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語言問題本質上是“人”的問題。網絡流行語是當下傳播主體多元化發展的產物,它突破了交際工具的范疇,走向了文化資本的內涵之中。而傳播主體多元化改變了生產力要素的占有格局,更進一步地帶來了網絡空間中權力格局的轉變。網絡流行語早已超脫單純的網絡交際語言的范疇,也掙脫了網絡亞文化的身份枷鎖,不再是草根網民的專屬物,而成為各網民群體之間話語權力實踐的工具。轉型時期社會結構性矛盾的存在致使公共事件頻發,草根話語對網絡流行語的生產產生沖擊,但并非一直以一種抵抗和對立的沖突姿態存在,而具有娛樂消遣的歷時性轉變,草根話語的權力實踐從極端走向多元。面對草根話語在意見市場中“一家獨大”的格局,主流話語“下場”參與,通過對網絡流行語的借用和主動性生產,實現對草根話語的積極調適,引導網民情緒和社會心態走向積極的正面。
關鍵詞:傳播主體多元化;網絡流行語;權力格局;權力實踐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傳播主體多元化的群體傳播對網絡行為與社會關系的影響研究”(20&ZD315);中國傳媒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群體傳播時代名聲傳播的內涵、機制及影響因素研究”(CUC200D025)
中圖分類號:I206.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2)06-0129-07
網絡語言不同于傳統社會中較為規范的書面語言,伴隨網民群體規模的急速擴大而發展成為當下獨樹一幟的網絡文化形式,網絡流行語是其典型代表。網絡流行語不僅是社會現實與民眾認知結構的反映,更是傳播主體多元化的互聯網群體傳播時代,各網民群體之間話語權力實踐的對象化產物。
一、傳播主體多元化是網絡流行語勃興的深層邏輯
(一)語言問題本質上是“人”的問題
語言的起源一直是語言學領域備受爭議的話題,甚至在1972年第一屆“語言起源與發展會議”召開之前,對于這一問題的探討仍然是該領域研究的禁區。在西方研究傳統中,柏拉圖在其“理念世界”①? 的思想之上,將語言的起源歸結為“天啟”,這種客觀唯心立場的語言神授論觀點也見諸《圣經》之中,為語言的起源問題蒙上了神秘論的色彩,18世紀的蘇斯米希便是神授論的擁躉。隨著神授思想的式微,思想家們將目光轉移到對自然的審視之上,“語言的產生不是由人創造出來教給眾人的,而是‘自然’促使人們發出各種舌頭的聲音”②。亞里士多德更是從藝術的角度凸顯了“模仿自然”的觀點,誕生于雅典的斯多葛學派也強調了語言是人類對大自然的聲音的模仿,但斯多葛學派似乎也凸顯了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
自文藝復興始,“人學”興起。孔狄亞克從人的經驗感覺出發,強調語言來源于人自身,而社會和自然僅僅是語言產生的誘發條件;盧梭將人劃分為自然的和社會的,自然的人之所以會向社會的人轉變,便是由于交往的需要,即情感,語言由此產生;赫爾德批評了孔狄亞克關于經驗感覺的說法,質疑其為何同樣具有感覺的動物無法發展出語言,并構建了以“理性”為基石的思想大廈,“語言是從理性最初的行動中極其自然地生成的?!雹?/p>
但實際上,無論是孔狄亞克、盧梭,還是赫爾德,抑或追溯至斯多葛學派,即使他們的思想有眾多的分歧,但都因“人”這一語言中的主體而殊途同歸。語言的問題,歸根結底還是“人”的問題。西方思想發展史就是主體的“人”不斷發展壯大的歷史,民主城邦制、人文主義、天賦人權,更毋論非理性主義和現代主義對主體意識的極端化表現,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雹?/p>
