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國企業在發展治理過程中長期面臨著刑法規制罪名繁多、刑事案件高企、歸責邏輯失序、企業產權保護恣意等刑事法律風險,給企業經營帶來了諸多難題。隨著刑事司法領域呈現出刑事司法理念多元化、刑事政策廣泛化、刑事司法輕緩化、域內外實踐探索多樣化等特點和演進趨勢,為解決上述難題提供了難得的機遇。企業合規作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抓手,在其改革推進中應當引入公訴激勵,積極構建以單位認罪認罰制度為支點,合規附條件不起訴與合規檢察建議為兩翼的“一支兩翼、多元聯動”融合激勵模式,助力推進中國特色企業合規改革向縱深發展。
關鍵詞:刑事風險;企業合規;公訴激勵;合規附條件不起訴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刑事庭審證明實質化視野下的取證規范化研究”(18BFX085)
中圖分類號:D925.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2)06-0116-06
2021年6月,最高人民檢察院與司法部、財政部等部門聯合發布《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第三方評估意見》),昭示著我國對企業合規制度的探索進入快車道。2022年4月,最高人民檢察院會同全國工商聯召開專門會議正式“官宣”,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在全國檢察機關全面推開,標志著該項制度改革的司法紅利將加快釋放并最終會以立法形式予以固定。然而,企業合規管理體系從建立之初就極具行政主導特色,意圖通過強制合規、合規報告、合規評估、合規監管等措施來督導企業完善管理機制,使企業在面臨行政處罰時通過提出合規抗辯來減輕處罰,其在發揮強大功能之余也暴露出行政激勵適用較窄、激勵作用有限的先天不足。在此過程中即便司法機關也嘗試在一定范圍內推行個別激勵做法,尤以檢察機關主推的企業合規不起訴最具活力①,但囿于規范依據闕如、執行標準不一而收效甚微,不啻為一種“零星化、碎片化的個體司法行為”。② 那么,在當前行政壓力有余而刑事法律激勵不足的情勢下,重新審視我國企業發展治理面臨的刑事法律風險與難題,以多元聯動與融合治理為視角,將公訴激勵引入到企業合規中就顯得尤為務實而緊迫。
一、當前我國企業發展治理過程中面臨的刑事法律風險與難題
(一)單位犯罪罪名繁多且刑罰方式固化
我國自1997年刑法修改時首次明確規制單位犯罪以來,截止《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對新時期單位犯罪的立法突破,罪名數量已由最初的125個增加到了163個,罪名種類繁多,在刑法罪名總數中占比高達34%,其侵害的法益既有市場經濟秩序也涉及社會管理秩序,其客觀行為既有普通刑事犯罪手段也存在與公權力相裹挾的情況,其主觀上既有故意為之也有過失所致,情況紛繁復雜。我國針對單位犯罪一直堅持“雙罰制”為主的刑罰方式,即涉案企業本身作為犯罪主體需要承擔刑事責任的同時,直接責任人員也通常會相應受到刑罰處罰,這就使得涉案企業不僅面臨高額罰金的處罰,企業管理人及其直接責任人員還要承受個人的刑事責任追究。如此密織的罪名體系及其嚴苛的處罰方式,一方面,使得企業難以有效發揮其作為市場經濟活動主要參加者的地位與作用,就連整個社會生產與流通、技術研發與科技進步都會受到一定影響;另一方面,企業為了逃避監管和查處而不斷被動衍生出花樣翻新的作案手段,借助大數據、高科技、新金融等平臺,設置的作案手法愈加趨于隱蔽而復雜,將本該致力于企業發展的有限精力無端地耗費到反查處能力的打造上,無形中牽扯了企業聚精會神謀發展的精力。
(二)單位犯罪案件高企且刑事強制措施僵化
