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蓉
摘 要:在現代漢語當中,虛詞“了”分為了1和了2,了1是動態助詞,了2是語氣詞,了1和了2讀音一樣,都讀為[l?]。在現今的四川成都話里,了1、了2都讀為[lo],無論是普通話還是方言成都話中,了1和了2的讀音都是沒有區分的。本文通過對早期四川話材料——《民國四川話英語教科書》的考查,論述了民國時期的成都話中了1和了2的讀音是有區別的,大多數情況下了1讀為[liao],了2讀為[lo],即通過語音的不同區分了作為動態助詞的虛詞“了”和作為語氣詞的“了”。
關鍵詞:成都話 了1和了2 語音演變
一、引言
(一)問題的提出
了1和了2作為現代漢語當中一組同音又同形的詞,將二者區分開來的方式主要是依靠語法意義和句法位置,通常認為了1出現在詞尾,了2出現在句尾。關于“了1”的語法意義 ,一般認為“了1”表“完成”[1]或動作行為、狀態的“實現”,也有人認為“了1”表示“實現—延續”[2]。關于“了2”的語法意義,一般認為“了2”用在句末,主要肯定事態出現了變化或即將出現變化或表示新情況(新信息)的出現。[3]
了1和了2具有不同的語法意義,在語言演變的某個階段是否可以依靠語音區別詞義,是否存在不同的語音對應形式,本文通過考查早期四川話材料,發現了民國時期的成都話里了1、了2讀音不同,對了1、了2的區分還可以依靠讀音。
(二)早期四川話語料
本文選擇了民國時期能夠反映四川話讀音的語料《民國四川話英語教科書》一書。該書是一百多年前加拿大人啟爾德編寫的中英文對照教材,編寫時間為1917年。啟爾德是在1891年作為一名醫學傳教士來到中國,在四川從事醫療衛生事業。教材選取了很多四川人日常使用頻率較高、比較簡單的句子,即書中提到的“We have to keep on using every year, and almost everyday of our lives so long as we live on this land.”(只要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每年,甚至幾乎生活的每一天,我們都必須繼續使用)[4]教材如實記錄了當時的自然口語,尤其注意到了口語中由于語言環境或者其他因素而產生的變體,不完全依照詞典中的讀音進行記錄,如“這”在詞典當中的讀音是[DJE4],但是啟爾德指出在口語中當地人會讀作[DJER1],即關注到了口語的動態特征以及鮮活性不同于詞典的靜態性和滯后性。教材記錄的語言是成都當地人所用語言,有意識地將成都與其他說四川話的區域區分開來,注重地方性。啟爾德在前言中提到這一時期中國西部一些省份有五個聲調,但是成都只有四個因為第二聲和第五聲是“synonymous”即同義的。由此可見,啟爾德準照方言口語,審音嚴謹,他所編寫的成都話口語教材對研究20世紀早期的成都方言具有重要意義。
教材的中文部分是地道的四川方言,啟爾德對成都話進行了英文釋義,用拉丁字母注音。這本教材是民國時期華西協和大學出版的世界上唯一一部四川話(英文)本土課本,較為生動地反映了民國時期成都方言的語言面貌,為我們考查成都方言提供了材料參考。
二、早期四川話語料反映的“了”的讀音
《民國四川話英語教科書》記錄的語言基本單位是句子。在《民國四川話英語教科書》中,啟爾德給“了”字注音為[liao],對“咯”注音為[lo],通過對此書中的句子進行分析后發現,注音為[liao]的“了”與普通話的了1具有相同的功能和意義,在大多數有“咯”的例句中,“咯”的功能與“了2”相同。因此,我們推測,在民國時期四川成都話里,了1和了2具有不同的讀音,了1的讀音為[liao],了2 的讀音為[lo]。
(一)“了[liao]”例舉分析
通過分析《民國四川話英語教科書》有關
“了[liao]”的語料,我們發現“了”與普通話中動態助詞了1的語法意義及語法功能一致。
關于“了1”的語法意義有“完成說”“實現說”等解釋,我們認為“了1”用在動詞、形容詞后面,表示動作的完成或狀態的實現。[5]動態指的是動作在變化過程中的情況,它可以表示事件在過去、現在或者將來的動態,所以動態助詞“了”的應用同樣也不受時間限制,只是表示動作的完成或狀態的實現即已經成為事實。
例1 我給了他二十五塊錢。
例2 有一個米糧鋪答應了二十二吊錢。
例3 你走了幾處?
