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井缺一
有人說她眼神不好,沒有別的意思,單純是指物理層面的,她的視力。
為了百米外人畜不分的視力,也為了遠離人群,隔段時間,葉代清會去窮鄉僻壤騎行。其他三個季節相對還好,然而這一次,在夏天選擇的出行,除了眼神,其他什么都不好了。
藏在頭發里的熱氣,頂住了騎行頭盔。太陽太猛,猛得令葉代清覺得只要取掉頭盔,那股欲爆未爆的熱流能倏地甩開她的頭皮和頭發,被風一吹,往上一飄,剎那一團焰火。
和陌生驢友沿河直接北上,快到祈山前大家就已拉開距離。大多數時,她一個人騎行。前后的路,都見不到一個騎行者。
穿過一條長長、廢棄的隧道,腿竟抽了筋,之后更是使不上勁,騎不快。昏暗中有幾分惶惶,熱流隨之凝僵,冷汗從心頭滲出,冷熱交戰似永不停歇。以為要在一片模糊中不停機械地踩踏,突然,出口就在前方。
光又重現,伴隨上坡,密密匝匝。熱氣令她無法忍受。剛把頭盔摘了,頭盔如同逮著了機會,掙脫她的手,骨碌碌滾下山路,還不等她反應過來,就已從山上墜落,先直線后曲線,最初還能聽到沿路的枯葉碎裂,之后什么聲音都沒了。頭盔的消失,不像一場意外,倒像是它和她彼此生厭后的自戕。
她愣愣站著……此刻如果沒她,這世上無法證明一只頭盔的存在。真像她啊!如果此刻她也消失,誰會知道她曾來過?
上坡路,帶風鏡的頭盔是累贅,可下坡時,風像促狹鬼,啪地伸出巨掌,蒙住她的臉,眼都睜不開。腳一沾地, “巨掌”就離開了,可騎車沒幾步,啪嗒,“巨掌”又戲弄著裹住她的臉。
在這一來一回的過程中,原本密葉有縫隙,光被綁架似地交錯灑落,她爬至山頂, “異象”出現了:倏忽間,頭頂上遮天的葉不見了,陽光直撲大地,身邊叢林像變魔術一樣集體消失……再前方,出現了彎彎曲曲的黃土路,路邊點綴著坍塌的零散土房,看上去斷壁僻靜,殘垣沉寂。
之前那些山、那些樹,去了哪里?
她的腳沒停下踩踏板,只是驚訝回頭。風吹亂了頭發,還不等她看清,直覺告訴她,趕緊轉頭!她轉過頭來,還是遲了。一條從空中斜生而出的細枝,嗖地——極其溫柔的,像股氣流,刮了她的眼。
眼睛火辣辣的,她猛剎車,雙腳急踩地,一停下就用手擦,手上的液體不是透明的,而是紅色。
她目睹這抹紅,如隔岸觀火,臉上有一絲不干我事的漠然。漠然不是麻木,它更接近于身體的巫術,痛或許還會痛,但只要不呼吸,憋上氣,好似躲在水底下,能輕巧避過水面上的疼痛高峰。這種技能,無從學也無法授,大概是從小在疼痛中自我訓練出來的異稟:幼年,她被門夾了手指,在痛趕到前它先出現;夜半醒來,見月下母親獨坐落淚,它讓她靜躺,一動不動;遠望父親離去的背影,它讓她合上了窗;送媽媽去太平間,有它陪著她;拼盡性命奪來的業務,說好的報酬被減去了一半,也是它讓她說放下就放下;說愛她的人,又說不愛她了,她戴上耳機,想象它從體內又一次抽出來,變成屏障……
眼如硌了異物,淚不停地流,看不清路,這真麻煩!她推著車,摸索著前行。路和光,相互吞噬,一片洶涌的白。她一個人擠在空無一人的路中央,失了衡地趔趔趄趄。身不由己,同堵在都市上下班高峰期的人海中,沒什么兩樣。
“你在做啥?”一個蒼老又尖利的聲音出現。
她擠了擠眼,新眼淚快覆蓋舊眼淚,萬花筒視角的罅隙里,勉強看到一名背著鋤頭的瘦小老農,她抹淚,笑道: “我眼睛看不清了。”
葉代清跟隨老農去了他家,老農的妻子去打了井水,一遍遍用打濕的毛巾敷葉代清的眼。葉代清血淚不止,老婦的毛巾絞了又絞,絮叨著毛巾染了色,白不回來。
冷敷顯然治不了眼,老農夫妻商量了一下,最后送了葉代清一袋豆子,領她去附近的神婆家。
