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登
七八歲開始,開始羨慕成年女性的美麗與煩瑣。
秩序和柔軟巧妙結合,佩戴玉鐲或銀鐲的手腕白皙,帶著溫熱微膩香氣。順著胳膊向上,莊重與婉約緩慢氤氳著生發,紗質裙袖順著風耳鬢廝磨地擺動。怎么能讓身上如此芬芳?我百思不得其解。
對于女性身份的認同,從飄忽雅致的文字與影像開始。彼時,以為女性是潔白,也是晶瑩——成為“美”,即本能與義務,是渾然天成的本領與代代相傳的秘辛。小時不識玉。即使是個石頭鐲子也好,只要將它套上手腕,我也就隨之幽微明暗,成為悲切,成為自持,成為情感與外物相結合的特殊產物。這真是極特別的搖曳風情,小巧精粹,引而不發的炫耀。佩戴首飾,成為一種資格。即使用雜草圈成戒指與手環,懸在腕上,也是十分圓滿融潤。
后來知道,美同樣是一種資格。
美有門檻,有鄙視鏈,有階層,致使古老前朝多少月亮前赴后繼地墜樓落水、吞金萎謝。
剛有打扮的資格時,喜歡豐盛囂張的花色。十分妥帖而不矜持的潑辣俗氣,天花亂墜。須得像香妃,電視里用絨毛與水晶包圍的慘白女人,被蝴蝶簇擁著死去活來。誰能料到初中校服下的黑瘦軀體里蘊藏的巨大野心,只須在額前的劉海上別一枚丑夾子,就可沾沾自喜整日,原因無他,只覺得這使我的頭發弧度婉約美麗。自然,除了自己外,再無人看出這一處無傷大雅的小小竊喜,也無人愿意長久注視一張寡淡無味的黢黑面龐,以發現其竟有一撮優美發絲。
也許世上有人就是對美的實際操作沒有天賦,我艱難地認下這個名額。該怎么得體、規整、漂亮地凜然走在人群中,腰背如何挺直,步伐如何連綿輕盈,逐漸成為疑問。
青春伊始,同級美麗女同學已戴上糯紫色玉鐲,如今回憶起來仍覺她瘦得伶仃,那么細的腕子,那么細的鐲頭,水水潤潤好年紀,一出手便如同王母簪釵劃出銀河,將我等平庸之輩永隔在遙遠對岸,赤腳站在董永的老黃牛旁呆若木雞。是的,有人在尚對“美”字懵懂之際就已掌握其二三關要,成年后更是能將其敲骨吸髓地領悟透徹,自然成為一種風景。
畫虎畫皮難畫骨。我悄悄尾隨其后,不斷鬧出些不倫不類的笑話。用街邊攤販的廉價香膏涂抹衣物,將中年人佩戴的龐大佛珠掛在手上,抑或是小商店里花里胡哨的丑陋頭繩,像個最劣等的學生,鍥而不舍地一再削好鉛筆準備橡皮,卻寫錯答題卡,在收卷的鈴聲中百萬次折戟沉沙,心里渴望光滑鮮亮的小人一次次在美的錯位中東施效顰,頭懸梁錐刺股地模仿著聞雞起舞,士氣振奮又橫死沙場。
我的青春一直如此,粗糙,笨拙,不知所謂,像一個始終鉆頭覓縫,徹底咬牙切齒,卻永世不得其門而入的躁動盲流。
瘦弱是美麗嗎?于是,十五歲的女孩用壓歲錢重金購買據傳能夠消燃脂肪的烈性乳霜,背著父母用保鮮膜將它與腿腳包裹。窗外寒風凜冽,窗簾后的人難忍皮膚上的刺激灼痛,斜靠床頭流了半夜眼淚。
將當時未成體系的邪門歪道變美處方行諸自身,只得半臉脂肪粒,與庸俗彷徨依舊的成長期。偷偷摸摸做下許多大膽行徑,卻對光明正大早起描眉的女同學報以虛情假意的不屑與艷羨,留下擰巴的余地,荊棘遍地,寸步難行。
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我問媽媽,將來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我會變美麗嗎?我會變富有嗎?
這是QUE?SERA?SERA里的疑問,大約曾經的我也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不諳世事的時候,世界尚不是陷阱,它只是龐大且朦朧地化作星空,懸在狹窄的道路上方。每個女孩都會變成美的一種嗎?沉默又寬容的三維空間閃爍著,背過身,不回應這稚嫩的向往。
五歲的傍晚,我在大院里與伙伴玩耍,手里牽著白天在公園里買的氣球。在玩笑性的推搡與追逐中,它忽然脫離束縛,搖搖晃晃地飄上天空。星光灼灼,大氣層晃動。我們站在一塊兒,抬頭仰望那個氣球在濃郁藍色幕景上扶搖直上。
“它一定會飄上九重天!”其中一個女孩這么說。
大家用飽滿的虔誠共同盯著氣球,直至脖頸酸痛,直至暮色更濃,氣球不知所終,玩伴遺憾散場。
我們的氣球一定會飄出平流層,擦過飛機尾翼,沖進外太空,成為銀河系的座上賓。看不到的結局,就是好的結局。
幼年玩伴是最容易沖散的流沙。所有人皆是彼此的浮光掠影。只是后來偶爾聽聞,誰的父親去世,誰與同學自駕到鄰省,誰讀了什么學校,其余早已記不清姓名,音訊全無地被埋沒。
有誰知道那天夜里的氣球飄到哪里了嗎?有人在嗎?
