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時期,個人意識的覺醒改變了人和自然的關系,士人重新發現了自然,進一步促進了藝術的自覺。魏晉文化最大的特征是對美的極致追求,它包括人物美、自然美和藝術美三方面的內容。本文將從人物審美、山水審美、藝術自覺三個角度來論述魏晉時期的審美自覺。
二、標志性作品
在公元353年三月初三的一次文人雅集中,組織聚會的主人王羲之因其作品《蘭亭集序》名垂青史。《蘭亭集序》的開始記錄了春光明媚、群賢畢至的歡樂場景,作者筆鋒一轉,轉到了人生虛幻、世事無常的傷感,王羲之的情緒從世俗生活的歡樂轉到對人生終極問題的思考。《蘭亭集序》不僅是歷史上最出名、最具傳奇特色的書法作品,同時因極具文采與哲思的內容,其在文學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
魏晉時期在發生一系列社會動蕩的同時,也形成了南北大融合的趨勢。在這樣的時代變遷下,士人們傾向于擺脫具體的現實事務,欣賞自然,意趣玄遠,并進而去尋求自己個性和獨立人格的充分發展,這便是“人的自覺”,同時這種“人的自覺”也給當時的文化藝術帶來巨大改變。
《蘭亭集序》便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產生,它充分展示了魏晉時期的時代華彩,其傳達出來的人物美、自然美與藝術美令后人無限追慕,成為集中表現這一時代審美變化和藝術特色的標志性作品。這場蘭亭集會“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有41位名士出席了這次盛大的集會,他們均為當時之俊杰。山陰蘭亭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士人們在美麗的山水之間“游目馳懷”,感悟自然與人生之道。《蘭亭集序》書文雙絕,是藝術美的巔峰。這場蘭亭盛會像是偉大的劇場,上演了中國藝術史光輝的一幕,充分展現了魏晉時期人物風度、山水情懷和藝術風韻,是那個時代最生動的寫照。
三、人物審美
自東漢以來,社會上流行著一種人物品評之風,即“人物品藻”。這種人物品藻剛開始是著眼于人物道德品質和治世能力,到了魏晉時期轉變為對人物外貌風神、氣質才華的評鑒,這源于魏晉時期藝術自覺和審美自覺意識的覺醒。在這一過程中,對藝術人物的審美和綜合評價的角度,都逐漸發生了變化。
春秋戰國時期、魏晉時期都是在古代藝術發展方面較有活力的時期,而魏晉時期與先秦時期最大的不同,是對于美的極致追求。就人物美而言,除了外在的氣質風度還包括內在的智慧修養,這是一種內外結合的人格之美,即后人所稱的“魏晉風度”。
魏晉風度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嵇康才華橫溢,風姿瀟灑,被世人譽為“神仙中人”。魏晉有崇尚外表俊美的風尚,那時出了一大批有名的美男。正始名士何晏是著名的玄學家,他皮膚潔白如玉,人稱“傅粉何郎”,他的美是一種女性化的美;中朝名士衛玠時稱“玉人”,以才華與美貌著稱于世,但身體羸弱不堪羅衣,以至于被圍觀而死,這就是“看殺衛玠”,他的美是一種病態的柔弱之美;另一位著名的美男是潘岳,他文采出眾,與陸機并稱,但諂媚權貴,所謂“望塵而拜”,他的美是一種膚淺的美。
只有嵇康的美顯得卓爾不群,他“土木形骸”“龍章鳳姿”,既有俊美瀟灑的外表,又有灑脫飄逸的氣質。他才華蓋世,詩文俱佳,留下了《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十八首》《聲無哀樂論》《與山巨源絕交書》等名篇。他還擅長音樂與書法,有很高的藝術修養。而這位藝術大師,不僅充斥著屬于文人的浪漫主義色彩,同時還善于鍛鐵,展現出一種陽剛之美,為后世留下了“嵇康鍛鐵”的美名。面對當時世俗的偏見,嵇康慷慨激昂、誓不低頭,極具士人風骨與血性。因此,嵇康作為藝術人物的美,是一種健康自然與智慧通達的綜合之美,也是時代美學最突出的代表。嵇康活得光彩奪目,死得燦爛輝煌,讓人痛徹心扉,一曲《廣陵散》遺響千年,成為中國文人心中至今無法消除的心結。
讓我們再次回到當年《蘭亭集序》的現場,看看參加蘭亭雅集的名士們,他們曲水流觴、飲酒賦詩,氣氛歡樂熱烈,然而在眾人酒酣耳熱之際,一種淡淡的憂傷卻浮上他們的心頭,不禁感慨人生有限,世事無常。