萬物像隔了層琥珀色的磨砂玻璃,什么都看不真切了。葉代清微閉眼睛的剎那,因毫不設防,疼了一下,像一枚釘子釘入后腦勺。嗡一聲后聽覺變得敏銳。風拂過。一只鳥撲棱著飛起。幾個人從她身邊噠噠走過。耳朵還來不及轉向,牽著她手的老農妻子放了手,另一只手粗暴地牽過她。
刺眼的光圈所帶來的陣陣眩暈感消失了,眼皮上的光線變得柔和。屋內,人身上長久不洗澡的熱騷氣、嘴里呼出的腐酸和供奉的香燭混合在一起,氣味渾濁。那只牽著葉代清的手用力引領方向,但葉代清還是不懂對方是要她站著還是坐著,由于不得要領,周圍有人偷笑了,那只手氣餒似地停頓幾秒,接著拍了拍葉代清的膝蓋,又用力按壓了她的肩膀,葉代清終于明白了,雙腿還不等腦子反應,已不可控地跪到了一個軟蒲團上。
“從哪來?”頭頂上有聲音傳來。
葉代清循聲仰起臉,說了一個地名。這時農婦搭話了,大致意思是葉代清向神婆奉上一袋豆子。
送豆子肯定是求不了事的,葉代清心頭明白。
“她眼睛怎么了?”上面的神婆問。
“被一根細枝刮著了。”葉代清回答。
“刮著什么?”
“眼睛。”
神婆連著“哦”了幾聲,表示剛明白過來。
還沒聽到腳步聲,就有一雙手湊到了葉代清臉上,手指扳開眼睛,熟悉的眩暈感再次降臨,淚糊了眼,仍沒法看清什么,只有被擠壓和撕裂下所產生的空洞,而涼風就從那窟窿鉆過。
“傷得不輕啊。”神婆邊查看葉代清的眼,邊自言自語道。
葉代清的心一沉。
神婆的手離開了葉代清的臉,大概是嫌她不停狂流眼淚,手指在她衣服上蹭擦了幾下,慢條斯理地說, “不過,我治得好你。”
葉代清也不覺得狂喜,抹去了新泌的液體。她在職場混久了,懂得所有的幫忙最終都是生意,荒郊野嶺也不例外。葉代清當場許諾: “這次出門我帶的錢不多,如果您治好我,等回了城,我會寄五千給您。”
眾人都笑了,笑聲放肆。葉代清意識到自己錯了。交易這東西,明碼標價還好做,最怕猜價,猜高猜低,都是一場笑話。
“我的兒,我都要你的豆子了,還要你錢干嗎?”神婆輕笑。
葉代清還想表示,幾個人已扶起了她,還不等她反應,有人解開了她上衣紐扣,有人剝她褲子,還有人脫她的鞋。葉代清想反抗,但人多手雜,她完全被控住。赤身裸體的羞恥感,閉著眼也難以消除。
一團冰涼而柔軟的東西,啪地黏在了葉代清身體上,隨之一啪接一啪,躲也躲不過,被此起彼落的手涂抹著。葉代清從嗅覺和體感分辨出,這一團團的,應是稀釋的泥巴。
泥,抹遍了全身,包括頭發、耳、嘴,她不能說,不能聽,更不能看。最初的涼意已隱沒,泥像一層胎衣,包裹出暖意和安全感。
“閉緊眼。”神婆提醒道。
一抹更深的涼意從眼皮中傳來,似泥又不似泥的東西涂滿了最后的空白地——兩只眼,一股無法形容的腥臭飄蕩在鼻息之上。
黑暗像繭,包住葉代清,唯有聲音不斷,提醒她,此非“無眼耳鼻舌身意”。這些聲音,有她的呼吸,也有人活潑潑地洗手。起初是一個人嗑瓜子,俄頃是一群人,此起彼伏,熱鬧不已。還有人騰出嘴聊家常,說新搬的房子,誰家出了大官,哪戶人家出了不孝子等,只有不干己事,才能爭論得如此熱烈。當葉代清聽得忘了自己,即將沉入睡夢時,聒噪聲消失了。一群人逐漸離散,門被最后離開的人給帶上,屋子內靜悄悄的。
當葉代清以為房內只余她一人時,有人拿了一塊硬邦邦的濕毛巾,擦她眼皮上的東西。
“昨日的你已死去,”神婆同鄉下牧師誦經一樣,念得抑揚頓挫,卻又不帶什么情感,“今日的你已重生。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兒。”
葉代清想睜眼,神婆的手按住了她的眼睛, “別開眼。我問你,你想調得暗一點,還是明一點?”