例4 攏了屋頭。
結合書中語境可知以上四個例句都是表示事件發生在過去時間,動詞部分表示在過去的動態。“了”在例1所起的作用是表示“給”這個動作已經完成,同理,例2、例3、例4分別表示動作“答應”“走”“攏”這些動作的完成。啟爾德在翻譯這些句子的時候都是將動詞翻譯對應為英語里的過去時態。因此,成都話里的“了”可以表示過去時態里動作的完成或實現。
例5 這一下子兩天過了,可以把牛兒牽開。
例6 這一下子,門門歸一了,抬起走。
例7 這一下子,吃完了。
例8 這一下子,灶弄歸一了。
以上四個例句當中都出現了“這一下子”這個短語,四川話里的“這一下子”與普通話“現在”的詞義大致相同,啟爾德在翻譯的時候也將其譯為英語單詞“now”即“現在”的意思。因此,以上例句都是表示事件在現在的動態,事件發生在現在。例5表示在“這一下子”即“現在”這個時間點,“過”這個動作已經實現完成,例6、例8中“了”表示“歸一”這一性狀的實現,例7表示“吃完”這一狀態成為事實。因此,成都話里的“了”可以表示現在時態里動作的完成或實現。
例9 等到灰定了,就抹灰。
例10 水臟了的時候,提出去換。
例11 漿好了,又要曬干。
例12 曬干了,要拿來瀝水。A99D243E-1450-4DF7-8EC2-FA1A3561304F
例9中的“等到”就提示了此事件是發生在將來時,其他三個例句從語義上來說都暗含“等到將來的某個時候”的意思,啟爾德對這四個句子進行翻譯時都使用了“When……”(當……時)這樣的結構,所以這四個例句都是表示事件在將來的動態。例9中的“了”表示“定”這個動作的完成,例10、例11、例12的“了”表示“臟”“好”“干”這些性狀在將來時的實現。因此,成都話里的“了”可以表示將來時態里動作的完成或實現。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發現四川話里“了[liao]”可以表示動作的完成或性狀的實現,具有與普通話“了1”一樣的語法功能和意義,也就是說普通話里的“了”在四川成都話里的讀音是[liao]。
(二)“咯[lo]”例舉分析
通過分析《民國四川話英語教科書》有關
“咯[lo]”的語料,我們發現“咯”承載了普通話中語氣詞了2的語法意義及語法功能。
關于句尾“了”的意義 ,最通行的說法是“表示新情況的出現” ,不論是“事態出現了變化” ,還是“新情況的出現” , 其實就是一件對方不知道 ,或者說與對方已知不同的事實即一個“新”的信息。[6]下面舉一個這樣的例子。
例13 天亮咯,天亮咯。
“天亮咯”表示天是由不亮的狀態變化到“亮”的狀態,其基本意義和“保持原有狀態”相對立 ,也就是打破“保持某一狀態”,此句話的意義即為打破原有“天不亮”的狀態。
啟爾德對此也進行了解釋“The addition of the 咯 after ,implies that it is not merely about to get light,it is already light.”(“天亮”后面加上“咯”的意思不僅僅是亮,還意味著已經亮了。)啟爾德的認識也與上述對“咯”的分析一致。
許多學者注意到,“了2”出現在句末,可以表示祈使,或宣告即將做某事。[7]下面是一些這樣的例子。
例14 A.(a)菜吃完了,把盤子收咯。
(b)點心吃完了,把盤子收咯。
B.(a)不要煎老咯。
(b)把細,不要掉咯。
A組這兩個句子都是祈使句,“咯”出現在句末,在這里表示敦促語氣,表示命令聽話者做“收盤子”這件事情。
B組兩個句子同樣也是祈使句,但是其表示的語氣與A組略微不同,B組更傾向于表示一種叮囑語氣,叮囑聽話者注意某件事情不要出現某種情況,而不表示命令那么強烈的語氣。
例15 A.抬轎子的,走咯! ?B.趙興順,走咯!