語言學中關于語言起源的探討為我們思考網絡流行語提供了一種主體意識的視角。網絡流行語發端于互聯網空間,從最初的語言游戲不斷“出圈”,發展成為如今具有一定普遍性的文化形態與話語方式,得益于群體傳播時代傳播主體多元化的格局。
(二)網絡流行語是傳播主體多元化的產物
對于網絡流行語,國內學者的普遍認識是“在網絡傳媒的推動下盛行的詞、短語、句子或特定的句子模式”⑤。這一認識將網絡流行語和網絡傳媒進行了捆綁,賦予了網絡流行語生產和傳播的技術先在性,有學者評價“網絡流行語變遷背后的根本推動力始終都是網絡技術平臺的發展”⑥。但回望網絡流行語的發展歷程,最開始基于降低網絡平臺溝通成本、簡化交流方式的目的而衍生出來如“CU(SeeYou)”“7456(氣死我了)”“gg(哥哥)”等形態主要承擔了交際語言的職責,但隨著“APEC藍”“我爸是李剛”“叫獸”“表叔”等網絡流行語的飛速發展,我們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網絡流行語已突破了互聯網空間中交際語言的邊界,延伸至公共事件、公權力、公共輿論、社會情緒、社會心態的視野之中,而賦予了其深刻的社會性內涵?!半x開社會,流行語就失去了土壤”⑦。此時,單純從技術的角度去考察網絡流行語生產的底層邏輯,未免會將“社會”拖入技術決定論的泥沼之中。正如在上文中所探討的,語言的問題本質,是人的問題,人是語言的主體。網絡流行語之所以能夠從最初網絡平臺上小眾的交際語言發展至如今具有了民意、輿論、權力等內涵,其根本原因在于傳播主體的多元化形態。
根據中國互聯網信息中心的最新報告,截至2021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已達10.32億,互聯網普及率達73%,手機網民規模達10.29億,移動互聯網用戶占比99.7%。這些數據表明我國從專業化的大眾媒介壟斷信息生產和社會化傳播的時代,邁向了傳播主體多元化的互聯網群體傳播時代,“人人生產信息,傳播無處不在”⑧ 成為這個時代的顯相。而傳播主體多元化的社會現實,并不僅僅是媒介技術造就的結果。誠然,媒介技術能夠為民眾提供參與信息生產的渠道和工具,也進一步加深了社會媒介化的程度,使得民眾參與信息生產的常態化和社會化具有了網絡空間場域,打破了物理空間所帶來的身體區隔。但不容忽視的是,如今網絡流行語被作為輿論工具、話語工具,其力量的來源在于信息生產的行為主體(或網絡流行語的生產主體)自身的主體性,“產能過剩帶來的消費者主體性的凸顯是群體傳播得以彰顯的時代語境”⑨。伴隨著科技革命和工業化的發展,物質生產領域出現了產能過剩的現象,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的開篇便指出了“物的豐盛”,這一變化直接使得古典經濟學中“生產刺激消費”的模式被“消費拉動生產”所取代,具有消費者身份的民眾一躍而起成為社會結構的中堅力量,成為各大資本爭相取悅的對象。而物質生產領域的產能過剩直接導致了消費的“脫物化”現象產生,消費領域逐漸向精神層面轉移,尤其是信息消費,長此以往也帶來了信息生產領域的產能過剩。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注意力經濟大行其道,民眾在信息生產領域的主體性被再一次喚醒。