“明是什么,暗又是什么?”
“調得明,看得清世間魑魅魍魎;暗的話,就算身邊圍了一堆鬼,你都看不見。”
葉代清暗忖,只怕暗點才活得下去。她選了暗。
感應到神婆再次離開她,葉代清偷偷開了眼。之前她眼已不辣,然而睜眼時,依舊有一霎的目眩,緊接著,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房門密閉,但空間顯得尤為明亮,一道道天光穿透了梁椽,直射地面。圓木的木紋層層疊疊,有幾只蟲在深處蠕動,葉代清一眼就瞥見了整根木頭被蛀空的宿命。屋柱上有根銹鐵,掛著一本簿子,簿子上的字若隱若現浮在光里。天光中飛舞的塵埃,有著千奇百怪的形狀,如浩瀚銀河中的流星無數。模糊處有幾物,若隱若現,于光與暗的界限間,蹲伏角落處。
還不等葉代清看清這是什么,神婆拿著碗從屏風后出來。葉代清趕緊閉了眼。
“睜了就睜了吧。”神婆戳穿了她。葉代清再次開眼,看到笑著的一個農婦,她笑得很對稱,顯得寬厚、友善。葉代清很少見過有笑得如此對稱的人,除了嬰兒。
神婆捧給葉代清一碗湯, “乖女兒,吃下去。”
葉代清用湯匙攪動著那碗湯,里頭有類似烏賊的那團眼珠子,腐爛粘稠,但感官意識到,眼睛不辣是事實,提醒著她這恐是好方子。硬著頭皮吞下,把嗅覺、味蕾從鼻子和嘴巴里努力分開,不聞不嘗,只管吞咽。
過不多久,光斂了似的,天光不見,木梁端然,塵埃只余幾粒,在薄暗光線里起起伏伏。角落處辨不清的幾物,徹底隱匿了。剛才放大放亮的所有,瞬間歸于平常。
眼睛治好后,葉代清又回到城里。除了遵守約定,一年去一次神婆處重修眼睛,其余什么都沒改變。修目這事,最初也不覺得麻煩,買什么都有保修期,眼睛也不例外,更何況她是喜歡一人騎行的。只是隨著年歲增長,她事業漸成,談了戀愛,步入婚姻……時間的漏洞從越來越大,變得越來越小。她不去大醫院看眼睛,而是去神婆那修目,講給誰聽誰都會覺得荒謬,她要向公司、向家里請個假出趟門,變得很不易。
為了一勞永逸,葉代清還真去了大醫院查眼睛,結果一切正常。到了約定日,葉代清也曾有意往后拖延,奇怪的是,原本正常的世界會變得朦朧,就像是在警示她:眼睛電量不足,該去充電了。
無奈,她不敢不守約。
她剛懷孕那年,她拿了駕照。約定日漸近,她駕車前往。新司機上路,握住方向盤的手總是汗涔涔的。好不容易開到末段,公路卻堵成了一排長龍,交警還沒到,司機都互不相讓,按喇叭,搶車道,彼此搖下車窗罵對方沒素質。往前后一瞧,車流連綿不斷,從白天到黃昏。