近年來,我國單位犯罪案件始終處于多發頻發的上升趨勢,有關學者對單位犯罪刑事生效判決進行了不完全統計,2014年610件、2015年886件、2016年1637件,2017年2317件,2018年2676件,2019年2760件,2020年2227件。③上述數據顯示,單位犯罪案件數量始終處于一定量級的高位運行狀態。在數以萬計的企業本身被定罪過程中,為了確保偵查活動的順利開展,多數企業的負責人及其直接責任人員通常會被采取刑事拘留、逮捕等羈押性強制措施,企業的財產也大抵會被查封、扣押和凍結。據2016年度《中國上市公司高管犯罪案例研究報告》數據顯示,在其抽樣調查的280名上市公司高管涉嫌犯罪案件中,有261人被先行刑事拘留,轉為逮捕的有179人,8人被監視居住,至一審審判階段上述被告人仍被維持羈押性強制措施的高達60.84%。除此之外,在其另行收集的180起企業犯罪案件中,有131起案件司法機關在不同階段對涉案財物不同程度地采取了查封、扣押、凍結等措施,占比高達73%。④ 如此高企的單位犯罪案件數量,加之傳統而僵化的對人對物的刑事強制措施必然給企業的正常生產經營帶來一定負面影響,甚至導致涉案企業破產倒閉、員工失業的次生災害。
(三)單位犯罪歸責邏輯失序且附帶追責恣意化
從理論上講,單位犯罪是單位集體意志的體現而非僅個別人的意思表示,所以單位本身成立犯罪是追究單位負責人及其直接責任人員刑事責任的前提和基礎。反之,對單位不定罪則亦不應定單位成員之罪。⑤ 然而,實踐卻是真切地反對著理論。例如,據有關數據顯示,在2006年度的單位犯罪案件中,并未將單位本身列為被告而僅將單位主管人員及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作為被告指控的案件占比34.7%。⑥ 時隔10年又有學者對2016年度全國人民法院審理的121份單位行賄罪生效判決文書進行梳理,發現有25起案件的被告人一欄僅為單位的直接責任人員而未見單位蹤跡,占比20.7%。⑦ 這表明在單位犯罪的司法實踐中,打破傳統歸責原理和正常邏輯的情況始終存在且占有很大比例。這種不列明單位被告的實際做法的負面作用不可忽視,從個案角度講,單位不是被告就不能對單位判處罰金,刑罰的特殊預防作用就難以有效發揮。同時,也正是由于這種失序的定罪邏輯導致追責企業往往成為附帶后果,如此不確定的狀態就必然招致企業追責呈現出較大的恣意性,同樣的犯罪情形因案發時間不同、社會形勢變化而被區別對待,有的企業被追訴而判處罰金,有的企業則以行政處罰代替刑事責任。這種恣意行使追訴權的做法不僅導致企業“犯罪黑數”的大量存在,刑罰的嚴肅性與威懾力也大打折扣。733AE2D0-0EFD-4520-AD4B-D224AB1E9194
(四)單位犯罪處罰忽視民營企業特殊性且產權保護差別化
中小微企業在具備專業性強、經營方式靈活、轉型便捷等發展優勢的同時,往往受制于企業規模而管理分工難以精細,管理方法簡約,企業負責人與具體管理者集于一身,甚至有些還是家族企業,私人特性明顯,裙帶現象突出,企業與企業家命運休戚相關、難分彼此。尤其是在特殊背景下,一些企業為了存活下去,被迫游離于合法與非法的邊緣,沒有足夠精力構建和優化企業內部控制機制,甚至為了度過經營困難而不惜鋌而走險,一旦企業負責人遭到刑罰處罰則企業本身也隨之萬劫不復。與中小微企業實際狀況不同的是,國有企業大多具備資源優勢、管理規章健全、內部層級分工明確,即便企業主要負責人因企業涉罪被刑罰處罰,企業主管部門也能夠及時任命新任企業負責人,確保企業正常運轉。在企業的產權保護上,國企與民企雖同屬市場主體,但因發力點與落腳點不同而導致保護力度有別,突出表現在:一是在侵犯企業財產罪名上,針對國有企業財產刑罰設立了一系列專屬罪名,比如,徇私舞弊低價折股國有資產罪、國有公司人員失職罪等,但類似刑法規制在民營企業的財產保護中卻處于缺失狀態。二是對侵犯企業財產行為的處罰方面,即便同樣是覬覦的單位財產,同樣是利用本人職務上的便利條件,針對國有企業財產的可能構成貪污罪或者挪用公款罪,法定刑較重;而針對民營企業財產的則涉嫌職務侵占罪或者挪用資金罪,法定刑較輕。如此忽視中小微企業的特殊性并實施差別化保護措施,有違市場主體公平競爭,也一定程度地加劇了民企與國企涉案處罰的實質不平等。
二、企業合規引入公訴激勵的現實邏輯
(一)多元化刑事司法理念為企業合規確立了觀念支撐
隨著刑罰理念從傳統到現代的變遷,刑事司法理念總體上也隨之呈現出從單純式對抗走向懲罰、合作、恢復的“共生多元”格局,在長期的發展演進過程中純粹“以牙還牙”的報應刑處罰思想被修正,強調訴訟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原則,側重于訴訟各方對話協商、公權與私權合作以及受損社會關系的恢復。⑧ 多元并行的刑事司法理念始于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國家并逐步傳播至世界各國且備受推崇⑨,我國的刑事訴訟改革也頗受其影響,先后在2012年和2018年刑事訴訟法中予以接受和體現。