產(chǎn),正廳有點漏雨,卻也還頑強地支撐著,如同一個耄耋老人,在強撐著虛弱的身子,讓鄭好強有了棲身之處。此時,鄭好強心頭劃過一道電光,觸電一樣戰(zhàn)栗著。他把蛇皮袋丟在門口,費力地挪動腳步,進了房間,心麗的小皮箱不見了。
這時候,雨停了,風兒也疲憊得沒有一點兒力氣,回家去了。鄭好強趕緊挪進了臥室,看到梳妝臺上的玉蘭油,一盒打開著,另一盒還沒拆開包裝,完好地擺放在上面,像一對孤獨無助的小人兒。床上的被子收拾好了,疊得如同剛剛切好的豆腐塊,四四方方的,隱隱散發(fā)著心麗溫熱的體香。不用說,地板也打掃得一塵不染。家里什么都好,可是,人卻不見了。
鄭好強來到門口,失神的眼睛正在四處張望著,正好杜鵑從地里摘菜回來,看到發(fā)呆的鄭好強,心尖尖也跟著緊了一下。
“好強,心麗走了,我問她,說是要去上海,也許現(xiàn)在她早就在上海了。”
“這種天氣去上海?上海她沒有親戚,怎么能待下去?”
“你傻呀?像心麗這么漂亮的女人,為什么非要有親戚才能去?漂亮的女人就應(yīng)該在城里。”
“可是,可是,她并沒有說要離開。”
“這還用說吧?告訴你了,她能走得了?”
鄭好強繼續(xù)發(fā)呆,抬頭看看天上,云倒是散了,但就是一臉污垢,好像是一塊永遠也洗不干凈的抹布,委屈地扣在鄭好強頭上。
“她要走,一定有她的原因,我等著她。”
“瘸子好強,心麗是個美麗的女人,有時候,我也很妒忌她,為什么她長得那么美?這是個很有味道的女人,哪個男人見了都會喜歡,可她還是走了。以后,以后你怎么辦?”
杜鵑繼續(xù)絮叨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你說夠了沒有?她要走,一定有她的理由。我相信,她還會回來的。大不了,我去上海找她。”
“你呀,永遠也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你有什么?破房子?瘸腿?我告訴你,就你這模樣,一百個心麗也留不住。”
“我不管那么多,我就要心麗。”
“傻得可愛……”
杜鵑嘮叨夠了,嘆著氣提著菜籃子離開了。
雨還在下,像杜鵑的碎嘴,沒完沒了。鄭好強走出門口,在大石頭上坐下來,一陣凜凜的冰涼,迅速傳遞到全身。這回,他不敢四處張望,遠處的風景會刺痛他的眼睛。只是心中有種說不清楚的隱痛,慢慢地向全身彌漫開來。
淋濕了自己,腦子里有點清醒了。人一清醒,就十分在意他的腳。十八歲那年,鄭好強騎摩托車摔倒了,之后左腳就瘸了。那一年,父親也得病走了。鄭好強沒有錢醫(yī)腳,后來,左腳就這么短了一截,走得路來迎風擺柳,好像在跳一種失傳的舞蹈。但是,十年以后,有個叫心麗的女人卻來了,來到鄭好強的老房子里。一如當年許仙偶遇白娘子。都說天上沒有餡餅,但鄭好強撿到了。
晚上,心麗就睡在鄭好強的左側(cè),讓他那條夜晚一直顫抖著的左腳,有了安全感,不再戰(zhàn)栗。鄭好強覺得,心麗在他身邊的時候,他那只瘸腳,溫暖得似乎又完好如初了。8A6B108D-B1F9-4641-9FD6-BD032BA3EDEA
可是,現(xiàn)在心麗走了,走得那么匆忙。心麗一走,鄭好強那只左腳,又隱隱約約地疼痛起來。
日子還要過下去,為了心麗。于是,鄭好強再次拿著被他遺棄多日的蛇皮袋,繼續(xù)向前,不管怎么說,他要掏出往后日子的希望。他有一個愿望,積攢一些錢,足夠的錢,到上海去,也許,心麗就在那兒等著他。
或許,心麗只是在和他開個大大的玩笑而已。美麗女人身上,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玩笑。
一路前行,有條小狗不離不棄地跟著他。鄭好強突然明白了,這條小狗就是心麗差遣過來陪著他的。也許,這小狗就是心麗的化身。這么一想,鄭好強就有了思想,有了思想就有了動力。
把小狗帶在身邊,撿下去,也會撿到希望的。
2
每天黃昏時,鄭好強就把廢品出手了,回到老房子里。
小狗搖著小尾巴,也跟著進來了。房間里,似乎心麗的氣息還在,那種玉蘭油的香味,還在房間里回蕩著。
床上的兩個花枕頭,是心麗來的時候,鄭好強特意到商場買的。成雙成對,一塊兒擺放,就好像是人的眼睛、鼻孔、一雙手、一雙腳、一對耳朵。都是成雙配對的。現(xiàn)在心麗走了,枕頭的擺放也沒有改變。每天晚上,鄭好強都會模仿以前的動作,拍拍枕頭,然后小心翼翼地擺放好。這邊是他,右邊是心麗,從沒有出過差錯。