盛夏的暮光籠罩著這條人間最擠的路,前面車里下來一個男人,招架不住熱浪滾滾,拿下假發擦拭頭頂上如瀑的汗珠。有些人按捺得住熱,不露臉只露手,不停從黑車窗里扔下一些肉骨果核。有個女人則提著一袋可疑的東西,鬼鬼祟祟,扔到田野里,驚起一只黑鳥。那鳥很像葉代清養的一只烏鴉。
那只烏鴉,是突然降落到她的世界,幼小,還不太會飛,有腿傷。傷好后,她留下了它。除了叫聲難聽,愛撓壞沙發,還有超大胃口,喜吃杜比亞蟑螂,其他什么都好。她給它取了名字:南極熊。有很長一段時間,南極熊是她唯一的陪伴,這是一只通靈性的鳥,常常在她用漠然壓疼痛時,默默又安靜地望著她。
望著飛向遠處的黑鳥,葉代清又熱又餓。此時既為同事又為閨蜜的李一諾打來電話,剛聊了幾句,車流終于動了。葉代清趕緊踩了油門跟上。
得知葉代清的丈夫莊鵬鵬沒陪伴葉代清前往,一諾很訝異,在話筒那邊沉默了片刻,嘆口氣說道: “在公司也這樣,有時我真搞不懂你,是大度,還是眼瞎?”
與之前的擁堵正相反,這條公路不見一個人影。葉代清琢磨著女友的話,還沒想好怎么回復,廢棄隧道已在前方,手機信號斷了。車子摸黑開了兩三秒后,葉代清才想起開車燈。
前方似是無盡昏暗,唯有光,一次次撕裂這漆黑。明明滅滅間,葉代清驟然想起一事:夜里睡覺時,有幾次眼皮感應到光,睜眼,是丈夫舉著手機回信息。如此反復多次,葉代清有點警惕,但丈夫的手機是他倆心照不宣的禁忌。
如果她能看到他手機里的字,該多好。
葉代清又想到了那第一次治療后的開眼,神婆屋內柱子上掛著的一本簿子,上面的字,有生命力似的,懸浮在半空,閃閃發亮。
想到這里,她下了個決心,踩了踩油門,車子向落日追趕而去。
有人說梵高是色盲,有人說他是四色視者,有人說過度解讀都是瞎扯。物理學界近些年發現梵高的眾多作品中,都有“經典物理學最后的疑團”——湍流,梵高創作的星空、麥田,精準還原了一般人看不到的“湍流”科學現象。
葉代清修目回去的路上,她感應到超梵高眼中的世界:綠,不再只是綠,在一片五光十色的綠中,她能清晰分辨樹木草從后隱藏的某生物的輪廓;在轉彎車道,不用借助道路轉彎鏡,她就能分辨前方是否有汽車,遠遠的,沖擊波般的氣流,先迎面而來,緊接著出現制造這股氣流的車子;她看到有些地方的云很干凈,而有些地方的云臟得像抹布。等她進入城市,已入夜,每一盞燈都有一股氣流在上揚,特別夢幻。在密集霓虹燈的地方,色彩大爆炸,她有點暈眩。
她一下車,就吐了。
吐完后,找了家店吃飯。她是孕婦,胃不能空。吃完后又打包了一些,她想去丈夫那邊,想見他的念頭壓過了旅途疲憊。
鵬鵬有個美術培訓班,晚飯后的兩三個小時,是周一到周五最忙的時段,很多孩子被家長送來這邊學繪畫。
