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城
關鍵詞:魯迅 《肥皂》 四銘 無告之民
一、四銘研究史與論題因由
《肥皂》是魯迅于1924 年3 月27、28 日發表于《晨報副刊》的短篇小說,然并未如《狂人日記》《阿Q 正傳》等其他短篇一般受到廣泛關注。即便魯迅曾兩度試圖讓人們關注《肥皂》,1933 年將《肥皂》作為五篇小說代表作之一,收入《魯迅自選集》(1933 年3 月天馬書店版);1935 年將其編入《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但并無太大成效,并且在發表后人們對《肥皂》的研究也較少。a而在當代魯迅研究中,《肥皂》也不是魯迅研究的熱門文本。b可是,魯迅曾如此談《肥皂》:“此后雖脫離了外國作家的影響,技巧稍微圓熟,刻畫也稍加深切,如《肥皂》《離婚》等,但一面也減少了熱情,不為讀者們所注意了。”c作者向讀者開誠布公,言說小說之“技巧圓熟”“刻畫深切”,這可以理解為是對研究者的一種期待——解析《肥皂》之技巧何在、(人物)“刻畫”又如何深切?
關于《肥皂》研究,不同研究者從敘事結構、主旨意蘊等方面都進行了解讀。于此,筆者更為關注“四銘”形象的探究。1929 年,一篇署名A.B. 的問答體論文《要做一篇魯迅論的話(續)》d中,B 談到看不懂《肥皂》,揣摩作者“是在寫四銘這一個人的”,寫誰都是在寫四銘,認為四銘是“舊禮教下戴著假面具的人”;1942 年,歐陽凡海在《魯迅的書》中,曾多次提到《肥皂》,他對四銘形象的定位是“提倡過新學卻終于投降舊社會的可憐蟲”e;1961 年,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論及《肥皂》,曾言其中有“一個精妙的象征”:“一方面象征四銘表面上所贊揚的破道學,另一方面則象征他受裸體想象的誘惑而做的貪淫的白日夢。”f基于這樣的論斷,有許多學者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對“四銘”形象進行分析,如朱崇科曾提出“物質四銘”g的概念,認為“四銘(有)在道德關懷和掩飾之下(的)本能以及自我的物質性特征”,“肥皂的物質性恰恰隱喻了四銘的物質性”;禹權恒則更為犀利地指出“《肥皂》中的主人公四銘也是一個十足的流氓形象”h。綜而觀之,目前學界對四銘形象的共識是:一個外表虛偽內有淫欲的道學家,學者們也大都基于四銘購買肥皂的行為表征及內核的精神分析來論證這一特征,這無疑是一種對“四銘”的審判。
但是,細讀文本,筆者關注到一處細節,即四銘在“晚餐風波”后的表現:“他很有些悲傷,似乎也像孝女一樣,成了‘無告之民’,孤苦伶仃。他這一夜睡得非常晚。”i由此不難看出,獨自在院子里沉思的四銘,自認是“無告之民”,他有他的委屈與苦悶。什么是“無告之民”?為什么四銘自覺是“無告之民”?是因為在購買肥皂動因上,四太太的臆測、何道統的戲謔刺激到了四銘,還是因為四銘內心真有苦衷而不可言說?為了厘清這些問題,筆者認為有必要對“四銘”的人物形象進行再考察,從文本中進一步探究其復雜性,回答四銘何以成為“無告之民”這一問題,也是回應魯迅“刻畫深切”的自我評價的一種嘗試。
二、“無告之民”與“無告”
“無告之民”源自古籍,《禮記·王制》中有云:“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子者謂之獨,老而無妻者謂之矜,老而無夫者謂之寡。此四者,夫民之窮而無告者也,皆有常餼。”j“無告之民”指的是“孤獨矜寡”這四類弱勢群體,他們置身于窘迫困苦的處境,這種處境是具有普遍性的,指向一種帶有孤獨色彩的悲觀命運。他們無處寄托憂愁的同時,也無力去改變困境、消解苦難,只能等待被保護、被救贖。因此,在倡導“仁政”的傳統儒學語境下,“無告之民”是需要被君主庇護、被世間憐憫的一群人。而在《肥皂》中,“無告之民”的化用帶有“故事新編”的色彩,也產生了新的意蘊。在文本中考察“無告之民”,簡而化之,語義是有苦而無處訴說的人。具體表現為:四銘自認為自己和“孝女”具有同構性,都是“孤苦伶仃”的存在;他還認為自己并不能夠找到任何人傾訴自己內心的聲音(苦衷),因此也不能夠使自己的話語被懂得、內心的苦悶被消解,所以“很有些悲傷”,因而“這一夜睡得非常晚”。
