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心靈世界探析
——以其戀情詞為中心

⊙展儒玲 ［新疆大學，烏魯木齊 830000］

晏幾道（1038—1110），字叔原，號小山，撫州臨川人，宋朝詞壇重要詞人之一，與其父晏殊并稱“二晏”。晏幾道的一生是坎坷的，他少年經歷過繁華富貴，養出一顆不諳世事的心靈。中年仕途無門，始知世事之艱。晚年辭官，歸自然之中。這曲折的一生，在他的心靈世界留下深切的痕跡，并以戀情詞曲折地抒瀉出。

一、心靈世界表層：悲情與傷感

在其戀情詞中，以“夢”和“淚”字出現的頻率最高。帶有“夢”字的作品有51首，帶有“淚”字的作品有41首。“夢”作為一種意象，是虛無的、無法觸碰的，常隱含相思之情；“淚”則是具象化的、凝實的，常帶有哀愁之感。“夢”和“淚”兩種意象一虛一實，承載了晏幾道心靈世界中的傷感與悲情。

（一）“虛”夢——對美好消逝的迷惘

1.破碎的夢。所謂破碎的夢，指晏幾道戀情詞中“夢中相逢”的場景。長久未見的戀人，在距離和時光的分隔下終于得以在夢中相見。然而，此時相逢有多少甜蜜，實際上就有多少傷感和悲愁。“夢”無論多真實，到底還是虛假的，注定有悲劇性的結局，帶給人美好破碎的惆悵。如《生查子》：

關山魂夢長，魚雁音塵少。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歸夢碧紗窗，說與人人道：“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

一首小詞，寫出夢里夢外的相思和悲愁。“魂夢長”寫出距離之遠，只能在夢中與深愛的女子相逢，使人體會到相思得解、愿望滿足的不易。雖然一時感到了歡喜，但又要面對醒來時的寂寥，難免使人愈加難過。可見“魂夢”的背后，潛藏著晏幾道心靈世界中對美好情感消逝后的遺憾和迷惘。又如《鷓鴣天》：

手捻香箋憶小蓮。欲將遺恨倩誰傳。歸來獨臥逍遙夜，夢里相逢酩酊天。花易落，月難圓。只應花月似歡緣。秦箏算有心情在，試寫離聲入舊弦。

其中“獨臥”“夢中相逢”是一組鮮明的對比，然而夢中的相逢結局也并不美好，最后還是“月難圓”。清醒時思念情人，期盼能在夢中一訴相思之苦，卻也沒能實現。發現夢醒時一切如舊，花依舊會落，月依然圓缺。可見晏幾道心靈世界中的孤寂傷感。

2.悲情的夢。除了以上這一層悲愁之外，晏幾道的戀情詞中還充滿夢里夢外無可避之處的哀愁。夢里是相思，是苦苦追尋，是內心世界中的迷惘；夢外是一場又一場的空歡喜，是曲終人散的無情現實，夢里夢外都充滿悲情。如《蝶戀花》：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欲寄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相較于夢中相逢，這一首更加令人傷感。在這首詞中，夢見的是與戀人離別的地方，苦苦尋覓以為終于得以一見時，卻行盡舊地，未見伊人。夢里夢外同樣的哀愁，帶給人心靈深處的絕望、悲涼，也折射出晏幾道心靈世界的凄楚情愫。又如《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疏更疏。裘風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從前的香氣依舊，但曾經的深情卻不知消散到了哪里。心中的思念伴隨著時光的流逝，沒有絲毫的消退，蕭瑟和悲愁的情緒始終存在，但即使夢中覓得一兩縷香魂，也終究“成虛”，還不如從未擁有過。詞句中浸透著滿溢的思念，詞人愁腸百結，以“夢魂之虛”顯示出心靈世界中的悲情。

（二）“實”淚——對理想破碎的無奈

“淚”字往往代表著束手無策，給人以無力抗爭的傷感。從種種不同的“淚”中，我們可以看到晏幾道心靈世界中潛藏的悲情。如《鷓鴣天》：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云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詞中描繪了晏幾道與歌女經歷相思離別的哀傷，“醉拍春衫”是從前歡飲達旦的縱情，但是現如今已是只余一縷“舊香”。這之間經歷多年的苦苦相思，結果還是“離恨”，只能默默對著書信流淚，還要勸慰自己這不過是徒勞。整首小令說是“莫向花箋費淚行”，卻愈加的催人淚下，讓人體味出晏幾道的傷感無奈之情。又如《木蘭花》：