正因如此,我們無法只從技術層面來考察網絡流行語的生產、變遷,網絡流行語的生產是主體性和技術性互構的產物。有學者認為網絡流行語是伴隨著現實和社會新聞事件的發生而在網絡幾近同步產生的⑩,并區分了網絡流行語和網絡通用語之間的差別就在于前者具有極強的社會事件關聯性。{11} 但無論是將網絡流行語的生產和傳播納入到技術還是社會事件的視野之中,都無法規避掉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在其中的作用。更進一步來看,傳播主體多元化時代的到來,帶來了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的剝離與再融合。一方面網絡社會不再是現實社會的簡單延伸,而是立足于現實社會并重新構建現實社會的一種新型社會存在形式;另一方面,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在兩種社會存在中的隨意切換,模糊了二者之間的界限,兩種社會存在形式之間呈現出了再融合的特質,共構了兩面一體的社會。
總的來說,網絡流行語從最初的交際語言發展至今而具有如此豐富的內涵,是由于作為傳播主體的民眾在現實社會和網絡社會中游離的結果,而這兩種社會存在形式之間之所以出現剝離和再融合,也有賴于傳播主體的多元化。簡而言之,網絡流行語本質上是傳播主體多元化的產物。
二、網絡社會話語權力格局的變革
傳播主體多元化是一種雜糅狀態。傳統的主流媒體因資金、技術、人才、體制等優勢繼續保持著強大的傳播力(即使諸多傳統媒體在這場融合大潮中被迫退場),各類商業組織機構也一改對大眾傳播媒介的依賴而掌握主動權,成為互聯網空間內容生產與傳播的“積極分子”,而普通網民則在技術賦權的語境中,具有了內容生產和社會化傳播的可能性,在“眾聲喧嘩”中體現自身話語權,“聚集”“圍觀”讓普通網民成為網絡社會這一新型社會存在形式中最不容忽視的權力主體,傳播主體多元化直接表現為網絡社會中權力格局的重構。
(一)資源占有不均是話語權力產生的社會根源
“權力”是社會科學研究的核心議題之一,在西方思想界,幾乎全部的政治學家、社會學家都對權力問題進行過探討,如盧克斯在《權力:一種激進的觀點》一書中將達爾、波爾斯比等學者關于權力的觀點概括為一維權力觀,而將巴卡拉克、巴拉茲等人的觀點概括為二維權力觀,將其自身的研究路徑總結為三維權力觀。{12} 吉登斯將馬克思、韋伯歸到主體主義權力觀的范疇之中,而將涂爾干、阿爾都塞、??碌葎潥w到客體主義權力觀的范疇之中,并構建了以轉換能力和支配能力為核心的權力二重性理論。{13} 還有學者將近代以來的權力研究劃分為三大流派,即馬克思的結構主義權力論、韋伯的建構主義權力論、經典的精英主義權力論{14},精英觀則主要以米爾斯、弗洛伊德·亨特為代表。學者們各自不同的出發點造就了不同的理論取向,將權力視為支配他者的能力力量說、將權力視為實現主體意志愿望的可支配的資源說、將權力看作社會關系的關系說,以及將權力引入媒介場域的傳播權力說等,共同搭建了權力同質異構的理論大廈,為這些理論思想尋找到一個普適的概念化的標準尤為不易。但如若我們從組成權力的結構性要素進行考察的話,我們似乎可以尋找到不同理論取向之間的最大公約數:權力的內部結構中存在主客體的對立;主客體之間發生著具有方向性的能量流動;能量流動引發行為,即權力運行的直接結果。
然而在??驴磥?,對權力進行主客體的區分則是物化權力的一種做法,他反對權力研究中的一種“零和”視角,“權力是關系性的,它在無數的點上被應用,權力從未確定位置,它從不在某些人手中,從不像財產或財富那樣被據為己有”{15}。福柯認為這些在無數的點上被應用的權力構成了一張關系網絡,權力便在網絡中流動,每個人既可能是權力的發出者,也可能是受力者,因此權力是一種彌散的、無中心的、不存在權力主客體的存在,這和??伦鳛楹蟋F代主義思潮的先驅解構主體與中心的思想是相互連通的。但即使是這樣,??乱渤姓J了權力場域中節點的存在,筆者認為??鹿P下的無主體是一種消解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平面化網狀權力結構觀,是相對于精英主義這種二元對立的結構權力觀而言的,并未從根本上否認主體的存在。那么,權力主體的權力從何而來?