十幾個孩子,圍成一個圈,他們眼中是中心點的靜物。鵬鵬眼中是這些孩子手下的習作,他逐個端詳,皺著眉,目不轉睛。葉代清拎著袋子,透過玻璃窗望著鵬鵬。屁股坐不住的孩子先瞥了她一眼,噗嗤一笑。鵬鵬這才注意到葉代清,她舉了舉袋子,他沖她一笑,法令線擠著眼尾的三根魚尾紋。
鵬鵬的法令線,深且寬大,是提前在他臉上寫上“老”的那兩筆,不笑時顯得老謀深算,一笑時倒沒心沒肺,有點孩子相。
鵬鵬的辦公室里, “南極熊”停駐在鳥架上啄自己羽毛,它一見到她,叫了起來,自帶擴音器,她笑了,趕緊關門。它叼起桌上的礦泉水瓶蓋,飛來,獻寶似地獻給她。
鵬鵬母親一直吐槽葉代清養了南極熊,生怕將來孫兒出世,家有烏鴉不喜氣。葉代清私底下也和鵬鵬商量,等她快生產前,送走南極熊,就去城市的郊區放飛。對圈養已久的鳥類而言,覓食和躲避天敵,非野外的自然區域,或許能讓它更容易存活下來。
葉代清摸摸肚子,又凝視著南極熊,輕易感受到兩者之間的時間差。她很感激鵬鵬,她同他說過,不要讓南極熊待在鳥籠里。她如此說,他就如此聽。他從不小心眼,從不妒忌它在她心里的地位。
她沒等多久,辦公室門口露出“孩子相”的鵬鵬,他一揮手,她心領神會跟他前往。
他坐在某個凳子上狼吞虎咽。她繞了三百六十度,環視一圈,看不同的人留下的不同的畫。
“每次,都覺得他們畫的是不同的東西。”葉代清說, “這是看素描最好玩的地方。”
“我有沒有同你說過一個家長?”鵬鵬問。
“哪個?”
鵬鵬指了指他坐著的位置,再指指靜物,從他的位置望去,靜物不在正面,也不在側面、背面。曾有個孩子就坐在這里畫了一幅靜物,完成得頗有成就感,又被鵬鵬當眾表揚,所以就帶去了家里。過不了多久,孩子母親急赤白臉地來了,她覺得她已在這個培訓班扔了很多的培訓費,但她看不懂她兒子畫的是什么。
鵬鵬坐在那個位置,拿著孩子的那幅畫,請那位母親看。是同一個靜物,只是孩子的角度不同,所見也就不同。從那個角度看,孩子畫得不錯,你能理解他所見和落筆之間的細微差別,他是有靈氣的,在陰影、高光、遮蔽、顯露、密實、松弛中,氤氳出美感,任何一位無繪畫基礎的人都能感覺到。
孩子母親看到了和那個角度的靜物一樣的素描,寬慰一笑。
“其實她只看她想看到的。”鵬鵬對葉代清說。
正在這時,鵬鵬口袋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取出手機,在他目觸屏幕的那幾秒,葉代清注意到鵬鵬臉部毛細血管里的血紅色,顯眼地亮起。她敏銳地快速閱讀手機上騰空而起的幾個字: “很喜歡你畫……”后面的字還沒看清楚,鵬鵬就關了屏幕,字消失了。
“誰?”