多元化刑事司法理念為企業合規改革確立了思維遵循與觀念支撐。首先,懲罰意味著正義的實現,涉案企業及其直接責任人員因觸犯刑律受到刑罰處罰,是罪責自負的最基本價值體現,是正義得到最基本伸張的途徑,也是實現犯罪特殊預防與一般預防的應有之義。其次,合作意味著司法效率的提高,涉案企業通過認罪協商進而達成與司法機關之間一定意義上的合作。該合作性司法理念可以通過適當擴大不起訴的適用案件范圍,將涉企案件從源頭上予以分流,達到訴前與訴中的協調,以此確保有限司法資源在追訴利益中的實現。再次,恢復意味著復活,如果涉案企業因被追究刑事責任而喪失生機甚至破產,不僅會影響到與之相關的上下游企業的利益,被害人受損的利益也失去了得到繼續補償的來源。反之,將恢復性司法理念適用于涉案企業的處罰與救助之中,在涉案企業與被害人之間達成某種意義上的和解,不僅能夠盡力避免上述負面后果發生,也有利于促進社會沖突得到較好化解,及早挽回企業形象促使企業恢復元氣⑩。
(二)認罪認罰從寬的刑事政策為企業合規奠定了制度根基
近年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理論與實踐上不斷被探索,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的頒布實施,該刑事政策被明確賦予了法定地位,標志著我國刑事訴訟實踐探索的“程序從簡”與“實體從寬”具體舉措有了新增量,繁簡分流的司法改革又顯新成效,它既是對我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具體演繹,也是對懲治犯罪與強化人權保障的重要呈現,意義非常重大。{11} 從本質上看,該制度與企業合規具有同源性。首先,合規意識與認罪態度相表里。企業的主觀意志表面上是由單位負責人來決定,但實質上是單位長期形成的優良管理架構、完備合規計劃、崇法企業文化等集合要素的自然反映,一個企業在日常管理中立足正本清源,重視管理架構的科學性建設,建立和完善合規計劃,企業內部形成尊法護法的文化氛圍,本身就是企業作為擬制的法律人對法律敬畏與守護的一種忠誠流露,是初始認罪態度的最好體現。其次,合規實效與認罪從簡相通聯。與自然人犯罪相比,企業涉嫌的經濟犯罪案件偵查難度大、耗費司法資源多,獲取證據中的審計費用、司法鑒定費用動輒以百萬元計。通過涉案企業合規建設,一旦企業涉案,能夠及時啟動合規處置方案,利用高效的企業管理架構,采集“用來證明涉案金額的大數據證據”{12} 積極配合相關部門調查,有效降低了司法成本,優化了司法資源配置,是認罪從簡的最佳選擇。再次,合規從輕與認罪從寬相契合。涉案企業因為平時在經營管理過程中建立了合規計劃,其在發揮預防犯罪正向作用的同時,基于激勵原理,一旦企業涉案應當予以從輕、減輕甚至免除刑事責任。這種將合規作為企業從輕處罰的考量因素,與將認罪作為從寬處罰情節均是出于“預防必要性降低而減少預防刑”,即合規激勵與認罪協商之間高度契合。{13}
(三)輕緩化刑事司法趨勢為企業合規預設了拓展空間
隨著司法體制改革的不斷深化,傳統與現代刑罰理念相互交織,犯罪人的人權保障問題日益受到民眾關注和司法重視,除嚴重暴力犯罪之外,其他自然人犯罪和單位犯罪的刑罰乃至強制措施的采用等方面整體呈現輕緩化,三年以下輕刑及緩刑適用率大幅增加、少捕慎訴慎押趨勢明顯。202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對過去10年的司法歷程進行了總體回顧,1999年與2019年相比重罪案件比例已從19.6%下降到2.7%,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人數占比卻從54.6%上升至78.7%。這十年間一降一升的數據充分說明我國司法呈現重罪比例下降、輕罪迅速增加、行政犯占比較大的犯罪結構變化趨勢。{14} 在強制措施的適用方面,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全國檢察機關主要辦案數據顯示,2005年逮捕率為91%,2015年逮捕率為80%,2020年1月至9月逮捕率同比下降35.4%,全國檢察機關減少不必要羈押成效顯著。{15} 企業犯罪作為行政犯中的一員,涉嫌罪名大多集中于經濟類和財產類犯罪,本身社會危險性較低,且法定刑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罪名占比較大,具備司法輕緩化處置的先天優勢和條件,況且在對企業犯罪的追訴實踐中,追訴機關也非常注重對企業合法權益的保護,再三強調對于具有合規計劃的涉案企業負責人能不羈押的就不羈押,確需逮捕的應提前與涉案企業充分溝通。733AE2D0-0EFD-4520-AD4B-D224AB1E9194