對了,那兩瓶玉蘭油,鄭好強也不想動它。既然是心麗擺好的,即便是那一瓶打開的,也是她有意而為的。原來房間里的擺設(shè),都是心麗的杰作,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隨意更改這種充滿希望的格局。
但是,他的心里有點冷,這房間里,突然沒了心麗的氣息。
往事,像一股暖暖的氣流,還在房間里回旋著。
一年前,也是臺風季節(jié)。那天,風好大,卷起地上的垃圾,向天上飛舞著。風還沒有離去,雨就趕來了。鄭好強沒法出去,待在門口,望著外面放肆的風雨發(fā)呆。這時候,一個女人踉蹌著疲憊的腳步,向老房子走來。看樣子,女人好像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劫難,一臉迷茫。
女人拖著一只小皮箱,渾身上下都淌著水。可是,女人在老房子面前停下來了,看到鄭好強,她沒有任何猶豫,擰著小皮箱就進了老房子。后來,鄭好強知道女人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和她的長相一樣美:心麗。
心麗被雨水凍得發(fā)抖,一身水淋淋挪進屋子里,就跌坐在小椅子上,問鄭好強有沒有干凈的衣服。衣服當然有,但是是男人的,沒有女人的衣服。心麗說男人的衣服也行,說不定會讓自己多點陽剛,不至于像以前那么柔弱。
于是,心麗進了鄭好強的房間,很快就換上了鄭好強的衣服。這男人的衣服寬大、率性,還殘留著男人身上的氣息,是心麗穿好鄭好強的衣服后的感覺。外面,風雨起著伴奏,生動、富有詩意地把動靜搞得越來越大。
“我,我不想走了,既然來到你這兒,那我認命吧。那么,我們就得生活,我餓了,我們做飯去吧。”
心麗說著,起身向廚房走去。
女人,是家的象征,有了女人,就有了家的樣子。隨著廚房浪漫的聲音響起,整個破房子一下子生動起來。
鄭好強跟在心麗身后,指點著心麗,這里放米,這里有油,這里是鍋,那里是鹽……
一陣鍋碗瓢盆的交響樂響過,一頓色香味齊全的飯菜上了桌。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房間里一下子被暖暖的氣氛包圍著。
心麗好像是田螺姑娘,突然降臨到家里來,鄭好強望著心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手中的筷子,停下來了。
“吃吧,飯是用來吃的,你還等什么?”
心麗夾了一點菜,放在鄭好強的碗里,儼然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快點吃吧,我,我等你。”
心麗吃完后,對著鄭好強淺淺一笑,往臥室走去。寬大的衣服,拂起一陣薄薄的灰塵。
有了心麗的鼓勵,鄭好強馬上端起碗,在心麗眼光的愛撫下,快樂地吃好了一餐富有詩意的飯。
吃飽了飯,人一下子來了精神,連那只瘸腳也生動起來。心麗躺在床上,等待鄭好強。
多少年來,對于這事鄭好強向往得心懼。今天,這種奇妙的感覺,讓鄭好強渾身不自在起來。好像酷熱的夏天,突然降臨一場大雨。涼爽得有點虛假。
“以前想過,但那是瞎想,沒有誰會看上我。心麗,我求求你,永遠留下來。”
心麗的臉上還是嫵媚一笑,好像是屋頂上有節(jié)奏的雨點,生動、有趣,那是在演奏一曲和諧的交響樂。
“那得看天氣,也許我會留下來。”
“天氣?”鄭好強不大明白,這和天氣有什么關(guān)系。
吃飽了,倆人躺在床上休息,鄭好強這才想起必須買一對枕頭來。當然,他還想了很多,期待一串串的好事,像天上的雨水,一顆接著一顆。比如生幾個孩子,讓小狗不再寂寞,讓老房子熱鬧起來。
心思就這么離開了腦子,飛到很遠的地方去。在那里,鄭好強看到一簇簇的希望,花兒一般,向他綻開了笑臉。
3
期待臺風再次來臨,成了鄭好強閑時的企盼。
一年的時間很長,長得讓他以為是一生;一年的時間也很短,短得讓他感覺就是一個晚上,睜開眼睛,恍如隔世,一切恢復如舊。誰也沒有想到,他擁有的只是瞬間,失去的也許是永遠。
心麗還是離開了。
昨天,有個開發(fā)商看上了鄭好強的老房子,想要在這開間旅店,過來和他商量價錢。
“我能賣它嗎?不行,心麗會回來的。她一回來,找不到房子,就找不到我了。”
鄭好強搖搖頭說著,抬頭看看天上向北飛去的云彩,一朵緊跟著一朵,它們都在匆忙趕著路。
“我可以給你好價錢,把它賣了吧,像你所說的,心麗看到了錢,就看到了你。怎樣?”
