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絮雨,閆敏敏,黃作陣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
元仁宗延祐年間(1314—1320年),兼通蒙醫、漢醫學又擅長食療烹飪之術的忽思慧被舉薦擔任飲膳一職[1]。為滿足元朝統治階級宮廷生活的需要,飲膳太醫忽思慧竭盡忠誠地“將累朝親侍進用奇珍異饌、湯膏煎造及諸家本草、名醫方術,并日所必用谷肉果菜,取其性味補益者”集成一書,名為《飲膳正要》[2],極大地豐富了蒙古族飲食文化[3]。該書共3卷,31 200余字,載食療方237首,附插圖189幅,分別從養生理論、飲膳食譜、食療取材等三方面著手,細致入微地總結了我國元代以前的養生學成就,并熔蒙古族、漢族、回族等多民族和地區飲食文化、醫藥衛生知識于一爐,全面系統地反映了元代宮廷飲食養生文化[4]。
研究古醫籍的首要基礎是正確的文本信息,若文本有訛誤,研究結果的正確性也需考證。目前,對《飲膳正要》版本的研究較少,且存在部分錯訛,如孫立慧等[5]引用日本森立之《經籍訪古志補遺·醫部》中有關《飲膳正要》一書著錄情況時,錯將“成化乙未”引為“成化己未”。本文運用??睂W方法對其版本內容進行考察,一則為《飲膳正要》其他方面研究提供正確的文本信息,二則為其版本流傳研究提供更進一步的線索。
據《中國中醫古籍總目》[6]《中國古醫籍書目提要》[7]等目錄書的記載、孫立慧等[5]對《飲膳正要》版本的考證及筆者的考察,《飲膳正要》清朝以前版本情況大體如下。
元天歷三年(1330年)《飲膳正要》初刻本問世,迄今已近700年。因年代久遠,此刻本僅殘存卷三的部分內容,現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2]。
明代曾據初刻本至少5次翻印。其一是明初刻本(具體年代不詳),現僅殘存卷一的部分內容,藏于國家圖書館。其二是明景泰七年(1456年)刻本,其卷次完整,文字與插圖清晰,刻工精美,現一藏于國家圖書館,另一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其三是明成化本。據日本森立之《經籍訪古志補遺·醫部》[8]載:“《飲膳正要》三卷,吉田安手抄本,首有天歷三年虞集序,次忽思慧上表,卷末有成化乙未鼎新刊記字樣。”可見,《飲膳正要》在明成化年間有重刊本,但原刻本未見,現僅見手抄本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其四為明慶靖王朱栴所刻的藩府本。據張秀民《中國印刷史》所列《明代藩府印書表》[9]記載,明慶靖王曾刻《飲膳正要》三卷,現今未見其刻本流傳。其五是明河間府刻本。明周弘祖《古今書刻》曾著錄有《飲膳正要》內府本[10]和河間府本[10],前者疑指明景泰七年內府刻本,而后者現未見其傳本。
清朝初期,朝廷施行文化思想高壓政策,凡對清朝有不利之片言只語,及胡、虜、賊、寇、犬、羊、夷、狄字樣,無不被列為禁書[9]?!讹嬌耪飞婕懊晒抛濉h族、回族等多民族和地區飲食醫藥知識,此時雕版印刷又進入由盛轉衰的時期。因此,雖然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皕宋樓藏書志》等目錄書中可見《飲膳正要》一書的著錄信息,但清代未有《飲膳正要》重刊本,而明刻本則輾轉流落于各公私藏書家手中[5]。