“一個學生。”鵬鵬低頭把手機放進兜里,他臉上表情很平靜,但血管里的血紅色更洶涌了。他收拾了地上的快餐盒,葉代清站起了身,兩人默契地離開畫室。
關燈前,葉代清瞥了一眼鵬鵬,他臉上的血紅略淡了,直至啪地隱匿于黑暗。
出現這種血紅色,在羞愧時,或掩飾時,但更多像太陽殘存的憤怒因子。憤怒時,整個人像沸騰的火山,源源不斷的巖漿沖出薄皮。葉代清最怕見到公司里出現“火人”這一幕,但類似這樣一幕,幾乎隔三岔五出現,猶如職場的家常便飯。
奇異的是,你明明瞧見他(她)快爆炸,但他(她)呼吸安詳、面色從容。
成年人已學會了笑著內爆,只有背轉身,才有機會吐出最后一口硝煙。葉代清很少憤怒,她做對做錯,脈搏都平穩微弱,但她瞧見一個人憤怒時的熊熊燃燒,心臟仍會突突跳動。
葉代清借用了自己視覺超能力,辨出對方的真正情緒,讀出了對面談判者桌上的密文,她對很多事的判斷,精準、敏捷、尖銳,完全像換了一個人。
老板的褒獎,就是把商業招貼畫交給葉代清的丈夫去做,具體由李一諾接洽。李一諾帶這個消息給葉代清時,仍覺得不可思議。
“你家那位,我好好訓訓。”李一諾大大咧咧地說,一笑,也是孩子相。
葉代清笑笑不回復,她留意到李一諾臉部細紋里卡著的粉,層層疊疊的。她現在已不能忍受這種放大。李一諾的肌膚,在她眼中,曾是如嬰兒般粉妝玉琢,如今她才發現那都是粉底液、氣墊堆砌出來的,皮膚上的坑坑洼洼,宛如月球表面。
她故意回避了視線,凝視前面的顯示屏,一顆顆灰塵顯眼地附在屏上,顯示屏一亮,灰塵消失。
李一諾果真一諾千金,自此后,鵬鵬手機常浮現出“李一諾”的名字。最開始,葉代清才瞅到手機屏幕上方漂浮出“李一諾”的名字,鵬鵬就笑著搖頭,幾乎同步朝她吐槽李一諾的短信內容,其實還不等他讀完手機里的消息,葉代清早已在空中閱完那些文字,但她佯裝不知,配合著,享受著,男人與她的親密無間。這些過程,她以前在自己父母身上從未見過。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夫妻!她心里感慨。
一諾的那股子勁也漸漸消失,她的消息越來越少,有很長一段時間,葉代清意識到李一諾沒再給鵬鵬發信息。要不是有一次老總當著葉代清的面狠夸鵬鵬的才華,葉代清都忘了鵬鵬和李一諾之間需要溝通,關于商業招貼畫。
老總沒什么審美,他的夸或貶,很多是聽信身邊人的語言。一諾一定灌輸了鵬鵬有才華的想法給老總。鵬鵬適合做老師,不適合做推銷自己作品的藝術家,一諾在這點上,幫了大忙。為了表示感謝,葉代清想請一諾來家里吃頓便飯。
鵬鵬不置可否,后來想了想,說一諾太鬧。
這倒是的。葉代清完全能想象,說話損人的一諾,飯桌上會如何咄咄逼人。鵬鵬不喜歡這類型的人,他總覺得這樣的“烏鴉嘴”,混跡職場卻處處逢迎,很人格分裂。
南極熊以為是說它,靈敏地轉頭看他倆。葉代清笑了,她上前摸摸它的額頭,它眼睛微閉。
“你有沒有發現,在我們這里,喜鵲是胖的,烏鴉是瘦的?”。
“任何一個喜歡聽好話的地方,都這樣。”鵬鵬頓了頓道, “難怪李一諾唇是薄的,人卻是胖的。”
此話一出,夫妻倆都忍俊不禁。
“其實這樣說她也不公平。對家長,我也常說一些好聽話給他們聽,為了讓他們下一期繼續繳費,把孩子送過來。”鵬鵬說, “大家都相信鏡子里的自己才是自己,都不相信相機里的自己。其實是一個道理。看可以美化,聽卻更需要濾鏡。”
葉代清發現鵬鵬說真心話時,出自肺腑的呼吸很重,面前的一盆銅錢草,肺葉脈紋,像被施了風,在葉內如流水一般灼熱地流動,葉子在漸次舒展。
南極熊試圖叼葉代清肩上的一顆扣子。葉代清阻止了它。南極熊不高興地飛去了鳥架,不再黏著葉代清。
“你遲早是要放它走的,別投入太多情感。”鵬鵬提醒她。
葉代清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她一直靠此,才活到今天。然而,動物不是人,你投入多少,它反饋你更多。在它和她的世界里,觀感一致。
葉代清肚子越來越大,卻越來越受到老板們的器重,靠的不是“說”,而是她在人間的睜眼打量。這個秘密,她沒同任何人說起。她在猶豫,等時候到了,她是繼續選“明”,還是擇 “暗”?