在霍曼斯看來,人們的社會行為是為了實現利益最大化而進行的一種交換行為,這種社會交換行為要基于付出與回報對等的原則而展開,但在實際的社會生活中,由于個體占有資源的差異性導致付出和回報之間的不平衡性成為可能,而為了維持利益最大化,占有資源較少的一方便要以服從為代價從而維持天平的平衡,權力由此產生?!皺嗔θQ于提供社會資源的能力?!眥16} 馬克思也認為人類的歷史是圍繞著物質資源的爭奪而展開的,支配的權力存在于對資源的占有之中,但馬克思過度強調了物質資源的重要性。
吉登斯將資源類型分成兩種:“配置性資源是指各種物質實體性資源,權威性資源則是行動者所擁有的權威和各種社會資本等等?!眥17} 吉登斯在其社會結構二重性的理念基礎上,構建了一個以資源為中介的權力二重性理論架構,“資源是權力得以實施的媒介,是社會再生產通過具體行為得以實現的常規要素”{18}。在吉登斯看來,行動者的行動是基于某種特定目標的實現而進行的,任何具有行動能力的行動者都能夠獲得一定的資源來服務于自己,這是由人能夠能動地改造世界的本質力量所決定的,是人的主觀能動性的體現。但是在實際的社會生活中,不同行動者之間獲得資源的能力具有差異性,由此產生資源占有的不平等性導致了權力支配性的一面,即支配能力。行動者的社會行動并非孤立的,而是在社會結構中進行的,必然與社會結構中的其他要素發生關系,其目的在于實現自身的特定目標,在這一過程中便對他者產生支配效應,“支配能力的大小取決于能夠動員資源的多寡?!眥19} 轉換能力和支配能力并不是相互獨立、相互割裂的,它們是權力的兩個面向,轉換能力是權力的潛在能力,支配能力是權力的顯性力量??梢哉f,針對權力從何而來這一問題,資源占有是前提,資源占有的不平衡性是根源,這里的資源指的是生產力要素。
(二)信息資源占有的平民化重構網絡社會話語權力格局
在馬克思看來,生產力是社會發展的底層邏輯,因此生產力系統也是社會發展、前進和迭代的動力系統,“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和勞動者是構成生產力的三個物質實體要素,科學技術、管理、人的勞動熱情和積極性等可以叫做生產力的非實體構成?!眥20} 馬克思社會形態理論中的“技術社會形態”便是以“生產力和技術發展水平及其與之相適應的產業結構”{21} 為指標將人類社會歷史劃分為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信息社會。
“從一種社會形態轉型到另一種社會形態的關鍵性因素,是因為理性化(效率)原則的應用,少做多得的狀況成為可能。”{22} 在農業社會,農業種植是人們用以維系生計的核心方式,土地成為農業社會時期的主導型生產力要素,在私有制的基礎上形成了掌握土地資源的權力主體。隨著農業生產中“理性化”原則的運用,越來越多的勞動力從農業生產中解放出來,這為工業生產的發展提供了人力基礎。尤其隨著蒸汽與電在工業生產中的縱深發展,社會進入到了以機器驅動生產的工業社會時期,能源成為了這一時期的主導型生產力要素,由此產生了掌握能源的新型權力主體,他們把控著社會的生產。但需要注意的是,社會形態的更迭不是斷裂的,而是延續與變革同在。上一時期的權力主體經過長期的積累,掌握了大量的財富、勞動力等,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具有主動權和優先優勢,同時伴隨著社會流動的可能性,社會結構在主導型生產力要素的變革中被重塑,權力格局的變革也相伴而行。
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生產效率飛升、物質生產產能過剩、社會財富總量增多,民眾從工業生產中被進一步解放出來,閑暇時間和收入隨即增長,賣方市場逐漸走向買方市場,鮑德里亞筆下的消費社會悄然而至,“生產刺激消費”讓位于“消費帶動生產”。在“物品的豐盛”情況之下,人們的精神消費需求被凸顯,在“顧客至上”觀念的催動下帶來了產業結構的調整。
這一輪產業結構的調整伴隨著20世紀70年代的資本主義危機而展開,面臨衰退資本主義企業必須尋求新的利潤增長點,“利用信息網絡開展活動,從工廠內活動(工作的新方式),到世界范圍內進行銷售,資本主義在全球化進程中迅猛擴張。”{23} 信息傳播在全球經濟格局中的地位越來越凸顯,赫伯特·席勒等人在信息與全球新秩序等方面做了深入的探討。同時,信息和通訊技術的發展,互聯網深度嵌入社會結構之中,它創造了一種新型社會存在形式,即網絡社會,一方面具有網絡社會化的內涵,另一方面指涉了社會的網絡化。互聯網“變革著我們的政治、經濟、法律和文化,變革著人們的生活方式、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塑造和再結構著我們的社會?!眥24} 至此,真正意義上的信息社會或網絡社會已然成型。