(四)域外實踐為企業合規提供了有益借鑒
20世紀80年代,隨著美國學者考菲“威懾陷阱”理論的提出,人們愈發認識到對于企業犯罪控制傳統的刑罰威懾力往往處于兩難境地,若刑罰溫和則懲治效果不佳,但刑罰嚴峻又往往會超出企業承受力導致懲罰后果直接轉嫁至利益攸關方從而違背處罰初衷?;诖?,原本僅針對少年犯罪的“暫緩起訴協議(DPA)”開始應用于企業涉嫌刑事犯罪的訴訟程序中,即檢察官在面對企業刑事案件時,除了起訴與撤訴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外,還可以選擇延緩對企業指控的模式。嘗試運用該替代性方案處理的首案是1993年的美國阿穆爾公司一案,在此案件辦理過程中,檢察官與違反出口管制的阿穆爾公司簽署了“暫緩起訴協議”,并將合規計劃的整改寫入了該協議,成為了避免刑事調查和追訴對企業造成永久性損害的經典案例。隨后,美國司法部先后核準了霍爾德備忘錄(Holder Memo)、湯普森備忘錄(Thompson Memo)等一系列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暫緩起訴模式得以推廣并形成制度化與規?;?。{16} 有鑒于該模式的實際成效和經濟全球化發展的助推,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法國、荷蘭等國相繼結合本國實際情況調適并推廣了該制度,進而以立法的方式確立了相類似的懲處企業犯罪的訴訟策略。英國《犯罪與法院法》明確規定皇家檢察署可以與涉罪企業達成暫緩起訴協議,但該協議能否最終生效還需經法官審查批準。{17} 加拿大、澳大利亞所采取的方式與英國相仿,檢察官的主導權與法官的批準權缺一不可;法國采取的是法官相對介入模式,即暫緩起訴協議的啟動權和決定權均在檢察官,法官僅有內容審核權;而荷蘭則將暫緩起訴權完全賦予給檢察官,法官既不進行內容審核也不負責發布。{18} 上述域外實踐探索,是對企業合規訴訟激勵制度構建的一種正面鼓勵,為我們結合本國立法與司法實際特點,深入探索和拓展企業合規激勵路徑提供了一定借鑒。
三、企業合規引入公訴激勵的實施路徑
(一)將認罪認罰從寬融入企業合規,構建單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近年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具體體現和重要抓手,已被廣泛適用于自然人輕罪案件。{19} 該制度實現了自然人犯罪的司法人性化關懷與社會矛盾化解的有效統一,有鑒于此,可以將該制度的適用主體從自然人擴大至企業,依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建立控方與涉案企業的量刑協商機制,對涉案企業進行寬大刑事處理,由對抗性訴訟走向合作性訴訟,推動形成國家治理與企業自治的合作關系。
1. 明晰單位認罪認罰的成立要件。首先,要有證據證實企業犯罪事實真實存在。企業作為不法主體,其構成犯罪也要符合我國刑法犯罪構成要件理論,有證據證明其行為已觸犯相關罪名且具備刑事處罰性要求。在此前提下,涉案企業在對指控所帶來的法律后果有明確認知且坦誠接受,主動配合司法機關調查取證,提供與犯罪相關的企業內部資料,鼓勵企業員工提供與案件相關的信息,以實際行動表明認罪悔罪的態度和決心。其次,要具備涉案企業與檢察機關自愿達成的量刑協議。在涉案企業及其負責人或直接責任人員理解并認可“雙罰制”刑罰原則的前提下,根據涉案企業的性質、規模等具體情況,合理運用罰金刑的杠桿作用,在單位罰金刑與自然人刑罰之間取得一定平衡,最終達成對企業持續發展有建設性的具結協議。再次,要具備涉案企業與檢察機關共同確定的企業整改方案及風險防控機制。涉案企業根據具結書要求,應當聘請專業團隊或者機構修改和完善企業內部規章,常態化開展法治宣講和職業培訓,提高企業合規意識和合規能力,聘請專業評估機構定期對企業自身義務履行情況進行檢查,對風險防控機制的可行性及預期效果進行評估;涉案企業要主動退贓退賠,因企業犯罪行為造成他人損失的,要給予直接被害人以積極賠付,及時修復因企業犯罪行為而受損的社會關系。