“不行,你能保證心麗看到了錢,就能回來?”
開發(fā)商掏出一包中華,拆開丟一根給鄭好強。他笑著說,你真是傻得可愛,一點也不開竅,別把自己也變成了廢品。傻子,不要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兒。如果她有心,自然會回來看你。可是,有這可能嗎?虧你還初中畢業(yè),你懂什么?8A6B108D-B1F9-4641-9FD6-BD032BA3EDEA
“嗯,你說的倒是實話,不過,這房子還是不能賣,我愿意等待,因為這里是路邊,誰都知道這地兒,心麗更知道。”
鄭好強的固執(zhí),讓開發(fā)商有點不耐煩了。
“別放著眼前的好事不顧,廢品能換幾個錢?何苦呢。你可以這樣,拿著錢到上海去。那是個好地方,有好多好多的心麗,或者像心麗那樣的美麗女人,她們都在上海。去吧,帶上她的玉蘭油,去尋找你熟悉的心麗。”
鄭好強拖著瘸著的腳,走到門外來。天上云彩還在繼續(xù)向北飛去,沒有誰愿意停留下來。
“不了,以后再說吧,我只有這房子了。否則,我就一無所有了。你走吧。”
“你真傻。偶爾一次好事,卻讓你充滿期待。聽說過《守株待兔》的故事嗎?我告訴你,世上沒有第二只傻兔再來撞樹了。”
就這樣,開發(fā)商說他的,鄭好強執(zhí)著自己的,各不相讓,最后,開發(fā)商搖搖頭嘆息著走了。
鄭好強記得,心麗還在的時候,曾經(jīng)在床上和他開玩笑。
“好強,要是哪天我走了,你會傷心嗎?”
“能不傷心嗎?你曾經(jīng)是我的,突然間就沒有了,肯定傷心。可我相信你不會像那天突然到來那樣,又突然失蹤了。”
“我不好回答你,因為你并不了解我,也許是暫時的,也許會永久,當然,這世上也沒有永久的東西。說什么永久,那都是騙人的。”
“不必永久,一生足夠。”
“這也難說,以后的事情,誰知道呢?一生的變數(shù)很多,也許我會考慮。不過,這只是假設(shè)而已,凡事得看機緣,你也不必過于較真。”
心麗輕輕嘆息著。
“可是,枕頭是一對的,孤單了一只,就沒法成雙了。”
“你的腳不是好好的一對嗎?但是,它們現(xiàn)在和孤單有什么區(qū)別?有些東西不要強求,它們不是你的名字,好強是沒有用的。”
“難道說,有一雙好腳的人,會比我更愛你嗎?要是這么說,毛毛蟲的腳最多,那你為什么不跟著毛毛蟲?我告訴你,我把我好的左腳,藏在我心里了。”
“原來你心里有一只好腳?”
心麗把目光投向窗外。
好一陣子沉默。
最后,他們不再爭論了。
4
鄭好強出去撿廢品的時候,就把小狗拴在家里。臨出門前,他都要交代小狗一番。
“你給我好好在家看門,說不定哪天心麗就回來了。若是別人,不準他們進來,若是心麗,得趕快搖尾巴歡迎,禮節(jié)不能忘了,記住了嗎?”