在信息社會中信息這一生產要素的重要性無需贅述,從土地資源到能源資源,再到信息資源,社會主導型生產力要素的轉變重塑了社會的權力格局?!熬W絡社會中的權力基本上是圍繞著文化代碼和信息內容的生產和傳播進行的?!眥25} 從本質上來看,權力關系便是一種生產關系。正如在上文中所討論的,傳播主體多元化帶來了信息生產方式的變革,信息的生產和社會化傳播不再由大眾媒介組織所壟斷,民眾在信息資源的掌握過程中獲得主動權,參與到了當下社會的權力體系之中,社會權力格局被重塑,網絡社會中的權力形式主要呈現為話語權力。但要注意的是,我們無法忽視民眾在掌握信息資源過程中所面臨的政治、技術等壁壘,更需看到的是民眾權力的聚集性特征。
三、作為話語工具的網絡流行語與話語權力博弈
在??碌姆治鲆曇爸校捳Z包含三層內涵:其一,將話語視為關于世界的所有陳述,即人們表達出來的有意義的內容,這是一種廣義上的認知;其二,“話語是某一群體的陳述,即言語的某一群體特征,如女性話語、帝國主義話語”{26};其三,話語指代的是在社會中言語行為和語言使用所要遵循的一種規則,這種規則為其劃定了“合理化”的范圍,強調了規則對于話語的制約性。正如??滤?,“話語的生產總是根據一定的程序,受到暗中的系統控制、選擇、組織和再分配的?!眥27} 同時,對于個體而言,話語先于個體而存在,人必須借助話語與他人進行交往,人們必須在話語提供的意義框架內進行互動,在《知識考古學》中,??赂菍⒃捳Z和知識、真理聯系起來,認為話語建構了人腦中的現實圖景,從而在認同之中產生一種權力關系:我們自以為生產了話語,但實際上我們卻被話語牢牢掌控著。因此,話語的工具屬性被凸顯,它成為了權力的“代言人”,話語所具有的權力表現為一種觀念的權力,“一種通過言說塑造既定事實的權力,一種使人承認并相信的權力,一種強化或改變社會認同的權力”{28}?;诖?,網絡流行語已跳出作為網絡交際工具的范疇,并且超越了作為小眾的網絡亞文化的身份框架,具有了作為話語工具的權力屬性。正如??滤裕瑱嗔Σ⒉槐荒骋恢黧w所掌握,網絡流行語不再是“亞性”網民的專屬物,網絡流行語的生產直接反映出網絡社會中的權力互動。
(一)從沖突對立到娛樂消遣:草根話語的權力實踐
改革開放帶來了巨大的經濟增長和社會轉型,但是,現代化建設的飛速發展瘋狂擠壓了社會結構領域變革的時間和空間,致使許多隱藏在社會結構之中相對立的范疇被凸顯出來,如性別、城鄉、貧富,以及階層差異、腐敗問題、環境問題、就業問題等,形成了當下社會突出的結構性矛盾?!安煌嫒后w之間由于政策、制度和資源配置的結構性安排而產生相對剝離感,從而引發不良的社會心態和沖突行為,成為諸多社會矛盾和現實沖突的誘發來源?!眥29} 如2020年5月美國“弗洛伊德事件”之后所爆發的游行便是一次典型的種族的結構性矛盾被激化而導致的群體性事件。隨著互聯網對社會結構的深度嵌入,社會的結構性矛盾因互聯網的開放性、鏈接性,以及節點化和交互性等特征而進一步被凸顯和放大,矛盾引發沖突、對立,正如卡斯特所言,完整的權力體系包括兩部分:權力的行使與反抗,他將這種反抗稱之為“反權力”。這種社會結構性矛盾的存在使得網民群體主動生產的網絡流行語充斥著矛盾與沖突對立。
尤其是當傳播主體多元化的互聯網群體傳播瓦解了大眾傳播時代精英階層壟斷知識和信息生產的格局時,網民們“以主動的行動者,而非屈從式主體的方式”{30} 參與到文化生產中來,網民群體以一種近乎極端的方式狂熱地參與到各類網絡狂歡與媒介儀式中去。此外,網絡流行語所具備的隱喻、借喻、換喻、轉喻等敘事學特征,使得網民群體能夠巧妙地躲避政策性和平臺性的審查與管制,網絡流行語的生產成了網民群體在網絡社會中的狂歡。雖然大多數的網絡流行語都只是曇花一現,只有極少數能夠留存下來進入到日常語言系統中,但恰恰是這極少數的生命力頑強的網絡流行語以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姿態,更深層地、頑固地、理所當然地影響了網民群體的認知與態度。
