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獨特的時刻（組詩）

胡平

一只烏鴉朝我飛過來

一只烏鴉朝我飛過來

一只黑色的烏鴉張開黑色的嘴

像一瓶黑魆魆的墨水朝我飛過來

我坐在秋天的大地上

我的頭頂是一望無際的天空

一只黑色的烏鴉拍打著翅膀

像一枚黑漆漆的文字朝我飛過來

我抬起頭

望了一眼安靜得發慌的村莊

一只黑色的烏鴉發出“喳喳”的叫聲

像一枚黑乎乎的石頭朝我飛過來

那么多年過去了

我一直坐在空曠的大地上

雙手抱著虛無

等待一只黑色的烏鴉像閃電一樣

從我頭頂上空飛過

站在自己身后

有時候我在鏡子里看著自己

不斷地確認：這是一個并不完美的人

他虛偽，狡詐，常常尋找各種理由

為自己的過錯開脫

有時候我把鏡子翻過去

看著它的背面沉思：究竟是因為什么

我們堅定不移地活著

更難得的是，某一天深夜

我坐在黑暗中，感覺有什么逃出了我的體外

站在我的身后

我也站在我的身后

我們默默地注視著他——

這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究竟是因為什么，他的胸中始終燃著一團火

感謝

感謝這些美麗奇妙的小蟲獸

這些螞蟻，蟋蟀，蝴蝶

這些蝸牛，蚯蚓，蜜蜂

有的在地上爬行，有的在天上飛行

有的棲息在土壤里，大口大口地吞食黑暗

感謝這些微不足道的小動物

有的胖乎乎，有的毛茸茸，有的皺巴巴

有的發出好聽的聲音，有的發出討厭的聲音

有的閉嘴，一生從不說出一句話

感謝這些上天派來的小使者

它們默默地陪伴人類，終其一生

都在搬運生活的寂寞，承受命運的虛無

潛意識

一個孩子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奔跑

我深感他心中

蘊藏著火熱的渴望

春天來了

鳥兒們用力拍打翅膀

但它們并不知道自己

正在飛翔

遠處的深澗

樹枝在一陣陣柔風里

使勁地搖晃

那源源不斷的風啊

正將無數個虛無

運往一個安靜的地方

而無數個懵懂的我

正從那致密的黑暗深處

吸取力量

拾荒者

他是這座城市

醒得最早的老人

當鳥兒還在沉睡的時候

他佝僂的背影，在孤獨的大街上

搖搖晃晃地行走

街道兩旁的路燈

睡眼惺忪，徹夜未眠

凌晨四點的垃圾桶

裝滿了秋天的寒風，夜晚的蟲鳴

此刻，他正用一把抗爭的火鉗

在一堆被人遺棄的生活里

撥拉，翻騰

尋找著黎明的曙光

和黑暗中的寶貝

此刻

我確信秋天已經毫無阻礙地來到

你看這田壟一片金黃

你看這樹林一片沉默

我確信一列火車正在曠野深處行走

犁開了一道道虛無的時光

趁著太陽冉冉升起

我要把自己的身子正過來

朝向寬廣的大海

秋天的果園

山坡上

大地通過

成片成片的樹木

向秋天交出了

自己的饋贈

我看見

一些果子在風中頷首

另一些果子

也在風中頷首

她們全都

承認了自身的重量

我只好走過去

輕輕地

把耳朵張貼在她們

豐滿的胸脯之上

深夜

如果窗外所有的聲音

在突然之間靜謐下來

猶如一陣清風抬起素手

輕輕撫過大地

我就會像一塊石頭一樣

從時間荒蕪的草叢中

凸顯出堅硬的身子

我就會發現，在這個世界上

有一個孤獨的靈魂

正在覺醒，趕路

疾速回到它自己的身體之中

為什么要熱愛這個世界

因為現在正是黃昏

天空一片昏暗

而燈火已經將大地照亮

我所行走的這條路

有時喧囂，有時安靜

有時坎坷，有時平整

因為此刻，一個男人蹲在路邊

雙眉緊蹙，面色凝重

他在思考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而不遠處，一個女孩牽著一條

白色的狗，正在路上散步

因為從廣場那邊，忽然傳來了

激越嘹亮的歌聲

這聲音在將暗未暗的天空彌漫

暮色中，我看見動人的腳步

圍繞著一個看不見的旋律

正在拼命起舞

場景

黃昏時分，第一個男人走進院子

他把手臂抱在胸前

在院子中央站著，定定地望向天空

院門旁邊，第二個男人倚住門框

他剛剛點燃一支香煙

深深吸進一口，仿佛吸進去的

是至高無上的精神和偉大的品性

而他從鼻孔里緩緩吐出來的

則是他聚集了整整一生的悲傷

第三個男人坐在院落邊緣的藤架下

瞇著眼睛，似有若無地看住一棵樹

他們三個男人

在黃昏到來的時候來到這里

沒有任何企圖，也不打算有任何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