念奴初唱離亭宴。會作離聲勾別怨。當時垂淚憶西樓，濕盡羅衣歌未遍。

“垂淚”寫出淚水滿盈雙眼，似乎想忍耐卻又一低頭滾滾而落，最后還是徒勞地沾濕了衣裙的場景。詞作營造出一個充滿愁情與思念的情境，反映出晏幾道心靈世界中滿溢的憂思。再如《思遠人》：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云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在這首詞中，“淚彈”兩字寫出眼淚之洶涌泛濫，眼淚已經不能用“滴”來形容，而要多到大顆大顆的“彈出”，以至于到“紅箋為無色”的境地，可見晏幾道的傷心程度。然而，無論心中載滿了怎樣的相思與愁情，他與戀人之間還是隔著“千里”距離，展現出晏幾道心靈世界中的無奈與悲情。

由以上作品可見，“淚”意象作為一種凝實的物象，充分展示出晏幾道內心世界的哀傷和悲愁。其中蘊含著晏幾道對人生種種離愁別緒的體悟，寄托著他沉重的各色情緒，是展現晏幾道心靈世界的重要表達方式。

通過“淚”意象和“夢”意象在戀情詞中的運用，晏幾道的傷心反映在其戀情詞中，字字句句都浸染了他心靈世界的獨白。心中充滿無法排解的痛苦，他循環在這個世界中，似乎難以跳出，向讀者傳遞出一個憂郁、悲傷的心靈世界。但沉重的情緒不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全部，如何在低落的情緒中找到心靈的一片凈土，才是創作文學作品的最終夙愿。對于這一方面，晏幾道也獨辟蹊徑，以他戀情詞中的另一面，展現出自我心靈世界的寧靜和純美。

二、心靈世界深層：純美與深情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雖然晏幾道戀情詞中充滿傷感和悲情，但其中美好的一面更為打動人。這些純真和美好主要表現在其所塑造的抒情形象上，反映出晏幾道心中對自然純美的向往，對真摯情感的渴盼。

（一）癡情的女主人公

在晏幾道的戀情詞中，作為抒情對象的女主人公存在多個，如歌女就有蓮、鴻、蘋、云，還有小杏、師師、小瓊，等等。但這些抒情形象卻有共同點，就是癡情。在晏幾道詞中，時間和距離都不能阻礙她們對戀人的脈脈相思，她們對待感情都懷有一顆真摯的芳心，帶有信仰般的執著。這種描述似應有晏幾道的自戀成分，卻也由此可見晏幾道心靈世界中對真摯情感的渴盼。如《浣溪沙》：

閑弄箏弦懶系裙。鉛華消盡見天真。眼波低處事還新。悵恨不逢如意酒。尋思難值有情人。可憐虛度瑣窗春。

詞中的女主人公懶系衣裙，不施脂粉，只因遇不見一個有情人。縱然是青春易逝，她也不愿意勉強將就，可見對真摯情感的執著。其中的“天真”不僅僅描繪出女子的素淡，也隱含了晏幾道對純真自然情感的追求。又如《點絳唇》：

花信來時，恨無人似花依舊。又成春瘦，折斷門前柳。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分飛后，淚痕和酒，占了雙羅袖。

詞中的女主人公等到了花開，等到了柳綠，把自己等得身形消瘦，卻始終沒等到心上人。自從與戀人分別后，與她相伴的多是淚與酒，甚至沾濕了衣袖。其中的思念和深情，不僅是在描寫女主人公，也寫出了晏幾道心靈世界中對真摯情感的渴盼。

（二）童話式的完美戀情

黃庭堅說晏幾道有“四癡”：“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從中可見他不趨炎附勢，對人心懷信任，這樣的“癡”恰恰展現了晏幾道如赤子一般真摯的一面。表現在戀情詞中更是對戀情永遠保持著純真美好的向往，保持著戀情開始時的熱烈。在晏幾道的戀情中，他從不耗費筆墨描述與情人之間的愛恨糾葛，呈現出的永遠是初見時的美好，未見時的相思，彼此之間沒有辜負，只有堅定不移的愛戀。這樣完美的戀情雖然不夠現實，卻潛藏著晏幾道獨有的深情，展現出他對純真、無瑕情感的渴盼。如《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夢魂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一夕初見，傾心難忘，經過無盡的相思后終于得見，彼此之間不僅沒有絲毫的生疏，還驚喜到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可見二人之間情感的熱烈和美好，幾乎是童話一般的愛戀。又如《臨江仙》：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詞中不寫二人之間如何情深，只寫初逢時的心動與美好。女主人公新妝嬌美，羞態動人，刻畫出一位天真美麗的女子形象。此后的無盡時光中，詞人只能靠夢中相尋，靠曾經的溫暖略解相思之苦。一見鐘情，從此難忘，帶著童話式的美好戀情，顯露出晏幾道心靈世界中對美好情感的渴盼。

