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麗娜
一
在維也納有個說法:如果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而在曼德勒,當地人也有個說法:我不在烏本橋上,就在去烏本橋的路上。
那一年,也是個雨季,英王伊麗莎白二世的胞妹瑪格麗特公主來到曼德勒,她是一個比較前衛的皇室成員,對這里的一切都興致勃勃。作為公主的英文導游,阿翁陪伴她穿過長長的烏本橋,美人和烏本橋的落日剪影,穿越歷史與歲月的迷霧,永遠留在了曼德勒。阿翁說著,藍光灼灼的眸子里泛起一絲冥想。
阿翁是一位緬甸學者兼導游,跟我們坐在橋下茶室里聊天時,他神態清矍,面色棕褐,赤腳穿一雙涼鞋,身上裹了條絳紫色長條紗籠裙。阿翁對英國作家奧威爾、吉卜林和毛姆都相當熟悉,談起他們,阿翁那患了輕度白內障的眼中,不時閃出牡蠣色的藍光。
英國詩人吉卜林在《通往曼德勒之路》中這樣寫道:
你要回到曼德勒,老船隊在那里停泊,
你難道聽不到嘩啦啦的槳聲從仰光一直響到曼德勒?
在去曼德勒的路上飛魚在嬉戲,
黎明似雷從中國而來,照徹整個海灣。
毛淡棉古塔旁,慵懶地面對大海,
那里有一位緬甸姑娘,我知道她想念著我,
風吹過棕櫚樹林,塔上風鈴在吟唱:
“歸來吧,英國大兵,早日重回曼德勒!”
這首誕生于1890年的詩里,彌漫著殖民者獵奇的色彩和情調,卻也留下了不斷回旋的東方副歌。一百多年來,一代又一代西方旅人,深受召喚,遠渡重洋來到緬甸。曾經有一位新時代的英國背包客來到這里,當地導游表示可以賣鴉片給他時,年輕人驚訝而失望,拒絕了導游。緬甸人反而大惑不解:你不是為了鴉片才來這里的嗎?這名憤怒的青年說:不,我是因為吉卜林,才來這里的!
夜宿曼德勒郊外的幽靜地,庭院式的閣樓掩映在飄逸的竹林中,石徑上的杧果和枇杷樹果實累累。門前的柚木回廊外,一泓狹長的池塘被紫紅的豬籠草簇擁著。青苔密布的小池塘里趴著粉的白的睡蓮,露珠盈盈之下,斑斕的錦鯉川流不息。
次日早上,我們在犀鳥的歌聲中醒來,之后沿一條曲折的山道盤旋而上。陡峭的山崖上,滿是青筋暴突的榕樹和羅望子,還有躲在葉片下尾巴撅得像小龍一樣的蝎子。高聳處有座陰柔怡靜的廟宇,墻涂成深橙色,好似碰傷的桃子的顏色。廟里供奉著一尊女妖,若干年前她因割下自己的雙乳獻佛,感動了佛心,從而轉世為王。
緬甸人的生活與景色往往融為一體,旅人雜亂的腳步并未驚擾他們的生活,忙碌中的男女,總是用平靜的笑意來回應陌生的面孔,以緩解旅人的不適。2013年的緬甸,還沒有被現代社會所侵蝕,洶涌的物質和商業狂潮在這里尚未落地生根。就是這個雨季,我們在游客大軍攻陷緬甸之前,有幸體驗到了它的原貌和真味。
二
記得初抵緬甸的那個上午,穿行于仰光街頭,烈日炙烤,空氣悶熱,蚊子如影隨形。烏泱泱的人海中,充盈著誘人的熱帶水果、小吃和工藝品;大大小小的書攤前,喜歡讀書的緬甸人埋頭翻閱著;披著橙色袈裟的小沙彌,抱著僧缽穿街走巷;根雕似的緬甸老人,慢悠悠從漆盒里拿出檳榔,一面吃一面回想舊時光,燦爛一笑時,露出一口血紅的“檳榔牙”。
有一年,熱衷旅行的毛姆來到仰光,他坐在喬治時代的英國人俱樂部里,喝茶聊天抽雪茄,不時眺望窗外維多利亞式樣的塔樓,和不遠處的大金塔。彼時的緬甸,是一個向世界敞開胸懷的國度,西方人慕名而來,醉心于這里別樣的風情和文化,又徜徉于繁華街區里的中國城和“小印度”。
告別仰光后,毛姆騎上一頭騾子,踏上了漫長的北方旅程。在伊洛瓦底江邊,他搭上一艘前往蒲甘的帆船。在波瀾不驚的水面上,毛姆的目光落在一個獨自搖著船槳的漁婦身上,而后繼續捧讀赫茲里特的《論旅行》,并感慨于書中的一段話:
掙脫世俗和輿論羈絆做個當下之人,清除所有累贅,只憑一碟雜碎維系萬物,除了晚上的酒債什么也不虧欠。不再尋找喝彩并遭鄙視,僅以“客廳里的紳士”這一名銜為人所知。
來到緬甸的“萬塔之城”蒲甘后,毛姆隨即沉迷其中。森林般莫測的塔林里,千年的石雕上綠苔敷面,蒼翠的古樹虬枝盤旋,無論多小多不起眼的佛塔里,都供奉著佛像,無論外面怎樣炎熱,一步入佛塔內,恍若換了個季節,在佛的低眉淺笑里,人也變得心平氣和起來。
對于緬甸人來說,蒲甘的意義不僅僅是佛塔,還是國家的歷史符號、文化象征乃至精神殿堂。從蒲甘時期到今天,緬甸一直是世界上座部佛教的中心。緬甸是一個佛教觀念深入骨髓的國度,僧袍遍野,佛塔林立。貧瘠和耐心是這里的主旋律。良善溫厚的緬甸人深信佛教中的生死輪回和因果報應之說,而要擺脫輪回之苦,主要途徑就是毫不吝嗇的布施、敬佛,積功德。獨特的布施文化,使緬甸成為世界上最樂善好施的地方。