魏晉時期的士人崇尚玄學與清談,往往以玄遠超脫的態度面對世俗生活。這種生活態度一方面能使他們從煩瑣的生活中解脫出來,追求精神的自由。這種思想使他們所創作的藝術作品中往往傾向于事物形象的內在表達,這促進了藝術領域“自覺性”的誕生與發展,同時魏晉時期的藝術創作在內容和形式上往往偏重于高雅,缺乏和民間藝術的結合。但是謝安與其他士人不同,他為人曠達超脫,同時因為身負職責,又充滿了對世俗的關注。這種意識的自覺也體現在謝安的書法作品中,具有一種雄偉的韻味。謝安的人格之美一方面體現在過人的才華與性情,另一方面體現在他的胸懷與擔當。他既能笑傲東山、詩酒人生,又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在“謝安赴宴”的故事中,面對兵戈相逼,謝安從容鎮定,坦然自若。他望階趨席,做洛聲詠,“浩浩洪流,帶我邦畿。萋萋綠林,奮榮揚暉。魚龍瀺灂,山鳥群飛。駕言出游,日夕忘歸。思我良朋,如渴如饑。愿言不獲,愴矣其悲。”(嵇康《贈秀才入軍》) ①其情慷慨激昂,眾人無不聞之動容。如果說,嵇康充分彰顯了魏晉風度極致的個人魅力與人格之美,謝安則將其上升到關注社會發展和時代變化的層面,大大提升了士人們人生理想的格局和境界。
四、山水審美
宗白華先生說,“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②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人與自然一直是密不可分的整體,所謂“天人合一”。古老的《詩經》中有“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樣真切的描繪,人們欣賞大自然的美麗,感謝它的庇護和饋贈。莊子認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認為自然中蘊含著包容一切的“大道”。孔子在川上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其中包含著跨越時空、博大超然的生命意識和藝術之美。
在中國人的文化理念中,“山”與“水”從來不單單是一種自然的物象,更是一種投射人格品性的象征。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的崇高莊重,水的悠然淡泊在藝術創作中,往往呈現出人格化、思想化的表達。到了魏晉時期,自然由感知對象變成了審美對象,人們對自然的關注也由實物層面轉到美學層面。這種藝術自覺的表現便是山水意識的覺醒,從而促成了文學的自覺與藝術的自覺。這其中,從玄言詩到山水詩,從隸書、真書到行草書,從人物畫到山水畫等一系列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轉型都在此出現或萌芽。A60A2275-85B6-459C-8D48-24BB1D4592E0
魏晉時期的士人寄情于自然山水之間,他們“登山臨水,竟日忘歸”。正是這種現象帶動了玄學—玄言詩—山水詩—山水畫的演進,這種文化現象就是魏晉時期影響深遠的“山水審美”。這種山水審美,不單單是對自然景物的欣賞與感悟。而是通過他們智慧的眼睛重新發現了自然,再一次感悟到那種“逝者如斯”的生命體驗。魏晉士人體悟到在無窮的時空面前個人的渺小與人生的短暫,喚起了他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慨嘆。這種感慨體現在阮籍的途窮而哭中,體現在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中,體現在桓夷“每聞清歌輒喚奈何”的慨嘆中,體現在桓溫那“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潸然淚下中,還體現在魏晉士人那欲說還休、欲言又止的躑躅與長嘯中。
宗炳說,“山水以形媚道。”通過與自然山水的心理融合,士人“澄懷觀道”,山水畫的創作也在此時開始萌芽。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中有大量關于顧愷之、戴逵、戴勃、蕭繹等人山水畫的記載,并對他們各自的繪畫特點加以論述,這些作品現在都已不可見了。但從《蕩舟圖》《廬山會圖》《九州名山圖》《風云水月圖》這些題目中可以判斷,畫面描繪的主要內容不是人物,而是自然山水。《畫云臺山記》記錄了顧愷之關于作品的構想,在其中已經有“三段山”的論點,他將作品的布局分為“前段”“中段”“后段”,顯示了對山水畫空間問題的處理方法。在他的傳世名作《洛神賦》(唐代摹本)中,雖然人物與山水的比例關系還不太準確,有些“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情況,但人物和自然環境的空間關系已經很自然了,山水畫的基本形態已經初步形成。