2008年被譽為“中國SNS元年”,社交媒體的出現和發展重構了社會交往方式、生活方式、輿論生態等,社會結構性矛盾突出、公共事件頻發、社交媒體渠道暢通,以及網絡言論治理的收緊和網民話語權力的“報復性”彰顯,具有隱蔽性、戲謔性、迂回性的網絡流行語的生產從網絡交際階段發展至公共事件伴生階段,公共事件類網絡流行語層出不窮,承載著網絡輿論的功能,如“俯臥撐(2008)”“躲貓貓(2009)”“我爸是李剛(2010)”“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2011)”“表叔(2012)”,等等,這是網民群體的一次次話語權力實踐。但2012年之后,網絡流行語的生產便出現了日常生活化的轉向,以娛樂消遣為主的網絡流行語“占領”了各大年度流行語榜單,諸如“打工人”“爺青回”“凡爾賽”“社死”等,主要出自影視劇、網絡段子、網絡游戲等,伴隨著少數如“APEC藍”等由公共事件衍生而來的網絡流行語,即使在新冠疫情的大背景下,網民群體生產的網絡流行語也大多是如“牢疫結合”“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等積極正面的表達,作為草根話語的網絡流行語出現了從沖突對立到娛樂消遣的日常生活化轉變。
首先,社會治理初見成效,以往尖銳的結構性矛盾日趨緩和,隨著信息公開機制和發布渠道日益完善,民眾的信任度不斷提升,公眾情緒以一種溫和的方式被疏解,致使網絡流行語中的對抗性減弱,呈現出一種去政治化的特征。其次,在度過了“野蠻生長”階段之后,網絡流行語在敘事上的夸大、語言風格上的粗暴直接、內涵上的對立和反抗使得監管部門加強了網絡監管力度,2012年便出臺了《網絡文化市場執法工作指引》。不僅如此,網絡平臺更是借助于技術優勢直接對相關表述進行處理,“網民傾向于規避討論政治性話題?!眥31} 當然,社會結構性矛盾的固化致使網民群體創造全新內涵的網絡流行語的熱情消退,一些生命力頑強的網絡流行語便被反復使用和提及。
不僅如此,消費社會蓬勃發展,人們的生活不斷向著“有錢、有閑”的方向邁進,生活被娛樂和消費的信息包圍著,在資本的裹挾之下,民眾生活日趨“單向度”。再進一步探討,傳播主體多元化的互聯網群體傳播是民眾主體性勃發的結果,但同時,互聯網群體傳播對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的嵌入也進一步催化了個體主體性,媒介日趨私人化和個體化,日常生活占據媒介內容生產的絕大比例,這也是為何網絡流行語的生產漸趨日?;⑶榫w化、個體化以及充滿娛樂消遣意味的原因所在。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網絡流行語的批判和對抗屬性被削弱,而娛樂化程度愈發增強,草根話語的權力實踐從極端走向多元。
(二)從借用到生產:主流話語的權力實踐
草根話語的權力實踐從極端走向多元,與主流話語的反向權力互動密不可分。網絡流行語發展初期,被視為網民們在互聯網這個虛擬世界中的“圈地自萌”,是“上不了臺面”的網絡亞文化,即使當其承擔起網絡輿情的責任之時,也被認為是“弱者的武器”和草根網民的專屬物。尤其是因公共事件而衍生出來的網絡流行語往往只保留了該事件中最引人注目或矛盾沖突最為激烈的要素,再加以夸張等修辭手法的應用,從而生產出一類“傳播持久性、能指的獨特性、社會利用率高、意義唯一不變”{32} 的網絡流行語強符號。這一類強符號在傳播過程中具有強大的傳播力,尤其是在以部分代替整體的符號元語言機制作用之下,這類網絡流行語反而會難以呈現事件的全貌或者真實過程,一葉難以知秋,網民情緒在后真相的媒介環境中被推向極端,謠言和流言四起,政府形象與公信力進而受損。基于此,除針對網絡流行語的政府行政治理和平臺技術管控外,政府及主流媒體積極把握網絡流行語的話語工具屬性,主流話語與草根話語之間進行著頻繁的權力實踐互動。2010年《人民日報》曾在其頭版頭條新聞的標題中使用“給力”一詞引發熱議,之后,《人民日報》多次使用網絡流行語作為其話語元素,國家領導人的講話中也多次使用“點贊”“蠻拼的”等表述,網絡流行語逐漸進入到主流話語和主流文化的視野之中。
主流話語的權力實踐表現之一便是對網絡流行語進行借用。無論是國家領導人的講話,還是傳統主流媒體,其對網絡流行語的借用,意在借助具有良好群眾基礎的話語方式來拉近與網民群體的距離?!罢Z言是認同或身份的象征符號”{33},網民群體通過網絡流行語來確立一種風格化的生活方式,并以此為標準來實現身份區隔,從而在網絡流行語的使用過程中“進行集體情感的生產、情緒的表達,以及身份的相互指認”{34}。正如伯明翰學派的亞文化研究中對于“風格/儀式”的強調,亞文化中獨特的風格“表達了他們作為一個群體存在的集體性”{35}。在草根話語的權力實踐中,這種身份區隔和集體認同在實質上建構了一套“主流—草根”的二元對立元話語,而“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是人類思維中最為普遍的方式”{36},網民群體在網絡流行語的生產和傳播過程中將自身置于與主流相對立的陣營之中。主流話語通過對網民生產的網絡流行語的借用模糊了各群體之間的邊界和界限,打破了二元對立的結構,使得網民群體能夠在更為廣泛的區間內將群體認同進一步上升到社會認同的層面。主流話語對網絡流行語的借用還體現在對其進行意義的再造,如“APEC藍”被創造之初是網民群體為了表達對環境治理的不滿,但《人民日報》發文稱“APEC藍終會永駐天空”則直接將其納入到了主流話語的范疇之中,表現了政府環境治理的決心和為人民服務的態度。