一陣不緊不慢的低吟,海潮般從佛塔背后傳過來,這是僧人們上早課的時間了。伴著熹微的晨光,老和尚冥思靜坐,小僧們開始了一天的功課,念經文,做晨修,無視外界的喧囂與繁雜。圣殿之下,一只流浪狗無精打采地蜷縮在洇濕的角落;屋檐下駐扎著一個鳥窩,嘰嘰喳喳的小山雀在人類的殿堂里,悠閑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三
大英殖民統治日薄西山之際,奧威爾曾在緬甸做了五年的殖民警官,但他是一個反殖民主義者。英緬之間的關系岌岌可危時,奧威爾親歷了勢如水火的民族隔閡、沖突甚至殺戮,作為大英帝國殖民機器上的一個部件,他感到自己背負了難以承受的道德罪責。
今天的緬甸人把奧威爾當作先知。奧威爾的杰出,在于他直面真相的勇氣,以及洞察精微而犀利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他的《緬甸歲月》是英國殖民史的一部分,他的筆下不僅有熱帶叢林,也有英國人虐待緬甸人的情景;《動物農莊》呈現出緬甸獨立后新興執政者的作威作福;而《1984》則撕開極權統治令人窒息的本相。
人類文明的進步早已是浩浩蕩蕩,而許多地方,許多角落,仍舊籠罩著野蠻而駭人的陰影,這陰影不時盤旋于緬甸上空,更深入社會的肌理。緬甸曾是一個古老悠久的王國,1886年淪為英國殖民地,1948年獲得獨立,在長期的國內紛爭后,軍人發動政變執掌政權,進而采取國有化政策,實行緬甸式社會主義,從此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軍人統治。
在茵萊湖的島上小住時,我們在駛離湖心島的船上,目睹無數緬甸婦女劃著獨木舟,向船客兜售香蕉和手工藝品的場面,成交后的紙幣因舟船起伏而不慎飄落水中,婦女們宛若搶食的魚兒,歡天喜地地撲進水里。這種討生活的方式,獨特而別致,卻令人心酸、悵惘。多年閉關鎖國,導致物資極度短缺,緬甸鄉村的貧瘠、荒蕪和破敗,顯而易見。都說天道酬勤,可勤勞善良的緬甸人仍是多災多難,舉步維艱,然而他們別無選擇,只能逆來順受。阿翁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緬甸人千里迢迢到鄰國去看牙醫,醫生驚訝地問道:干嗎跑那么遠,你們國家就沒有牙醫嗎?
有啊。男子回答道:當然有牙醫,可問題是,我們不能張嘴啊!
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曾出任智利駐仰光的領事,從而得以近距離觀察這個“不幸的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現實中所看到的一切,讓聶魯達對神秘東方的幻想逐漸破滅。他的詩《大地上的居所》,在時間中尋求永恒,在大地上尋找邊界,浸透了孟加拉灣孤獨的海風,染上了“麥子、象牙和哭泣的色彩”。
四
晨光中的伊洛瓦底江突然提醒我,緬甸的這條生命長河,其源頭之一,是彩云之南的獨龍江。今天的緬甸,其主體民族緬族,是公元十世紀從云南遷徙而來的。緬族則起源于中國西北,是古羌族的一個分支,隸屬于漢藏語系。
緬甸的地緣環境舉足輕重,自古以來便是大國博弈的戰場和焦點。
作為中國人,我們怎能忘記八十年前的那支中國遠征軍,在民族危難之際揮師遠征,在南亞的崇山峻嶺間,用年輕的生命和鮮血,保住了抗戰的最后一條生命線。
1942年,中國著名詩人和翻譯家穆旦,隨國軍將領杜聿明率領的中國遠征軍,赴緬抗日并擔任翻譯。在可怕的南亞雨季,進入可怕的熱帶森林,山險林密,瘴癘肆虐,詩人親歷了其中最慘烈的一戰——野人山戰役。“野人山”位于緬甸胡康河谷,相傳有野人出沒,因而得名。這是中國抗日戰爭史上最酷烈的一幕,也是中國人民無法忘卻的一頁。
從緬甸死里逃生日后回到祖國的穆旦,懷著滿腔悲戚和痛惜,提筆寫下了這首撼天動地的詩篇《森林之魅》,以祭奠告慰十多萬血灑緬甸的年輕的中國英靈: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饑餓,那山洪的沖擊,
那毒蟲的嚙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