宗炳是對于山水畫發展起著至關重要作用的藝術家,他寫了中國繪畫史上第一部山水畫論《畫山水序》,明確了山水畫的一些關鍵的理論問題,確立了中國山水畫的審美標準。他闡明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的觀察表現方法,提出了“澄懷觀道”“臥游山水”“應目會心”,現“自然之道”,寫“山水之神”等藝術觀點。他說“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揭示了近大遠小的透視現象,確立了中國山水畫空間處理的基本原則。所有這些都具有藝術方法論的重要意義,至此,中國繪畫中最重要的山水畫已經完成了理論的建構,山水畫的形態已經確立,隨之自然而然地在唐宋時期到達巔峰,成為中國繪畫最為重要、最具特色、成就最大的繪畫主題。
五、藝術自覺
魏晉時期的文學藝術快速發展得益于士人們從具體的現實世界抽離出來,思想的束縛被解除,心靈的自由得到充分的解放,創造力與想象力得到充分的發展。同時,世家大族在社會生活中具有特殊的政治地位,他們擁有大量的物質財富,使他們得以擺脫了日常事務的羈絆,有大量的時間與精力投身于文學藝術的創作之中,并能精益求精。因此,魏晉的文學藝術進入了蓬勃的爆發期。
這一時期的山水審美標志著自然意識的覺醒,嵇康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它深刻影響了社會文化的各個方面,并成為人物審美與藝術審美的范本。這一時期的藝術深受玄學思想的影響,從經世致用的政教功能轉換到追求藝術形式的審美功能,注重藝術形式的獨特美感成為魏晉藝術的重要特征。它的重要意義在于使魏晉文化從道德倫理的層面轉向審美層面。這一趨勢從人物品評延伸到文學藝術的領域,詩歌、書法、繪畫、雕塑的價值標準也隨之發生了轉向,這既是人的覺醒,也是文學藝術的自覺。
魏晉時期,文化藝術得到了飛速發展,曹植的詩歌、王羲之的書法、顧愷之的繪畫都是這一時期杰出的代表。文學的自覺是最早的,其次是書法的演變,繪畫的影響反而有些滯后。體現在文學上,由漢朝鋪陳繁復的漢賦轉換到建安風骨慷慨激昂的詩歌,到了魏晉時期,更強調文學自身獨立的意義與語言形式的美感。《詩品》《文選》《文心雕龍》等著作充分顯示出文學開始了自覺的美學追求。
以王羲之、王獻之為首的魏晉書法則是另一座偉大的高峰,他們擺脫了漢代那種莊嚴肅穆的漢隸,追求一種瀟灑飄逸的書風,那自由揮灑的行草書,更能表達他們的灑脫不羈,也成為個性解放的一種標志。因此,頂級的書法往往不是正式的公文,而是日常隨意書寫的手札。這一切都集中體現《蘭亭集序》上,它淋漓盡致地體現了魏晉書法中瀟灑飄逸的藝術風格,成為中國書法史上不可逾越的高峰,顯示了中國藝術在很早的時候就完成了高度自覺的美學追求。
在顧愷之的《洛神賦》中,線條的美感與表現力得到充分發揮,在他的筆下,線條若春蠶吐絲、圓轉飄逸、連綿不斷,表達了洛神憑風獨立、裙帶飛舞的瀟灑氣質,塑造了她“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藝術形象。這個時期繪畫上涌現出一大批非常重要的理論家,提出了很多生動活潑的藝術思想。顧愷之主張“遷想妙得”“傳神阿堵”,表明了藝術重在把握對象內在的神韻,而不僅僅是對客觀對象外在特征的簡單描摹;宗炳一生遍游名山大川,提出了“澄懷觀道”的思想,確立了中國畫山水美學的根基;王微在《敘畫》中首次將山水畫列為獨立的畫種,并提出了“傳神論”的觀點;隨后謝赫又提出了著名的“六法”,其中影響最大的便是“氣韻生動”與“骨法用筆”,進一步闡明了中國繪畫的美學取向、審美標準與形式美感,魏晉時期對自然美和藝術美的追求已經上升到哲學與美學的高度。
六、結語
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重要的轉型時期,像歐洲的文藝復興一樣,具有重要的啟蒙意義。玄學與山水文化的興起對中國文化藝術的影響巨大,它不僅產生了田園詩、山水詩,更重要的是,它使中國的繪畫發生非常大的轉向,山水畫從人物的背景成為獨立的繪畫類別,并且逐漸在中國繪畫中占據主導的地位,成為一代代中國人思想與靈魂的寄托。
注釋:
①孟澤,注譯:《嵇康集》,岳麓書社,2021年版,第4頁。
②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1年版,第215頁。
(作者簡介:彭建忠,男,碩士研究生,西安美術學院油畫系,講師,研究方向:藝術美學)
(責任編輯 張云逸)A60A2275-85B6-459C-8D48-24BB1D4592E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