2. 充實單位認罪認罰的從寬內容。首先,偵查措施要從寬。對于企業本身來說,企業的財產是保證其正常運營的成本,對于查封、凍結等剛性的強制措施務必慎之又慎,以最大限度地減輕刑事訴訟程序帶給企業受困的連鎖反應;對于企業負責人來說,尤其是民營企業及中小微企業的負責人,要慎用拘留、逮捕等羈押措施,以盡可能地激發其整改的積極性。其次,辦案程序要從寬。一定程度上企業的時間就是效益,簡化辦案程序以節省企業及其負責人應訴時間,就是對企業認罪認罰的最好獎賞。有鑒于此,在企業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過程中應當加大對簡易程序以及速裁程序的適用力度,進而構建一個以“簡易程序為主、普通程序為輔”的辦案程序從寬機制,以縮短辦案周期,讓企業的精力從冗長的訴訟程序中盡早解脫出來從而回歸到企業的生產經濟中。再次,懲罰方式要從寬。相較于自然人來說,企業可承受的懲罰方式要多一些,對于企業本身既有罰金刑也有資格刑,可根據企業的不同發展狀況,將罰金刑的多與寡、資格刑的增與減對應企業負責人自由刑的輕與緩,盡可能運用其杠桿功能,平衡相互間的關系,增強企業抵御風險及早走出困境的能力。在此基礎上,應當突出法人犯罪的特殊性,逐步探索專門的企業量刑減損規則,盡可能地為企業提供寬緩行刑的空間。{20}
3. 突出單位認罪認罰從寬的程式特點。單位作為擬制的人格主體,與自然人保持緊密共通性的同時獨具自身特色,其認罪認罰從寬的操作程式也勢必有所區別。首先,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啟動階段,要加強對企業的政策引導。檢察機關在與企業負責人及其直接責任人員達成認罪認罰意向的前提下,還要以多種形式向企業員工展開宣傳,提高企業員工認知,收集和聽取員工意見,凝聚企業共識,促使企業內部自上而下自覺形成認罪悔罪態度及自愿接受處罰的決心,以利于全面啟動企業認罪認罰程序。其次,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展開階段,企業與個人要統籌配合好檢察機關工作。企業負責人及直接責任人員配合檢察機關調查個人問題的同時,還要代表企業主動開展企業內部資料提交、整改方案制定、具結協議簽署等重要事宜。再次,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善后階段,要健全權利救濟機制。實踐中,不排除會產生極個別認罪認罰企業上訴案件,對待此類案件不能因為企業上訴就采取抗訴的“以牙還牙”方式來應對,而是要依法全面審查當時認罪認罰的情勢及證據材料,客觀評估認罪認罰初衷及自愿程度,不能簡單粗暴地封鎖企業上訴、申訴的法定救濟途徑。一旦有證據證實有冤假錯案的可能性,務必高度重視及時啟動糾錯機制,停止已經生效的判決裁斷。{21}733AE2D0-0EFD-4520-AD4B-D224AB1E9194
(二)將附條件不起訴融入企業合規,構建合規附條件不起訴制度
現行刑事訴訟法已賦予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以明確的法律地位。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282條的規定,未成年人雖然作為附條件不起訴的唯一適格主體,但其針對的案件類型、犯罪后的態度以及考驗期的設定標準,與企業合規條件的設置及涉案后的處置有一定共通性,且該制度源于恢復性司法的理念與防止涉案企業再犯的主旨相契合,也與域外的企業暫緩起訴制度相呼應,將其適用主體從未成年人擴展至企業,從而具備了有限融入企業合規公訴激勵舉措的基礎與條件。
1. 合理界定合規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范圍。適用范圍取決于對象主體、案件性質以及犯罪情節輕重等方面。在案件對象范圍上,合規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主體應當是所有依法注冊的企業。我國企業眾多、類型多樣,根據企業性質可將企業區分為國有企業與民營企業,根據企業規模可將企業概略地區分為大型企業、中大型企業及小微企業。各型企業雖有公私、規模之分,但只要作為合法注冊的企業法人均應享有附條件不起訴的權益并承擔一定的合規義務。當然,也有論者對此持有一定異議,認為中小微企業設立成本低、財力有限,與其耗資制定合規計劃及落實合規方案才能爭取到不起訴的結果,倒不如直接注銷企業另行注冊經營的效益更直接。