這兩句話表示宣告即將要做某件事情,A句表示提醒抬轎子的人即將要開始做“抬轎子走”這件事情,B句是向趙興順這個人宣告說話者要走的這件事情。啟爾德將“走咯”都翻譯為了“We are going”這樣的將來時態,說明他也認識到了“咯”具有表示宣告即將做某事的這一作用,這也符合我們對“咯”的分析。
例16 A.隨便師母給錢就是咯。
B.要不多不少,合適就是咯。
通過分析語料我們發現“就是咯”常常出現在句尾,可以看作是一句習慣用語,用在句末表示一種商量或選擇后的肯定語氣。
在《西蜀方言》詞典中,“就是咯”被翻譯為“That will do! Just so! Of course!”[8],可以看出“就是咯”也可作為應答語,表示一種肯定的語氣。
例17 他去了來咯。
金立鑫認為“S了”的部分句子是具有“現在起始”時體特征的,如果用現代漢語中表示保持狀態的副詞“還(還在)”“仍然”“仍舊”或者“還不”“仍然不”等來提問,就可以檢驗。[9]例如問“他還不來嗎?”回答“他去了來了”,因此書中的語料“我去了來咯”中的“咯”也具有時體特征,又因為其位于句尾,這里的“咯”應該等于普通話里的“了1+了2”。句尾的“咯”仍然符合前文論述的具有語氣詞的功能和作用。
綜上所述,早期四川話語料當中的“咯”確實承載了普通話里語氣詞“了2”的語法功能和語法意義,也就是說普通話里的“了2”在四川成都話里的讀音為[lo]。
三、了(了1)咯(了2)混用情況
(一)混用例舉
《民國四川話英語教科書》中有91條含有“了”的例句和17條含有“咯”的例句,假定前文“了=了1”,
“咯=了2”的所有論述都是正確的,那么“了”和“咯”應該有各自使用的語言環境即二者應該形成一種語言環境的互補關系而不是交叉關系,但是通過分析語料后發現“了”和“咯”存在交叉混用的情況。
該用了(了1)用成了咯(了2)的例句共有3個,下面分別舉例。
例18 我走咯四五個鋪子。
在這個例句當中,句子中事件發生的時間在過去,“走”這個動作已經完成,在動詞“走”后面應該用動態助詞“了1”來表示動作行為的完成和實現,所以此處的“咯”應該用“了”才正確。
例19 我那頭放過咯。
啟爾德在此處的注釋內容是“過、咯,both signs of the past tense(兩者代表著過去式)”,但是實際情況是“了1”往往用于過去時態,而了2一般不用于過去時態而多用于將來時態即未然情況。所以此處也應該使用動態助詞“了1”即“了”才符合語法和語義。
例20 曬咯怕變顏色。
在這個例句當中,“變顏色”這一事件的發生是基于“曬”這個動作的完成,因此動詞“曬”后面應該用動態助詞來表示動作的完成,所以此處應該用“了”即了1才符合句義。
該用咯(了2)而用成了(了1)的例句有17個,下面列出其中3句作舉例說明。
例21 把細,不要把板子撬爛了。A99D243E-1450-4DF7-8EC2-FA1A3561304F
例22 把洗碗水倒了。
從以上例句可以看出這些句子都是祈使句,表示對受話者的命令,應該使用“了2”來表示祈使語氣,所以此處該用“咯”。
例23 十二點鐘了,該擺桌子了。
“十二點鐘了”是表示新情況的出現,由未到12點鐘變化為到了12點鐘,強調的是情況的變化,因此“十二點鐘”后應該附上語氣詞而不是動態助詞,所以此處應該用“咯”。
由書中用例可知,“了”在該書中出現的次數遠高于“咯”出現的次數,這也反映出在當時的語用環境當中“了”語音形式的出現頻率高于“咯”的讀音頻率。從混用數量來看,把“咯”混用成“了”的情況要多于把“了”混用成“咯”的情況,用百分數對比來看,把“咯”混用成“了”的比率是18.68%,而把“了”混用成“咯”的比率是17.64%。
(二)混用原因