從以上分析可見晏幾道戀情詞中，所塑造的抒情形象對待感情真摯熱烈，所描繪的感情純凈美好。女子們的妍麗和癡情則貼近心靈地反映出晏幾道對真摯美好情感不懈的追求。通過分析晏幾道戀情詞，可以更加直觀地感受到晏幾道心靈世界中既具有哀傷惆悵的一面，又具有積極美好的一面，不應當只以一個方面的情緒來界定。

三、在戀情詞中寄托的生命追求

（一）赤子般的執著

柏拉圖認為，愛就是對永恒的期盼，而一切可朽者都在盡力追求不朽。晏幾道的戀情詞，正顯現著他對精神世界長存的不懈追逐。這點一是體現在對戀情詞這一表達形式的情有獨鐘，傳達出他心靈世界中對“愛戀”這種情感的認同。其他常與晏幾道作比較研究的詞人如秦觀、納蘭性德的作品并未有如此之高的比例。秦觀的詞共86首，其中有54首與戀情相關，占總詞數62%。納蘭詞共348首，其中與戀情相關的有141首，占總詞數36%。由此可見，戀情詞之于晏幾道必然具有獨特意義。

二是從他的戀情詞上來看，無論他心目中的戀情帶給他痛苦和悲傷，還是寄托著他對美好情感的期盼與向往，他始終選擇在這種情感中前行。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描繪戀情的百般滋味，傷感與悲情是他心靈世界中的苦苦掙扎，真摯美好的情感中隱含他對救贖自我的渴盼。但無論悲歡，他面對人生一直懷揣著赤子般的執著。

總而言之，在戀情詞中他可以體會自己對美好情感的懷戀，如《臨江仙》中“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相思惆悵。他也可以盡情地抒發自己心中百轉千回的哀愁，如《阮郎歸》中“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的失意落寞。還可以顯露出對真摯情感的期盼，如《虞美人》中“初將明月比佳期，長向月圓時候、人歸”的癡癡守候。一首一首的戀情詞，昭示著晏幾道對真摯感情的執著追求，他的理想“戀情”在戀情詞中得以獲得長存，具有了永恒的魅力。

（二）對自我命運的反抗

晏幾道生于安穩富貴之中，從當時的社會背景看，宋王朝已經度過了建朝初期的兵荒馬亂，在幾代君臣的治理下呈現出一片歌舞升平的繁華景象。統治者致力于“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兒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的太平景象。父親晏殊少年得志，位極人臣。家中賓客往來，觥籌交錯。歐陽修《歸田錄·卷一》中講晏殊:“少年居富貴，性豪俊，所至延賓客，一時名士多出其門。”可見從物質條件來看，晏幾道具有富貴優渥的成長環境。

無論是從家庭角度出發，還是從社會背景來看，晏幾道的成長環境都是十分優厚的。這樣的成長環境帶給他富足的生活，充沛的才華，天真的心靈，使他最終成長為一個具有瀟灑浪漫情懷的優秀詞人。

但從晏幾道的仕途生涯來看，他是失意的。黃庭堅《小山詞序》中講晏幾道的仕途“陸沉于下位”“仕宦連蹇”，可見晏幾道仕途之艱難。做了多年的小官之后，大約在六十歲左右，才由乾寧軍通判遷為開封府推官，當時已是徽宗崇寧元年。而且沒過幾年，晏幾道就辭官了，他的仕途生涯也到此結束。

瀟灑浪漫的情懷最終和失意的現實人生發生了沖突。但是在戀情詞中，這二者可以暫時達成和解。在戀情詞中，他得以忘懷現實中的挫折，情感上的抑郁。他傾瀉心中的傷感和悲情，執著描繪自己心目中的童話式愛戀，借以表達對自我人生的追求以及對現實人生和命運的反抗。

遍覽晏幾道戀情詞，我們得以更加深刻地體味到戀情不應該直接被界定為麻痹精神世界的緩沖劑。借這種形式也可以寄托自己的初心和理想，救贖自我，與現實世界的失意作心靈的斗爭，讓自我的精神得以長存。這樣的戀情詞，去除了宋初詞體中的輕浮意味和世俗氣息，賦予了令詞新的表現力，大大擴展了它的表現空間，使得令詞在慢詞興起的情況下也能獨占一席之地。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宋〕晏殊、晏幾道著，張草韌箋注：《二晏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9頁，第332頁，第282頁，第424頁，第299頁，第384頁，第561頁，第444頁，第494頁，第285頁，第178頁。

⑩?〔宋〕黃庭堅：《小山詞序》，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1頁，第52頁。

?〔宋〕鄭俠：《西塘集·卷九》，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0438頁。

?〔宋〕歐陽修：《歷代筆記小說大觀歸田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