“話語是指人們通過話語信息的發出、傳遞、理解和回應,進行彼此之間的交流和交往。”k而四銘的“無告”,也就是話語信息雖然被發出且實現了傳遞,但不被其他個體所理解與回應,從而造成了部分話語信息的散失。這源于四銘在家庭關系中被“忽視”、在社會關系中被“輕視”。在家庭關系中,四太太對待四銘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敷衍態度——下意識地重復“對咧”;邊“糊著紙錠”,邊“同情地說”;甚至“她不等說完話,便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廚下去”。在社會關系中,地位名聲都高于四銘的何道統對他無疑是一種壓倒性的存在,在兩人的交談中,何道統發出話語信息時總是“高聲”的——“大嚷道”“大聲說”“道統的響亮的笑聲突然發作了,震得人耳朵喤喤地叫”。“不同話語之間存在著斗爭,話語體現著權力關系,權力調控著話語音量。話語權力不僅是一種現實力量,而且是一種社會現實的創造力量。”l何道統的音量之大,正說明了在他的認識中他的話語權力要大于四銘的話語權力,因此四銘的話語信息可以被隔斷、可以不被接收。
四太太的“敷衍”及何道統的“高聲”,共同導致了四銘的“無告”,也即“失語”。
三、女權的覺醒與男權的消解
在“男尊女卑”的傳統范式家庭內,四太太因“孝女”而對四銘購買肥皂的動因質疑,并產生激憤的情緒,從而進階為女權意識的覺醒,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四銘作為父親、丈夫的男性權威,割據了其話語分量,削弱了其話語權力。實際上,在二者權力的博弈中,不只是話語層面實現了位次的更迭,在自我支配、身份屬性層面產生了新的劃分,即四太太開始擁有獨立自主的意識,開始對立“男人”與“女人”的社會身份,具體表現為“我們女人”“你們男人”這類帶有區分屬性的指稱。這種突如其來的轉變,無疑使得原本具有絕對權威的四銘,感受到一股帶有指向性的強烈的反抗力量,其中勾連著對自己與“孝女”的審判與倫理道德的重申等多重因素,從而產生一種被壓制的困惑、落寞的負面情緒。而這種情緒是在四太太轉變的過程中悄然累積且難以形容的,因而淪為“無告之民”。
筆者認為四太太轉變的過程可以概括為:認同——駁嘴——反抗。實際上在文章的結尾處,“肥皂就被錄用了”,所以基于全文,與男權“合流”理應算是轉變中的一環。但我們需要關注四銘自覺成為“無告之民”的文本時序,也就是晚餐風波之后,而非次日早晨,因此轉變過程的截止點是四太太的“反抗”。在最初四銘將從廣潤祥買回來的葵綠色的肥皂呈給四太太時,四太太先是趕忙推開小女兒秀兒不讓她看,然后“捧孩子似的”將肥皂湊到鼻子下嗅一嗅,最后等到四銘發出“你以后就用這個”的指令,“她看見他(四銘)嘴里這么說,眼光卻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覺得顴骨以下的臉上似乎有些熱……她于是就決定晚飯后要用這肥皂來拼命地洗一洗”。這一連貫性的動作展現了一位見識短淺、盲從丈夫的傳統婦人形象。一觀察到四銘的眼光轉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就立馬反應到自己是否有不妥的地方——“便覺得顴骨以下的臉上似乎有些熱”。而在四銘的注視下,她開始審視自己身上積年的老泥,突然覺得“熱”無疑是心理作用,因為她為自己的“骯臟”感到羞恥,于是她能夠想到討好丈夫做出改變的唯一方式便是“用這肥皂來拼命地洗一洗”。而此時,四銘還并未談及孝女討飯、光棍議論的事情,出于對“肥皂”的珍視、對丈夫贈予自己“肥皂”的感恩,四太太表現的是一以貫之的對夫權、父權的認同。因此,在四銘急喚學程而未果時,她“不禁很有些抱歉了”,并且接著譴責遲來的兒子,甚至在四銘大談特談“時弊”如現在的學生“沒有實學,只會胡鬧”、看到剪頭發的女學生在街上游走并妄加議論的時候,她都會不假思索不斷地附和:“對咧。”盡管在四銘命令學程查找“惡毒婦”何解時,言辭過甚態度過激,她也只是有所隱忍地“覺得(學程)可憐,便排解而且不滿似的說”。而當四銘第一次論及孝女討飯不合時宜、光棍戲謔不成體統時,四太太對待四銘的態度才開始轉變,或者說女權意識才開始覺醒,她的冷漠與沉思說明了這一切。“她低下頭去了,久之,才又懶懶地問”,“她不等說完話,便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廚下去。”那么四太太是如何由此事生發出對四銘購買肥皂動因的質疑呢?筆者認為,正是因為四銘復述光棍的話“你不要看得這貨色臟,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披露了他內心對純潔的、青春的女性肉體的欲望,而在給四太太肥皂時,四銘同樣是一種審視的姿態,這二者的前后聯合令四太太感受到一種來自男性對女性的侮辱:她是骯臟的,只有用肥皂洗干凈,才配得到男性的認同。