主流話語的權力實踐還表現為對網絡流行語進行主動性生產?;仡櫧昃W絡流行語的演變,草根網民在網絡流行語的生產格局中已不再一家獨大,無論是習近平總書記在新年賀詞中提出的“擼起袖子加油干”“幸福是奮斗出來的”,還是“中國夢”“互聯網+”“正能量”等網絡流行語,其比例不斷增大,并在各大年度流行語的評點榜單上占據一席之地。在一段時間內,網絡流行語被認為是“非主流”的語言形式,當它們進入到以正式和規范為標準的主流話語體系之中時,會形成一種“反差萌”的心理認知。認知心理學中的認知偏差作用模式就強調“人對于一個目標刺激物的認知和判斷由于預先或者同時接觸到同一范疇的其他物體而產生了偏差,從而形成反差效應。反差效應越大,產生的幽默效果、驚訝的程度、贊美的程度就越高?!眥37} 在這種反差萌的緩和性關系中,主流話語正在嘗試恢復其因社交媒體發展和傳播主體多元化而受到沖擊的議程設置能力?!靶侣劽襟w不僅告訴我們‘想什么’或者‘怎么想’,同時還決定了我們如何將不同的信息碎片聯系起來,從而構建出對社會現實的認知和判斷?!眥38}主流話語通過對網絡流行語的主動性生產,不僅僅是將“一帶一路”“人類命運共同體”“扶貧”等國家意志推向民眾并進而引導其樹立積極認知,更重要的是通過網絡流行語生產出一個個節點,使之相互鏈接共構人的網絡化認知結構關系網,為民眾的認知提供聯想的空間模型。通過對網絡流行語的主動性生產,主流話語積極加入草根話語所構建的媒介環境之中,并對其進行積極的主流化改造,是主流話語面對草根話語的權力實踐的一個反向互動。當然,在主流話語的權力實踐中,另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便是各大榜單年度流行語的篩選,“榜單早已不再單單是媒介文化的展示品,而成為話語權的角力場,通過控制話語內容、控制話語情感、控制話語生成領域來實現網絡流行語的隱性話語規訓”{39}。如此,傳播主體多元化的互聯網群體傳播帶來了網絡流行語的崛起,更實現了網絡空間權力格局的變革。
注釋:
① 柏拉圖:《理想國》,詩翁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30—342頁。
② 盧克萊修:《物性論》,方書春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6頁。
③ 赫爾德:《論語言的起源》,姚小平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31頁。
④ 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郭英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72頁。
⑤ 黃碧云:《新生代網絡流行語的符號學解析》,《新聞與傳播研究》2011年第2期。
⑥ 嚴勵、邱理:《網絡流行語傳播機制的邏輯分析及話語轉向》,《當代傳播》2015年第1期。
⑦ 李潔:《日語流行語特征及社會價值探析》,《淮海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
⑧ 隋巖、曹飛:《論群體傳播時代的蒞臨》,《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
⑨ 隋巖:《群體傳播時代:信息生產方式的變革與影響》,《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11期。
⑩ 陳一民:《語言學層面的網絡流行語解讀》,《中南林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
{11} 孫潔、樊啟迪、巢乃鵬:《網絡流行語的概念辨析與傳播過程》,《南京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12} 史蒂文·盧克斯:《權力:一種激進的觀點》,彭斌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18頁。