綜上所述,《飲膳正要》明景泰七年(1456年)刻本是現存最早的足本,但其有國家圖書館藏本和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以下簡稱國圖藏本和北大藏本)之分,其內容多有相似之處,但仔細對比仍有部分不同。孫立慧等[5]對《飲膳正要》的版本考證中未能言及國圖藏本和北大藏本的具體區別。故本文據《飲膳正要》現存三種明刻本影印本,對其版式、藏書印及文本內容、插圖進行詳細校對,以考證其版本優劣。
歷代學者和藏書家的讀書志、藏書印是版本鑒定的重要依據之一,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有關古籍的版本流傳狀況?!讹嬌耪访鞒蹩瘫尽⒚骶疤┢吣陣鴪D藏本與北大藏本卷首卷尾保留有清晰的藏書印,見表1。根據藏書印提示信息可大致了解上述三種《飲膳正要》明刻本在近現代的流傳情況。

表1 《飲膳正要》三種明刻本版式及藏書印比較
據孫立慧等[5]的考證,明初刻本殘卷曾被我國現代杰出學者鄭振鐸所收藏。鄭振鐸身后,近十萬冊珍貴藏書全部捐獻給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明初刻本《飲膳正要》殘卷即收藏于該館。
明景泰七年國圖藏本經乾隆年間藏書家陸時化之手后,珍藏于清代四大私家藏書樓之一的鐵琴銅劍樓。新中國成立初期由瞿氏后人捐贈至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常熟圖書館等?,F明景泰七年《飲膳正要》內府刻本即來源于此。
據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七·子部一》[11]記載,《飲膳正要》三卷曾為北平謝氏寶樹收藏,謝氏是嘉慶年間北京地區的重要藏書家,但因其無科第功名又無子弟,卒致身后書散[12]。后來該書輾轉到了近代藏書家李盛鐸(號木齋)手中。1939年底,李木齋之子李滂將其父舊藏以40萬元出售給當時北平偽政府,后來這批書撥付給北京大學圖書館保存。其中《飲膳正要》明景泰七年北大藏本就包含其中。
目前,國內通行《飲膳正要》校讀本所依據的底本幾乎全部采用國圖藏本,未有見到北大藏本。但通過校勘對比,筆者發現,國圖藏本與北大藏本雖然在版式和內容上大體一致,但北大藏本質量更佳,主要表現為以下三方面,見表2。

表2 《飲膳正要》三種明刻本文字校讀異文對照
3.1 北大藏本較少訛字、缺字相較于北大藏本,國圖藏本至少有23處訛字、缺字現象。在版本對比中,訛字又存在兩種情況:一是北大藏本與國圖藏本均有出錯,如《卷一·乳母食忌》中第5行“新房事勞傷,乳之令子瘦癢”,明初刻本則作“乳之令子瘦瘁”,根據前后文聯系,明顯作“瘦瘁”的解釋更為合理。二是北大藏本明顯優于國圖藏本,例如《卷一·魚品》中目錄第7行“蚌螺”,明初刻本與北大藏本均作“蚌螺”,而國圖藏本作“累”,系為“蚌螺”之形訛,又如《卷一·凡初生兒時》第10行“凡小兒未生班疹時”的“未”誤作“永”等,這些訛誤現象在國圖藏本中出現較多。至于缺字情況,如《卷一·米谷品》目錄第8行、第9行“河□米”“青□豆”兩者都缺“小”字,又如《卷二·食物利害》第9行“五月勿食韭,□人五藏”缺“昏”字等。
3.2 北大藏本內容更完整在文本內容方面,北大藏本較國圖藏本保存得更為完整。最典型的當屬國圖藏本無“禽獸變異”一節文字,而北大藏本則較為完好地保存此章節內容。另一明顯區別為“山雞”與“角雞”處的異文。兩者在卷1目錄處均相同,即“野雞”條下有“角雞”小字注,按該書前后文體例,推知“角雞”當屬“野雞”之一種。但在卷3內容部分,國圖藏本將“角雞”換作“山雞”。而北大藏本則與卷1目錄一致,“野雞”條下為“角雞”的記載。聯系上下文,北大藏本文本內容更加合理。
