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來到高郵,是因為《塵界與天界:汪曾祺十二講》新書首發式在汪曾祺紀念館舉辦,也記不得自1987年離開高郵后,這是第幾次重返這里了。
5月20日
20日下午,我和前來助威的朋友明波、慶榮去看我在高郵的三處舊居。這是明波提出來的,因為編輯《王干文集》的原因,他看到我在《廢墟之花——朦朧詩的前世今生》一書的扉頁上寫有“致荷花塘、梁逸灣、百歲巷”的字樣,提出來要看看這三處。我也有十幾年沒有到過了,也想故地重游。我說,我當導游,不驚動當地人。事后,高郵的老友潘建奇說,如果我帶你去,趣事會更多。當年,他常到梁逸灣我的住處來玩。
我們先去老縣衙,想找到我當年工作過的黨史辦和文聯,但房子都不見了,據說已經拆掉了。我看到當年食堂的西邊一道小門還開著,很親切,也很興奮。這是一條“秘密通道”,從北邊來縣委縣政府上班的人,如果能走這個便門,可以省一點五公里的路,不過一般人不知道,也不能輕易通過。小門依然開著,展示昨天的風貌,也喚醒了我對當時的種種記憶。
造訪舊居的路徑選擇由北向南,因為我在高郵遷徙的路徑也是由北向南,荷花塘—梁逸灣—百歲巷。先去荷花塘,一開始竟然迷了路。我對司機說,去荷花塘小學,因為我在高郵的第一站是住在岳父家,岳父家緊鄰荷花塘小學。車開著開著,我有些犯暈了,荷花塘在北,司機好像在往南開。快到王氏紀念館了,我說開錯了吧,司機說前面就到荷花塘小學了。我說不對呀,荷花塘在北邊啊,司機告訴我,荷花塘小學已經從北門大街的北端遷到南邊了。
人對空間的記憶常常依據某種參照物,而參照物位移或變動之后,我們的判斷隨之也失去準星。在生活中我們的參照物也會失效,但不能立馬顯現出來,從而會陷入某種誤判而不能自拔。我恍然大悟,立即重新定位,?讓司機到中山路578號(我住的時候叫紅旗路578號)。快到目標時,發現中山路也改為北門大街了,也沒法找到對應的門牌。只得憑感覺讓司機往前開,等出了北門大街也沒找到,來回兩次,都無法確認。后來我下車步行,根據一些依稀殘存的房屋結構,終于找到了當年的住處。昔日寬寬的過道,已經變成了窄窄的一人巷,我們只能側著身子過去。雖然找到老屋,但還是失望,當年的院子,如今已經被新的主人隔出一道門了。
門關著,看不見其后任何的實物,只有一扇與記憶毫無關聯的新門面對著我,有“笑問客從何處來”的生疏。我明白了,時間之門關上了,不讓你回去。我等也無心去打擾人家,我在貼著紅紅對聯的門前留影拍照,算是對造訪的記錄,也是對荷花塘的感慨。
第二處梁逸灣61號也是大門緊閉,當年的門環上掛著一道大大的鐵鎖,鐵鎖甚至已經有了銹跡,無人居住久矣。也留影。發現當年鄰居周家小樓還顯得很新,看來有人居住,拍照發給她當年要好的同事朱某,朱問:這是哪里呀?居然認不出來了,當年不是常來人家蹭飯嗎?如今記不得了。又一扇時間之門關閉了。
第三處百歲巷63號的大門倒是大開著,但之前我也是迷路了,因為汽車開不進,我就帶他們二位步行,途中,路過網紅打卡店“陳小五”小吃店,平常這店特火,要排隊,下午人少,我們一人吃了一碗餛飩,然后步行去百歲巷,居然走到了蝶園路,又迷路了。迷路的原因,一是當年覺得很遠的路,現在覺得很近了,二是記憶中的參照物消失或者錯位(在自己的記憶中),所以找不到位置了。后來還是靠著市民指路,才找到百歲巷。
當年的門樓還在,磚雕“鴻禧”也在,房屋的結構沒有變化,只是掛上“高郵文物保護單位”的字樣,這里曾經是“蘇北榮校”的舊址。當年為我家蓋的小廚房還在,院子里的老井也在,自來水的龍頭還是當年的。好像房子又換新的主人了,正在裝修,裝修工人搬著材料進進出出,全然不顧我們的存在,我有些失望,再一想,還是自作多情了,他們也是外來者,也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訪客,匆匆過去,不留痕跡,不會像我這樣拍照留影。
5月21日
上午,新書首發式舉行,氣氛熱烈,輪到汪曾祺長子汪朗發言,他說到三個優點以后,又強調說,王干這本書是帶著感情寫的,也是“還債”,他吃了我們家老頭兒做的那么多飯,現在所做的都是還飯錢。話自然是開玩笑說的,但也是實情。