在這一時期,大多數情況下成都話里的“了”分擔的是動態助詞“了1”的功能,“咯”起到了語氣詞的作用,也就是說了1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讀作[liao],了2是讀作[lo],“了/咯”的混用實際上反映的是虛詞“了”讀音的混用情況。
郭銳、陳穎、劉云從早期北京話材料分析了虛詞“了”的讀音變化,得出了北京話的[l?]是[liao]經歷了四個階段的語音弱化變化而來的結論,并且進行了“了”語音形式的跨方言比較,認為漢語方言中“了”的語音弱化過程可以分為弱化后有介音的四個階段和弱化后無介音的四個階段[10],見表1。
從表1我們可以看出“了”本來都讀[liao],但是后期隨著語言地發展出現了語音的變化發展,不同的方言可能處在語音變化的不同階段,因此“了”呈現出不同于最初的語音形式。
《說文解字》當中“了”的反切是“盧鳥切”,大徐本的《說文解字》反映的是宋代的讀音,也就是說在更早的成都話里,“了”本來都讀[liao],民國時期出現的讀音混用反映出“了”正處在語音演變階段,并且符合上表呈現出的語音演變階段和類型,此時的了1了2處在類型2中第一階段向二階段發展的過程當中。在《民國四川話英語教科書》中所記錄語音的那個時期即19世紀后期,“了”的語音形式已經出現了分化,[liao]承載的是了1的功能,[lo]承載的是了2的功能。
共時層面的語音現象反映了“了”語音的歷時變化,虛詞“了”是從實詞“了”演化而來的,最初的語音形式與實詞“了”相同,即了1了2讀音沒有區別都讀[liao],民國時期[liao]和[lo]共存的現象表明“了”由[liao]向[lo]的語音演變。從前文例句的分析情況來看,了2 在大部分情況下都較為整齊的讀為[lo],這說明了2的讀音變化先于了1的讀音變化,少部分情況下“了2”讀為[liao]說明了2還殘留變化前的讀音,了1也有少量讀作[lo]的情況,說明了1開始處于語音變化的萌芽階段,出現了向[lo]變化的趨勢。作為虛詞存在的“了”,沒有實在意義,而且常出現在句末的了2更容易發生語音弱化現象,所以了2的語音變化先于了1,了1的弱化既是由于自身是虛詞的特性也是受到了2讀音影響后產生類推的結果。語音變化是個較長的過程,存在變化不平衡不整齊的情況,徐通鏘指出離散式的語音演變的特點之一是“音變經歷的時間很長”另一特點就是“兩頭整齊中間亂”[11],所以了2極少部分仍然保留了[liao]的讀音,同時,了1也開始向[lo]變化。語音在演變的過程當中,不同語音形式可以在同一時代共存,這就解釋了二者混讀混用的原因。
從書中“了”“咯”的出現次數可以推測[liao]的使用頻率高于[lo],又因為書中大量例句把該用“咯”的用成了“了”,所以得知這一階段應該是虛詞“了”語音演變的早期階段,而在當今的成都話讀音里,了1、了2全部整齊地讀為[lo],虛詞“了”的語音演變已經全部完成。“了”由[liao]到[lo]的語音變化體現的是復元音單元音化的語音演變特點,這種變化其實是由語音弱化帶來的。
四、結語
本文通過考查民國時期四川話語料中“了”和“咯”的語法意義及功能,發現這二者分別承擔了“了1”“了2”的功能與意義,因此我們得出在四川成都話早期的一段時期里“了1”與“了2”的讀音是相互區分開的,即前者讀音為[liao],后者讀音為[lo]的結論。共時層面的語音差異實際上反映了“了”的歷時音變,從《民國四川話英語教科書》書中用例數量以及混用分析情況得知成都話里的虛詞“了”在20世紀初期處在語音演變的早期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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