小狗汪汪兩聲,算是答應(yīng)了,并馬上退回房間里,倚著大門,忠誠地守望著。
鄭好強一路走來,眼睛不時朝著類似心麗的女人看一眼。他想,心麗要么在路上,聽說上海很遙遠。也許她早就到了上海,聽說上海有很多像心麗那么美麗的女人。
他把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假設(shè)成是一段黑暗的里程,走過這段黑暗的路程,才能到達光明的終點。于是,走累了,他就停下來休息,對著身邊的物體,交談起來。
比如說他看到身邊的小草,他會認為這是心麗的化身。
“心麗,原來你在這兒,讓我找得好苦。跟我回去吧,那個美麗的花枕頭,還為你留著呢。”
小草不語,鄭好強又說:“那你是愿意跟我回去了?”于是,他拔了小草,小心地放在蛇皮袋里,繼續(xù)向前。
“那好,我們回去吧,回到我們的家。”
路邊,有一只小鳥正在樹上觀望著。
“心麗,這是你嗎?”
小鳥不語,呆呆地望著鄭好強,隨即撲地飛走了。
鄭好強丟下蛇皮袋,追了上去。
可是,他的心在追,腳卻不能很好地配合,走不了幾步,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這鳥兒跑什么呀?我又不會傷害你。
要是我也變成小鳥,心麗一定會喜歡的。
于是,回來的時候,鄭好強一直展開雙臂,作鳥兒飛翔狀,蛇皮袋在他手中揮舞著,如同一面鮮明的旗幟。
鄭好強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在學校時,他曾經(jīng)是跳高比賽全年段第二名。那時候,他就是一只會飛的小鳥,在天空中翱翔著。那時候,他的一雙好腳,給了他無窮的力量。
說到左腳,他后悔死了,當初為什么要騎那該死的摩托車?
父親是想讓他有所作為,要么繼續(xù)讀書,要么出去打工。鄭好強不想讀書,也不想打工。他想活出一條自己的路來,那就是騎上摩托車,做生意,販鴨子。走了幾次,也掙了一點錢。可誰會想到,那次就出事了。
那天是個收獲的日子,鄭好強滿載一車的鴨子。照這樣下去,不出幾年,就能把房子修起來。有了新房子,新媳婦兒自然就來了。
幸福的日子,正在向他招手,這時候,意外也在此時光臨了。
由于車速太快,在一個拐彎處,鄭好強如鳥兒一樣,飛了出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左腳踝骨骨折,送到鄉(xiāng)醫(yī)院去,治了十幾天沒有效果。轉(zhuǎn)到縣醫(yī)院,晚了,一切都晚了,左腳變形了。
于是,這條永遠瘸了的左腳,就這樣陪伴著他。
快到家門口時,鄭好強并沒有飛翔起來,并且摔倒了。
“心麗,你在哪兒呀!”
鄭好強發(fā)出一聲狼一般的號叫。
隔壁的杜鵑聞聲出來,看到摔在地上的鄭好強,趕快過來扶起了他。
“你看到心麗了?”
“是的,我看到了,她變成小鳥,飛走了。”
“你,你沒病吧?”
杜鵑有點生氣,癡傻的人有,但沒像鄭好強這么癡傻又好強的男人,竟認死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如果她真是小鳥,你追得到嗎?”
“不怕,她會從天上落下來。”
“要是不落呢?你上得了天嗎?”
杜鵑覺得鄭好強十分可愛,也十分可恨。
“你這是何苦呢,別再犯傻了。”8A6B108D-B1F9-4641-9FD6-BD032BA3EDEA
在杜鵑的攙扶下,鄭好強回到自己的老屋。
“這樣吧,我們都沒有家,要不,我們挪在一起得了,你到我家還是我到你家?你應(yīng)該明白,女人和女人之間沒什么差別,身上的東西,哪樣也沒少。”
杜鵑嘆口氣,語氣卻很堅決。
“都是一樣?那好,你晚上先過來我家。”
“這么說,你同意了?”
杜鵑有點驚喜。
“同意。”
其實,鄭好強早就知道,現(xiàn)在孤寂一人的,不只是他一個,杜鵑也是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杜鵑,也是一夜之間沒了家。那個在外面風光的老公,帶著所有錢款,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從此以后,孤老的房子里,也就只有杜鵑一人。杜鵑長得很一般,甚至可以說有點難看,所以,她一直沒打算把自己再嫁出去。
當然,在杜鵑想來,是因為鄭好強曾經(jīng)無恥地偷看過她洗澡。所以,她才決定跟著他。
看過了,就一起過吧。
5
黃昏時,杜鵑真的來了,就帶著她自己一個人來。
像心麗一樣,杜鵑認真地做好了飯,他們也很認真地吃了晚飯,并排躺在鄭好強的床上,可是,床上只有一只枕頭,專屬于心麗的枕頭,被鄭好強收起來了。
“為什么要收起心麗的枕頭,而不留給我?這樣對我不公平。”
杜鵑躺在床上,抗議著。
“她是她,你是你,你們不一樣。”
“那,你為什么答應(yīng)我?”