1987年11月,我被借調到《文藝報》工作,周末也常到汪先生家里去蹭飯,當然更愿意的是和他閑聊。這種閑聊,有時候比讀書聽課更容易獲取營養,因而我在汪家蹭飯,獲取的是雙重營養。當然,汪先生是美食家,廚藝也是了得,一般人能夠吃到他的一頓菜肴,就可以炫耀了,而我被汪家稱為“吃老頭兒做的飯最多”的客人,自然是很幸運也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至于我是否有意識地“還債”,我說不清楚,感恩之心是常有的,最關鍵的還是熱愛。熱愛汪曾祺的作品,熱愛汪曾祺筆下的人物,熱愛汪曾祺本人,愿意把這種熱愛與人分享,就陸陸續續寫了一些文章,現在結集成書,也是對汪老的懷念和感激吧。
如果說還債,我的這些文字或者還不夠格,如果沒有誤解或者誤讀汪先生的作品,就很滿足了。“修辭立其誠”,就像汪朗說的那樣,這些文字是帶著感情寫的,是發自內心的感恩。
如果要說“還”的話,我最近捐贈的兩份汪先生賜予我的“大禮”,算是物歸原主。3月22日在揚州講壇做題為“塵界與天界——汪曾祺的文化啟示”的講座,我把1993年汪曾祺先生贈送給我的《釋迦牟尼傳》捐贈給鑒真圖書館,算是一種“還”吧,這本書的豪華精裝本很少,當時汪先生很滿意,贈予我“分享”,且“同參”,也是厚愛。現在“汪曾祺熱”漸漸起來,我捐出來,也是為了讓更多的汪迷能夠分享到汪先生的“小溫”。
另一份大禮,是我在首發式上捐出了1985年汪先生為我的小說《除夕》修改的原稿。當時我迷戀汪先生的小說,就暗暗模仿,在1984年的《揚州日報》上發表過《瓜王走麥城》,還獲得了該報國慶三十五年的征文獎,這是我第一次獲得文學獎。當時有人稱我的小說有汪味,我有了信心,寫了這篇《除夕》請汪先生點撥。沒想到汪先生認真看了,像老師批改作文一樣,有眉批,也有總批,個別錯別字也指出來。之后,我根據汪先生的意見,對小說做了認真修改,改名為《除夕,初一》投給《安徽文學》,很快收到錄用通知,當時《安徽文學》的主編江流先生是東臺人,非常喜歡汪先生的作品,對我筆下的人物風俗感到很親切,給我這樣一個無名作者提供了版面。
雖然后來被文學評論所裹挾,我放棄了小說創作,但汪先生對一個文學晚輩的鼓勵,尤其對我小說提的那些具體的意見,我不能一個人獨擅,這些寶貴的意見對文學愛好者還是很有幫助的。有些話當時我看不明白,比如,他批改道,“前面太散”,您老人家不是喜歡散嗎?還批評我“散”,當時不太理解,也不太服氣。現在明白了,前面真的很散,相互之間沒有魂“勾”著。這些對于學習汪味小說的人來說,尤為值得借鑒。我現在把手稿捐出來,目的就是讓更多的人有機會了解和接觸到汪先生帶著體溫的文字。
借新書首發的機會,我將手稿捐給汪曾祺紀念館,是“還”給汪先生,也是還給高郵。
第二天中午,和汪朗先生一起吃飯又說到“還債”的事。他說,昨天我只講了一半,還有一半沒好意思講出來,其實到我們家吃飯的人多了去了,蹭老頭兒飯的人不少,那些人怎么不能還呢?他們是飯桶嗎?
眾人大笑。
5月22日
21日黃昏已經來到揚州,22日上午本在揚州大學參加“存在與變奏——格非作品研討會”,沒想到又再次返回高郵。當年在高郵師范念書期間曾經到我單位去和我探討文學的吳先生,邀請我去給高郵高新區的企業家做一次關于汪曾祺的講座,說高郵湖西是“經濟高地,文化洼地”,希望我去講講文化促進促進,雖然行程匆忙,我還是向研討會主持人要求提前發言,匆匆趕往高新區。高郵文聯的趙德清主席對此非常重視,很早就趕到會場,在那里等候。
講課的過程中發現了問題,這些年輕的企業家,很愛學習也很有前途,但他們對汪曾祺所知甚少,和平常那些青年作家不太一樣,我的講課有可能變成地對空導彈,彈道可能很優美,但不落地,或者沒有目標,等于脫靶。我邊講邊調整,努力貼近他們的理解力和熟悉面,不時還用一兩個小段子來說明大道理,氣氛漸漸熱烈,我卻累出一身汗。召集會議的張老師非常高興,認為這次公益講座非常成功,留我用餐,繼續交流。
回到揚州西園飯店時已經晚上九點半,風塵一天,我已疲憊。下車時,司機打開后備箱,說這是張老師送的兩箱子烤鴨脖,我一看,沉甸甸的,且體積甚大,搬都搬不動,用北京話說,好瓷實啊!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