對講機里一片荒涼,沒有應答。
那我就自己來回答吧。你當然沒有變得更美麗,也沒有變得更富有。因為十多年后的問題也要隨之改變:將來我還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會因為神經衰弱致使早生幾根白發而難堪嗎?會因為他人不負責任的貶低而痛恨脂肪嗎?會發現自己的脊柱已經開始彎曲了嗎?
在二十歲前長久的白噪音后,一生布局初顯。
你發現,自己并不白皙,不是所有人的身體長大后都能自動祛黃,你還發現手臂上東倒西歪的汗毛,發現自己早已因為青春期戀人的話語而變得瘦削太甚,盆骨前傾,肋骨外翻,胸腔微微歪斜。
你發現,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過一些,于是你遷徙,在另一種物候里消耗了幾年青春,近視加深,皮膚微衰,脊背稍駝。不必再擔憂脂肪,因為你的皮肉已過于單薄,負重時骨骼作響、肩背疼痛。
扶搖直上的氣球也沒能離開地球,你們視線消移開的下一秒,它就在氣壓的暴力撕扯下轟然炸裂,氧氣稀薄,聲響沒有傳到地面。你們各自回到亮著燈的房間,它的殘骸從幾千米高空墜落,垂直掉進了當地垃圾站,翌日凌晨被運走處理。
這,就是一切的結局。
新的紛擾拔地而起,數百種價值觀裹挾著人類前行。無法抵御的浪潮震蕩著讓每個人衣衫襤褸,兩手空空地遠行。
她們究竟是怎么長大的?
七八歲時的疑惑,竟然也是二十三歲時的疑惑。潔凈與規整究竟是天賦還是技術?為什么時間給出大相徑庭的答案?那些高跟鞋與連衣裙,那些手鐲與耳環,分明在我尚矮小的年紀里鮮明高調地閃亮過,踢踢踏踏地搖曳著,踩上我的稚嫩與耳膜與向往,在眼球壁激起驚艷的光芒。
在全世界整裝待發涌動著的巨大失落流水線前,那些沒有現實茍且、頭皮屑、勞累、汗味與泥垢的未來道路,那些俗氣又精致的氣球,一個個炸裂垮塌。而站在原地茫然無措的女孩尚只是個半成品,就被拋進了人間。
在“美”終于成為人生中被允許且被催促的評判坐標后,我依舊沒能買到一個喜歡的鐲子,小時果真不識玉,艷羨的只是一團朦朧霧氣,長大后發現,世上每一分一厘都早已被過度注解,價格牌背后寫滿傲慢與偏見。一個鐲子,不能太廉價,不能出自寂寂無名的產地,不能成色太差。因為這塵寰由眼睛與批判構成,那些雅致與精細,只是被裝修與粉飾得金碧輝煌振振有詞的牢籠與桎梏,充滿教化和管束。
的確不該走在這條路上,畢竟我氣色枯黃,身軀佝僂,腹腔空空蕩蕩,青春有去無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有人誤入塵網中,一去二十載。
2019年冬天,旅途之中,歇腳在張掖大佛寺。寺前的廣場仍然飄滿風箏,老年樂團坐在屋檐下奏樂合唱,孩子大叫跑跳,枯枝遒勁,壁繪脫落,布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花燈躺臥著,顏色斑駁。
歲暮天寒,翠綠屋瓦閃閃發著淡黃的光,如湖面粼粼。人站在干燥與瀲滟、喧嘩和寂靜之中,挾帶異鄉的氣流,如一枚緩慢沉底的投河卵石。
“睡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百世永問難明。”
我念楹聯。
寺廟上空有烏鶇飛過。
雪讓無人的院落變得平整,薄冰在腳下碎裂。
睡佛眼簾半抬對著殿門,眸里仿若有光,壁畫上佇立了近千年的無數信眾眉目安詳,雙手合十,誠摯地與俗世每一雙眼睛對望。
目光洞穿了幾個世紀,冷靜,漫長,妥帖地接納我全部的偏激、疲憊、粗陋與莽撞,使人想要化身煙霧,在此冰天雪地中永存,為這一份襁褓般的悲憫。
殿旁老樹身上的紅綢已經破舊,香火一年復一年熏著銅香壇。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我想,這大約是最后一次來張掖了,于是在廟里買了一串小葉紫檀。
一百零八顆珠子纏繞在手上泛著溫潤烏光,寓意抹去人生十纏九十八結一百零八種煩擾——教人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我收下這枚麟囊,自此手腕不再空無一物。
只是,這離想擁有一個鐲子的年紀,已經過去了太久。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