“因為你也需要家,我們這是暫時過日子。”
杜鵑一下子坐起來。
“這么說來,你要是有一雙好腳,我也不可能躺在這兒了?”
“是的,因為你不是心麗。”
“你真可恨,為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值得嗎?”
“我不懂得什么叫值得,但我不想改變,不知道以后,也不想考慮以后。”
杜鵑跳起來了,望著窗外旺盛的雜草,氣得臉色發(fā)黑。
“你看外面草兒,風吹雨打,不知道疼痛,沒有煩惱,多好。”
杜鵑當年差點考上大學,很會聯(lián)想。
“我也經(jīng)常這么想,可我就是不愿意相信,也控制不了自己。看來我得聽從開發(fā)商的建議,把房子出手了。因為我還想去上海看看心麗。”
“去吧,也許你真能找到心麗。”
杜鵑又嘆了一口氣,語氣也緩和下來了。
“可是,這么久了,心麗還找得到嗎?當年我母親走后,父親發(fā)瘋似的到處尋找,也沒找到她。父親離開后,就沒有誰在我面前出現(xiàn)過。心麗,是第一個進來我家的女人。”
鄭好強有點猶豫,卻誠懇地望著杜鵑。
“因為我們都是誠實人,誠實人總是吃虧。算了,去關(guān)公老爺面前許個愿吧,也許可以找到她也說不定。”
“這么說,你也支持我去?”
“支持,反正你不屬于我,你永遠屬于你自己,所以,你是自由的,走到哪里都是你。”
鄭好強瘸著左腳下了床,抱著杜鵑,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你就放心去吧,房子不要急著賣,交給我,我?guī)湍憧粗!?/p>
杜鵑說著,馬上動手整理一下雜亂的床鋪,并把心麗的枕頭擺放好。
“可我,我沒多少錢,怕是不夠路費。”
“我有,他走的時候,給我留了點錢。反正我也用不著,都給你吧。如果你真的很虔誠,我想,關(guān)公老爺會幫你找到她的。”
“你是好人。”
“心麗也是好人。”
本來,鄭好強想告訴杜鵑什么,想想又算了。
天氣突然好起來了,沒有像去年那樣,刮著嚇人的臺風。明天,鄭好強就要出門了,雖然他不知道上海到底在哪兒。其實,村里人沒有誰知道上海在哪兒。不過,有了關(guān)老爺?shù)南慊鸢谏磉叄俅蟮纳虾R材苷业玫叫柠悺?/p>
鄭好強心里很踏實。
昨天下午,鄭好強聽從杜鵑的建議,到關(guān)公老爺那兒求了個香火包,放在內(nèi)衣里。
明天,鄭好強就要離開老屋,杜鵑給他做了幾樣好菜。自從心麗離開后,鄭好強就沒像樣地吃過一餐飯。這時候,杜鵑還給他帶來一瓶稻花香,一打開瓶蓋,就香味四溢,比玉蘭油的香味還要濃郁。
“來吧,我們喝一杯。提前為你慶賀,希望你如愿。”
杜鵑提議。
“喝,為什么不喝呢?喝了就有骨氣,喝了就有膽量。來,我們一起干杯!”
于是,他們倆你一杯我一杯,小狗在旁邊助威,不時汪汪地小聲叫著。
杜鵑的眼神是肯定的,語言里滿是激勵。不一會兒,一瓶稻花香見了底,小狗趴在墻角邊,睡著了。
睜開眼睛,不見了杜鵑。鄭好強不知道杜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反正大門虛掩著,小狗睡覺了。沒有風雨的夜晚,一切是那么安詳。
鄭好強睡在自己的枕頭上,左手緊緊地抱住心麗曾經(jīng)睡過的枕頭,很快就有了鼾聲。突然,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那只在路邊遇到的小鳥。
鄭好強嘗試著跳躍一下,做飛行狀,果然,他真的飛起來了,左腳也靈活自如,好像不曾有過什么傷害似的。
展翅飛翔,天是那么藍,像有人刻意清洗過一樣,很干凈。
陽光露出了笑臉,紅紅的太陽也帶來了一絲暖意,讓鄭好強一時羞紅了臉。如果堅持著一路向北,總有一天會到達上海的。
鄭好強朝著上海的方向,飛去了。
(責任編輯 劉月嬌)8A6B108D-B1F9-4641-9FD6-BD032BA3ED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