便利之處,肉眼可見,但它的后遺癥也很明顯,她看不了丈夫的商業招貼畫,那種色彩繽紛,于她而言是色彩大爆炸。此番感受,和去超市、商場一樣,她到了惡心欲吐的地步。借孕期,可以掩飾這種生理反應。那將來呢?
讓她終下決心,還是全面禁止中小學生校外培訓的地方規定,這意味著鵬鵬的生存有了問題。他變得沉默,壓抑。在競爭激烈的職場,她若沒有透視的作弊能力,她一無是處。老總對她的獎賞會戛然而止,鵬鵬的招貼畫生意也會一并失去。
鵬鵬并不懂得里面的關聯,他只知道李一諾幫他仗義執言,在他看來,藝術三觀一致,超越一切。他說這個有所暗指,葉代清心知肚明。她一看他招貼畫就別轉臉去,在他看來,是不重視、蔑視,和兩人之間的鴻溝。
他以前說“你眼神不好!”就已是最重的話,而這樣的出口,如今更頻繁。他沒注意到她好久沒戴眼鏡了。
正在葉代清下決心時,突然卻見一新聞:祈山某村出現雷雨惡劣天氣,后山發生大面積泥石流災害,導致村中有房屋和村民被泥石流掩埋,很多人生死不明。這條新聞令她悚然一驚,她想到那只離她而去的頭盔,猛然意識到自己沒考慮過一件事:如果神婆不在世上,她的眼睛怎么辦?
她千方百計聯系上神婆,得知她還活著,心頭一松。神婆以為葉代清關心自己,語氣里有著劫后余生見親人的熱情。當葉代清請求神婆,關于修目,是否有一勞永逸、無后顧之憂的辦法,神婆停滯了幾秒,語氣終于冷靜下來了,她帶著些許的失落,但仍指了條明道。
掛了電話,葉代清怔怔的。
到了夜里,她還是無法安眠,但她不敢亂動,怕吵著鵬鵬。直到她感應到他枕頭下的微微震動,他拿出手機,轉過頭來觀察葉代清。葉代清放緩呼吸,裝作沉睡。鵬鵬輕手輕腳地開始按鍵。她微閉眼,從眼的縫隙中閱讀空中懸浮的字。
那些文字如水般流淌,聚焦,特寫,然后重重墜落下來,在她心頭轟然炸開……她都記不住那些字,只有那個號碼,對,只是來電號碼,沒有名字。她記住最后的四個數字:9183。
她裝不下去,也躺不住,起身,拿了床頭的手機。
這次,輪到鵬鵬假裝熟睡。
她臃腫地走著,一腳深,一腳淺,步入洗手間。合上門,她打開手機,在通訊錄里找“李一諾”的號碼,查看她號碼的最后四位數。
一模一樣,9183。
她抬頭注視鏡子里的自己,血液里有種東西在逐漸盈滿,它們正穿透骨肉,洶涌而出,她被這股沖破屏障的氣流厚裹住。
鏡子里的臉,就像畫師用紫色畫出來的臉,仿佛在進入地獄后,絕望所帶來的超然,那種筆觸冷得看不見太陽。原來,悲傷是紫色。
終究到了要放南極熊自由的那一天了,葉代清拒絕了鵬鵬的陪伴,毅然決定要自己跑一趟。
她駕車,開得越來越遠,早已過了郊區。南極熊被安置在鳥籠里,最初撲騰著,撞擊著,莫名煩躁,之后便不再掙扎,只身向隅,只是沒有哀哭。
烏鴉或許能看透很多真相,無論是別人的晦氣,還是自己的不祥。
修目,想要一勞永逸,神婆所言唯有一招——拿活物的眼,無論這活物是他,是她,還是它?只要活物和葉代清曾親近,曾同心,曾交換生命。
這個世界,將更新,更亮,并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