{22} 實質上類似觀點更多的是出于對權益維護與成本支出相互博弈的考量,是對我國為數眾多中小微企業生存現狀與發展的擔憂,而非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一法治基本原則的抵制,且按照企業的個體需求與實踐狀況看,中小微企業更要注重平時的合規建設,增強法律風險意識和能力,才能確保企業生存。在案件性質與犯罪情節輕重方面,應當限于可能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企業犯罪案件。附條件不起訴根植于寬嚴相濟刑事理念,決定了其適用案件的差異性和適用范圍的有限性,即對于企業實施的恐怖犯罪、黑社會犯罪等嚴重危害國家安全及公共安全的犯罪要當嚴則嚴,而對于企業被動實施的輕罪案件則力爭做到當寬則寬。
2. 科學設置考驗期及評估指標。在對企業犯罪案件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的過程中,必須要對企業實施的合規計劃進行跟蹤問效,考察其在一定期限內的落實情況,這必然需要設置一定的考驗期,并引進合理的評估機制。首先,對于考驗期的設置比較考究,時間太長則企業容易厭倦,而時間過短又難以收到預期效果。為此,域外國家設置的合規計劃實施考驗期通常為1至3年,而我國在實踐探索中所推行的考驗期長短不一,從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第一批企業合規改革試點中的典型案例適用情況看,有的案件是2個月的考察期限,有的考察期限是6個月,也有案件考察期達到了1年以上的。{23} 鑒于此,可考慮采取分層設置考驗期的模式,即根據企業規模設置階梯式考察期,小微企業可以為2個月,中大型企業可以為6個月,大型企業可以為1年,超大型企業可以為2年,如此分層式設置既體現了企業合規因材施教的特點,又可實現司法效率與企業整改效果的良性互動。其次,對于合規計劃的實效性需要由專業機構作出科學評估。最高人民檢察院制定的《第三方評估意見》,就合規計劃評估主體及內容作了初步規定,在具備一定指導意義的同時也暴露出評估組成人員來源單一、評估指標體系基礎薄弱的不足,根據實踐發展需要,在此基礎上應擴大社會各種有效力量的參與度,吸納稅務、會計師、司法人員、行政監管人員等與企業經營治理相關部門人員加入到專家人員名錄庫,健全聯席會議機制,應對日常及突發評估需要。
3. 強化合規附條件不起訴與行政監察、刑事立案程序間的相互銜接。對于涉案企業來說,通常是要經歷行政調查到行政處罰、行政處罰到刑事立案、刑事立案到檢察訴訟三個階段。在域外,由于大多實行的是偵檢一體化模式,檢察機關和行政監察部門可以同步介入企業涉罪案件,往往會步調協同地分別達成行政和解協議和暫緩起訴協議。而我國實施的是行政處罰前置程序,即針對涉案企業首先由行政監管部門展開行政調查,對于行政違法的作出行政處罰,對于涉嫌犯罪的移交公安機關刑事立案,而后刑事偵查終結后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上述整個過程就涉及到檢察機關附條件不起訴適用的兩個重要“窗口期”:一是行政調查到刑事立案的過渡階段。這個過渡期需要檢察機關及時介入,一旦行政調查期間企業被采取了吊銷營業執照、取消特許經營資格等過于嚴厲的處罰,檢察機關后續的合規監管措施就喪失了吸引力。這就需要強化檢察機關介入力度,以便在行政監管部門的積極配合下聯合發布有效的合規計劃,為涉案企業制定具體可行的合規管理標準和措施。二是刑事立案偵查到檢察訴訟的過渡階段。在我國,絕大多數的企業涉罪案件偵查權都歸屬公安機關,偵查過程中涉罪企業往往面臨較長的偵查時限和嚴苛的偵查措施,在動輒數月的偵查時間里企業的財產被查封、扣押甚至凍結,企業的負責人被拘留、逮捕以及羈押,企業的日常經營受到嚴重影響。為了盡可能避免上述負面效應的發生,應注重強化檢察機關介入力度及時限要求,充分把握審查逮捕、提前介入偵查等關鍵節點,為后續的附條件不起訴創造有利條件與契機,否則一旦錯過挽救企業的最佳時機,即便開展附條件不起訴也很難收到預期效果。{24}
(三)將檢察建議融入企業合規,構建合規檢察建議制度