3.3 北大藏本插圖更完整自然現存明景泰七年刻本插圖主要有6處不同之處:①《卷一·飲膳正要卷第一》《卷一·妊娠食忌》《卷一·乳母食忌》三圖中的臺階,明初刻本為網狀,北大藏本與國圖藏本均為條狀;②《卷一·妊娠食忌》圖中左下角兩人物頭部,明初刻本與北大藏本一致,完整自然;國圖藏本有明顯修補跡,見圖1;③《卷二·服藥食忌》圖明初刻本缺亡,北大藏本完整自然,國圖藏本中上部缺損;④《卷二·食物中毒》圖中左下角兩人物頭部,明初刻本缺亡,北大藏本完整自然,國圖藏本有明顯修補跡象,見圖2;⑤《卷二·禽獸變異》章節圖明初刻本缺亡,北大藏本完整,國圖藏本缺亡;⑥《卷三·野雞》條下圖明刻本缺亡,北大藏本只有角雞圖,國圖藏本只有山雞圖。詳細對比現存明刻本插圖的異同,并結合以上文本的校勘,可知明初刻本與明景泰七年刻本不屬于同一個版本系統,也正因如此,可作為景泰七年刻本優劣證據的佐證。

注:A:北大藏本;B:國圖藏本圖1 明景泰七年刻本《卷一·妊娠食忌》插圖

注:A:北大藏本;B:國圖藏本圖2 明景泰七年刻本《卷二·食物中毒》插圖
明代初期,因正統意識形態的控制、嚴苛的政治以及文學發展的停滯等各方面因素的影響,出版業未能延續宋代、元代以來的發展勢頭[13]。無論是從質還是從量上來說,和元代相比,明初百年應該算得上是出版史上的衰退期[14]。本文所依據刻本均出自這一時期,或許是導致《飲膳正要》明刻本質量上良莠不齊的背景原因。
仔細比較北大藏本與國圖藏本之不同,兩者確為同一版系,但為何出現如此明顯的質量差異?一種可能是北大藏本與國圖藏本在各自流傳過程中的受保護程度不同,從而導致前者保存較好,后者缺損嚴重。但從某些異文細節對比發現,這種說法存在的可能性較小,比如國圖藏本的《卷二·服藥食忌》存在的部分缺損明顯是印刷不利所導致的。
另一可能是兩個版本非同時印刷,質量較好的北大藏本是一開始付梓刻板印刷之品,而質量較差的國圖藏本則是同一批次后出本或后一時期再刊本。明宦官劉若愚在《酌中志》記載了自明萬歷朝至崇禎初年的宮廷事跡,是一部比較翔實可信的著作。據《酌中志·卷之十八·內板經書紀略》[15]記載:“按現今有板者,譜列于后,即內府之經書則例也……《飲膳正要》三本,七百七十五頁。”可知當時經廠庫仍存有《飲膳正要》的書版。至于當時書版的保存情況,據劉若愚考察,《酌中志》曰:“凡司禮監經廠庫內所藏祖宗累朝傳遺秘書典籍……自神廟靜攝年久,講幄塵封,右文不終,官如傳舍,遂多被匠夫廚役,偷出貨賣。柘黃之帖,公然羅列于市肆中,而有寶圖書,再無人敢詰其來自何處者。或占空地為圃,以致板無曬處,濕損模糊,甚至劈毀以御寒,去字以改作。即庫中見貯之書,屋漏漏損,鼠嚙蟲巢,有蛀如玲瓏板者,有塵霉如泥板者。放失虧缺,日甚一日。若以萬歷初年較,蓋已十減六七矣?!盵15]由此可知,當時書版保存情況十分艱難。據此筆者大膽推測,《飲膳正要》明景泰七年刻本北大藏本之所以質量上乘,很可能是刻板完成后最先付梓刻板印刷的一批,而國圖藏本之所以質量較差,或許是經廠庫所藏《飲膳正要》書版年久模糊,后續再刊時又重新修補部分模糊之處所造成的差異。
《飲膳正要》版系相對簡單,本文通過梳理其版本流傳并對現存三種明刻本異文互校,發現目前《飲膳正要》最好善本為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的明景泰七年(1456年)刻本。該刻本是現存最古的足本,錯訛較少、刻工精美,較之同為明景泰七年刻本的國家圖書館藏本質量更為優良。由此可見,校對《飲膳正要》各版本異文對研究版本之間的演變過程有著重要作用,據此也可管窺其背后社會出版業、文化學風等變遷史之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