{13} 郭忠華:《轉換與支配:吉登斯權力思想的詮釋》,《學?!?004第3期。
{14} 蘭世輝、徐杰舜:《政治人類學權力研究的理論與方法——人類學視野中的權力研究之一》,《青海民族研究》2009年第1期。
{15} 米歇爾·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8頁。
{16} 陳成文、汪希:《西方社會學家眼中的“權力”》,《湖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
{17} 張云鵬:《試論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社會科學戰線》2005第4期。
{18} 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李康、李猛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80頁。
{19} 轉引自郭忠華:《吉登斯的權力觀》,《東方論壇》(青島大學學報)2003年第4期。
{20} 蕭前、李秀林、汪永祥主編:《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5頁。
{21} 陳界亭:《論經濟社會形態與技術社會形態的關系》,《馬克思主義哲學論叢》2011年第2期。
{22}{23} 弗蘭克·韋伯斯特:《信息社會理論》,曹晉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1、128頁。
{24} 孫偉平:《信息時代的社會歷史觀》,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頁。
{25} 唐榮堂、童兵:《“傳播即權力”:網絡社會語境下的“傳播力”理論批判》,《南京社會科學》2018第11期。
{26} 劉立華:《傳播學研究的話語分析視野》,《國際新聞界》2011年第2期。
{27} 米歇爾·??拢骸对捳Z的秩序》,《語言與翻譯的政治》,許寶強、袁偉編,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28} 隋巖、羅瑜:《論網絡語言對話語權的影響》,《當代傳播》2019年第4期。
{29} 王郅強、張曉君:《“結構性矛盾”與社會治理體系的構建》,《行政論壇》2017年第2期。
{30} 約翰·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王曉鈺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頁。
{31} 蔣平、曹晨煜:《網絡流行語的變遷及社會機制研究——以2004—2016年度十大流行語為例》,《青年探索》2017年第6期。
{32} 隋巖:《強符號的國際傳播途徑研究》,《當代傳播》2012年第5期。
{33} 邁克爾·A·豪格、多米尼克·阿布拉姆斯:《社會認同過程》,高明華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91頁。
{34} 李繼東、吳茜:《近五年網絡流行語的青年身份認同與話語實踐》,《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0年第8期。
{35} 轉引自胡疆鋒、陸道夫:《抵抗·風格·收編——英國伯明翰學派亞文化理論關鍵詞解讀》,《南京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
{36} 隋巖、魏明:《論傳播批判理論的研究譜系》,《湖北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
{37} 姚?。骸墩摲凑Z理解的認知機制及其語用效力》,《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3年第5期。
{38} 史安斌、王沛楠:《議程設置理論與研究50年:溯源·演進·前景》,《新聞與傳播研究》2017年第10期。
{39} 胡沈明、胡博涵:《網絡流行語排行機制與話語規訓路徑探究》,《新聞愛好者》2021年第1期。
作者簡介:魏明,中國傳媒大學媒體融合與傳播國家重點實驗室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24。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