檢察建議作為我國檢察職能的有機組成部分,在我國檢察工作中由來已久。起初檢察建議僅作為刑事檢察工作的有限延伸而長期處于被動服務檢察工作的邊緣化境地,2019年《人民檢察院檢察建議工作規定》的頒布實施,正式賦予了檢察建議以社會綜合治理的屬性與地位,并將檢察建議劃分為五種法定類型,自此,檢察建議真正邁入到制度化、法治化的發展軌道。在上述規定的五種法定類型中,社會治理檢察建議就是立足治罪與治理并重,針對單位存在違法犯罪隱患與監管漏洞而提出的,旨在解決單位犯罪預防問題。
1. 豐富合規檢察建議的實際內涵。針對涉案企業作出合規檢察建議,是檢察機關以辦案職能參與到企業治理的一種獨特方式。這種獨特的治理方式就要求檢察機關在查辦案件中所發現的問題要具體、所提出的建議要專業、總結出的對策措施要具有可行性,諸如此類問題無不關涉到合規檢察建議的實際內涵。首先,要體現出合規檢察建議的問題意識。檢察機關在審查證據或者提前介入公安機關偵查過程中,要善于挖掘和歸納合規風險點,注意收集和把握與企業經營管理相關的證據材料,比如,企業經營模式、行業協會評價、鑒定意見、違法記錄等。在梳理上述材料的基礎上有針對性地提出涉案企業所面臨的具體合規風險點,以避免檢察建議內容泛化而流于形式。其次,要體現出檢察機關與涉案企業的協商性要義。改變單方面依靠檢察職權的慣常做法,在制作合規檢察建議的過程中多與涉案企業交換意見,就整改事項、整改期限以及合規監管方式等重要事項充分聽取案發單位意見,將協商性司法精神貫徹落實到整個交流過程中,最終雙方達成既有質量又不失溫度的合意,如此柔性形成的檢察建議才能真正發揮出剛性的功效。再次,要體現出合規檢察建議的激勵性主旨。激勵與合規相輔相成,通常情況下激勵舉措越多合規力度就越大。針對訴訟階段關注點的不同可采取相應的激勵舉措,在審查逮捕階段,涉案企業關注點集中于強制措施方面,這時的合規檢察建議就可以考慮區別對待,即對于合規整改措施落實到位的涉案企業負責人采取非羈押措施,而對于合規整改積極性欠缺的涉案企業負責人采取羈押措施。在審查起訴階段,涉案企業關注點集中于訴與不訴上,此時的合規檢察建議就要對涉案企業的上述訴求予以積極回應,對于合規整改措施到位、發展趨勢與風氣建設均在狀態的涉案企業,力爭在法律允許的前提下能不訴的就不訴。{25}733AE2D0-0EFD-4520-AD4B-D224AB1E9194
2. 拓展合規檢察建議的適用空間。長期以來,傳統意義上的檢察建議僅局限在檢察機關適用相對不起訴的環節之中。現階段既然檢察建議已被明確賦予社會治理功能,欲切實發揮其預防企業犯罪的作用,必然需要將企業合規內嵌至檢察職能的各個環節,進而形成多維度的合規檢察建議。首先,在檢察機關審查逮捕環節,針對企業負責人或者其直接責任人員羈押必要性審查時,就可以根據涉案企業的日常合規管理情況及企業內控機制,對涉案企業提出合規檢察建議,慎捕慎押企業負責人,以調動企業完善合規管理機制的積極性,盡量避免因企業負責人被羈押而影響企業的正常生產經營。其次,在檢察機關審查起訴環節,既要審查涉企案件的偵查合法性,開展非法證據排除工作,又要合理延伸審查起訴功能,針對涉案企業在經營管理與商業模式中存在的法律風險與合規漏洞,提出有建設性的合規檢察建議,督促涉案企業及時整改,責令涉罪企業的合規法務部門介入到企業合規整改全過程,引導企業建章立制,必要時還可以明確一定的整改期限,以增強整改成效。再次,在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決定環節,針對涉案企業涉嫌罪名及法定情節,符合酌定不起訴或者相對不起訴條件的涉案企業,檢察機關應充分發揮不起訴權的功能與作用。
3. 提高合規檢察建議的實際效果。取得扎實成效是合規檢察建議可持續發展的動力所在,為此,需要從內到外采取剛性措施,助推合規檢察建議落地。首先,要規范流程,增強合規檢察建議的約束力。檢察建議作為具有一定法律效力的制式文書,應強化組成要素的規范性,對其依法認定的事實及證據要表述明確,對涉案企業存在的違法情形、風險隱患要分析透徹,履行期限及救濟途徑要齊備。在此基礎上,還應細化送達程序、建立抄送制度,以及不認真履行合規檢察建議的通報制度,必要時交由行政監管部門跟蹤問效。其次,要定期開展評估,增強合規檢察建議的適應性。社會轉型期間,由于涉案企業所面對的市場經濟形勢瞬息萬變,其面臨的風險點也會相應輪動又或產生新的風險點,客觀要求合規檢察建議也要根據形勢發展定期作出評估,審視新出現的合規漏洞及刑事風險點,提出和反饋新的建議,實現合規檢察建議的動態調整。再次,要重視第三方監控人作用,強化合規檢察建議的外部推動力。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的《第三方評估意見》,國家層面已在探索由檢察機關主導的第三方監管制度,第三方監管人雖然接受檢察機關聘請,但通常具有相對獨立的地位,且專業性強,能夠貫通企業經營管理中的稅收、會計等各個環節,這些專業性監督與法律監督形成互補關系,共同對檢察機關監督合規計劃的執行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注釋:
① 史濟峰:《不起訴決定助力企業煥發生機》,《檢察日報》2020年6月12日。
② 衛躍寧:《由“國家在場”到“社會在場”:合規不起訴實踐中的法益結構研究》,《法學雜志》2021年第1期。
③ 楊宇冠:《企業合規案件撤回起訴和監管問題研究》,《甘肅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
④ 李玉華:《我國企業合規的刑事訴訟激勵》,《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1期。
⑤ 李海峰:《論我國刑事司法實踐對犯罪論體系的逆向選擇》,《中國刑事法雜志》2014年第3期。
⑥ 林蔭茂:《單位犯罪理念與實踐的沖突》,《政治與法律》2006年第2期。
⑦ 鄒玉祥:《單位犯罪的困境與出路》,《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9期。
⑧ 孫國祥:《積極謹慎刑法發展觀的再提倡》,《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9期。
⑨ [德]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事協商制度新論》,琚明亮譯,《研究生法學》2016年第4期。
⑩ 趙恒:《認罪認罰與刑事和解的銜接適用研究》,《環球法律評論》2019年第3期。
{11} 周強:《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情況中的中期報告》,《人民法院報》2017年12月24日。
{12} 張吉喜、孔德倫:《論刑事訴訟中的大數據證據》,《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13} 李勇:《檢察視角下中國刑事合規之構建》,《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
{14} 卞建林、錢程:《認罪認罰視域下企業合規的程序激勵體系構建》,《人民檢察》2022年第5期。
{15} 楊帆:《認罪認罰視域下企業合規的程序激勵體系構建》,《江海學刊》2021年第5期。
{16} 林靜:《刑事合規的模式及合規計劃之證明》,《法學家》2021年第3期。
{17} Michael Bisgrove & Mark Weekes, Deferred Prosection Agreements: A Practical Consideration, Criminal Law Rewiew, 2014, p.416.
{18} 石磊、陳振煒:《刑事合規的中國檢察面向》,《山東社會科學》2020年第5期。
{19} 李海峰、鄧陜峽:《認罪認罰案件集中化審理的正當性基礎與制度完善》,《江西社會科學》2019年第10期。
{20} 趙恒:《論從寬處理的三種模式》,《現代法學》2017年第5期。
{21} 趙恒:《涉罪企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法學》2020年第4期。
{22} 劉曉光、金華捷:《企業刑事合規本土化轉化探索思考》,《檢察日報》2021年3月31日。
{23} 趙運鋒:《刑事合規附條件不起訴立法思考和內容構建》,《法治論叢》2021年第6期。
{24} 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合規激勵模式》,《中國法學》2020年第6期。
{25} 李奮飛:《量刑協商的檢察主導評析》,《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作者簡介:李海峰,成都大學法學院教授,四川成都,610106。
(責任編輯? 李? 濤)733AE2D0-0EFD-4520-AD4B-D224AB1E9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