更為微妙的是,在四銘和光棍的含混的話語信息中,四太太和“孝女”具有同構性,她們都是骯臟的,而四太太顯然不及“孝女”年輕,也未必能夠得到“好得很”的稱贊,由此她還感受到一種由女性內部的壓制而引發的嫉憤。一重侮辱,一重嫉憤,致使四太太萌生了反抗男權的意識。但需要注意的是,四太太此時的斗爭是有所依憑的,并沒有顯露完全的自我意識。譬如,在四銘責罵學程時,盡管內心不滿與憤怒的情緒張力不斷加強,她還是選擇尋找“天不打吃飯人”的古諺來駁嘴,甚至更為激進一些,直接氣憤地說破“好在你(四銘)已經給她(孝女)買好了一塊肥皂在這里”,但仍然是處于一種假設性的語境之中,仍然是有所依憑的。而真正意義上的“反抗”,將女權與男權互相對立,是在四太太呼喊出“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時。隨著二者權力博弈愈演愈烈,四太太罵四銘“簡直是不要臉”時達到了頂峰,一方面她揭穿了四銘虛偽的道學面具,另一方面她不僅突破了“男尊女卑”的男權范式,還顛覆了對夫權屈從的怯懦的自我,產生了獨立自主的女性意識。此外,在四銘獨自在院子踱步時,有一處細節:“‘不要臉不要臉……’(他)微微的聽得秀兒在他背后說。”秀兒之所以說出這樣的話,睽以常情,大概是受四太太的消極影響,這也進一步削弱了四銘的男性話語權力。而四銘與四太太的夫妻關系,決定了女權的覺醒伴隨著男權的部分消解,包括話語權力位次的更迭、自我支配權力的歸屬等。
四、表演“受挫”與封建禮教的根性毒害
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將“表演”定義為:“特定的參與者在特定的場合,以任何方式影響其他任何參與者的所有活動。”m筆者認為,四銘的虛偽緣于他在表演“道學家”,具體表現為他在扮演以下幾種角色:(1)具有絕對權威的父親、丈夫;(2)維護社會秩序、社會道德的正義者;(3)禮賢下士的君子。四銘始終在極力通過言談舉止塑造這些角色。而在表演領域有兩個極端:“表演者可能完全為自己的行動所欺騙”,抑或是“也許根本不為自己的常規程序所欺”n,而四銘恰是第一個極端,他被困于自己所塑造的“道學家”角色之中,不僅因為在表演過程中,他沒有得到四太太、何道統等人的認同,更是源于封建禮教的根性毒害,令他無法自覺自己的表演的真假性,這也是四銘身上“新舊雜陳”特征的本質。四銘受困于虛與實的夾縫中而難以抽身,因此成了“無告之民”。
在“表演”中,場景的轉換相對簡單:前廳至書房,角色動作、臺詞的轉換都相對密集。在四銘命令四太太“你以后就用這個(肥皂)”、命令學程去查找“惡毒婦”的釋義時,兩者都在配合四銘演出一個“具有絕對權威的父親、丈夫”。首先是四太太也在責問學程,學程自始至終都是“恭恭敬敬的”,甚至偶爾“嚇得倒退了兩步”;在何道統來與四銘商議移風文社征文題目時,何道統和卜薇園也在配合四銘演出一個“禮賢下士的君子”,他“還嚼著飯,出來拱一拱手”,“忽而恭敬之狀可掬了”,更為夸張的是,卜薇園甚至“向四銘連搖帶推地奔過去”,推開了又“奔過來”。這兩場“戲”的次要人物的配合,使得四銘沉浸在自己塑造的角色之中,使得表演的真實性增強,也即四銘開始無法分清角色與自我的邊界。而當四銘論及“孝女”討飯、無人施舍還反被光棍戲謔時,表演受到了作為“觀眾”的四太太和何道統的沖擊:四太太激憤地罵“簡直是不要臉”、何道統不斷高聲發笑,這干擾了四銘的演出,也瓦解了四銘想要令人相信所扮演的角色的愿望。四銘被困于自己所塑造的“道學家”角色之中,不知如何抽離,也不知如何繼續表演下去。
實際上,這種真假參半的“表演”,同樣源于封建禮教之于四銘的根性毒害,因為他自己也分不清角色與自我,在虛與實之中不斷顯露著千百年來累積的封建禮教的表征。譬如,讓學程練八卦拳(一種多用掌法、按八卦的特定形式運行的拳術,近現代的復古派將其作為“國粹”加以提倡)、上中西折中的學堂;在晚餐時分,對女兒招兒與兒子學程區別對待——招兒打翻了碗,四銘就“盡量地睜大了細眼睛瞪著看得她要哭”;而學程夾了他看中的菜心后,他也就“只好無聊地吃了一筷黃菜葉”,等等。即便是四銘在青年時期(清末)曾支持過新式學堂、女學等革新思想,但本質上他并未拋離陳舊迂腐的道德觀念,于是也難以參與到五四新文化建設的浪潮中去,成為新舊時代交替中“無告”的“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