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流行音樂詞作中的魚意象

張語熙

關鍵詞：流行音樂 歌詞 魚意象

當代流行樂壇作品更新迭代的速度飛快。在汗牛充棟的詞曲作品中，歌情詠愛題材占據了相當的比例。或是愛而不得的傷懷，抑或是兩情相悅的深情款款，都深刻地勾勒出當代年輕人的感情世界與情感訴求。而從表現形式看，詞曲俚俗的“口水歌”充斥在各類音樂平臺，被消費者傳播，被短視頻創作者等互聯網從業人員改編，使得流行樂壇在一定程度上充斥著浮躁的風氣。時代呼喚含蓄雋永之作，那些取材自經典詩文的詞曲作品越來越受到觀眾喜愛即是明證。

不少詞曲中都出現了“魚”這一經典意象。這類意象何以會出現在當代流行音樂之中？它具有怎樣的特征？對于流行音樂詞作的創作具有怎樣的啟發意義？本文從《像魚》《化身孤島的鯨》《大魚》三首詞作出發，對以上問題提出自己的淺見，以期求教于方家。

一、三首詞作概述

（一）《像魚》

《像魚》由周有才作詞、作曲，王貳浪演唱，收錄于她的同名專輯《像魚》之中。歌曲以魚比喻自己，副歌部分“ 我要記住你的樣子/像魚記住水的擁抱”“我要忘了你的樣子/像魚忘了海的味道”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表達了對于戀情的緬懷與糾結。將自己的感情經歷與“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這一流行語相結合，表達了對愛人想忘而不敢忘，想得到卻又不能的心境。2019 年12 月，該歌曲在“2019TMEA 騰訊音樂娛樂盛典”獲得年度十大金曲獎。

（二）《化身孤島的鯨》

《化身孤島的鯨》是基于歌曲《我們都被忘了》曲調填詞完成的。由原創音樂人沃特艾文兒填詞，2015 年由歌手李逸朗演唱，著名青年歌手周深也有相應的翻唱作品。所謂“一鯨落萬物生”，詞作者將自己比喻為鯨，孤獨的自己就像孤島一般在大洋中游弋的鯨魚，為自己的愛人奉獻一切，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當孤獨遭遇愛情，愛情也就不再孤獨;當愛人只能遙遙相望時，她只能安靜地祝福他（她）。這一切像極了在愛情中默默付出的自己。這首歌由于其詞曲的優美，多位網友翻唱了這部作品，成為名噪一時的“網紅歌曲”。

（三）《大魚》

《大魚》為動漫電影《大魚海棠》的主題曲，尹約作詞，錢雷作曲。作為影視劇的插曲，起到了助推故事情節、升華故事內涵的作用。《大魚海棠》圍繞巫族少女“椿”為了報答人族少年“鯤”的救命之恩而努力復活他的故事。“鯤”在死后化為大魚，“椿”在成年禮完成的過程中也化作魚來到了人間。兩人在偶然邂逅之后暗生情愫，卻因為種族的區隔以及違逆神的意志而飽受折磨。“大魚的翅膀/ 已經太遼闊/ 凝望你沉睡的輪廓”，是愛在心底口難開的深情繾綣;“看你飛遠去/看你離我而我去/原來你本來就屬于天際”，又表達了為愛而放手的慷慨。深情款款的詞作，加上悠遠回環的曲調，進一步升華了影片為愛奉獻一切的題旨。

二、魚意象的知識考古與意涵分析

三首作品之所以擁有廣泛的受眾，一方面以物喻人、喻情，另一方面，魚作為文學中的常見意象，在世界文學作品中被廣泛使用。安徒生筆下的美人魚為了愛情祈求巫婆把自己的魚尾變成人腿，展現出一個為愛癡狂的女性形象;在我國古典文學之中，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等詩句，在文學史上早已把魚定位為相思的信物。從知識考古的維度看，三首與魚有關的作品，則代表了魚意象的三種不同的內涵。

（一）《像魚》：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不知從何時起，網絡上開始流傳一則謠言——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那么，魚的記憶是否只有七秒？擬南芥曾專門撰文探討這一問題。該文援引美國密歇根大學、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相關研究人員的實驗表明，魚其實也是有長期記憶的。因之，從科學的維度看，這則謠言并沒有切實根據。

而從文學的維度看，“魚的七秒記憶”起源于一則在網上流傳甚廣的詩歌：“回憶里/ 不斷演繹相同鏡頭/ 現實則切換著不同情愫出口/ 傳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七秒后便不記得/ 過往物事了/ 所以小小的魚缸里/ 它也不覺得無聊/ 因為七秒后/ 每一寸游過的地方/ 又變成了新天地。”在豆瓣等網絡平臺上，網友聲稱這首詩來自徐志摩的長篇敘事詩《阿詩瑪》。而遍查《徐志摩全集》等徐志摩作品集，我們卻并不能找到這個作品。且從徐志摩所屬的新月派的詩歌主張來看，這首詩與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的創作追求相去甚遠。因之，基本可以斷定，這首所謂的《阿詩瑪》應該是一首托偽之作。

眾所周知，《阿詩瑪》為彝族敘事長詩。在這部作品中，也未能發現魚只有七秒記憶這種類似的表述。因此，“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這則網絡謠言究竟起源于何處，暫時就成了一個謎。雖然如此，卻并不影響《像魚》的詞作者借助這一意象進行文學上的再創作。“像魚記住水的擁抱/ 像云在天空中停靠/ 夜晚的來到/ 也不會忘了陽光的溫暖/ 我要忘了你的樣子/像魚忘了海的味道/ 放下所有夢和煩惱/ 卻放不下回憶的乞討”，借助“魚的七秒記憶”這一意象，將對愛人的難舍難分、難以忘懷昔日感情的心理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雖為托偽之作，但基于這一對魚的特性的臆想與詞人的情感高度契合，以魚喻人，由此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二）《化身孤島的鯨》：“一鯨落萬物生”

鯨是現存地球上最大的哺乳動物。鯨魚一旦死亡，由于其身形龐大，身體不會馬上腐爛，而是直接沉入海底;沉入海底后，會先后被各種魚類、甲殼類以及微生物吃掉或是作為寄居場所，從而形成一個小型的生態系統。從自然的角度而言，鯨魚誕生于海洋，死亡后身體又回歸海洋，是生態循環的一種表現，但在文學家眼中，這卻成為奉獻的象征。《化身孤島的鯨》則是基于這樣一個邏輯起點創作的。在這首詞作中，鯨魚這一意象被賦予高大、奉獻、無私的意涵。詞人塑造了一個癡情人的形象——雖然遇到過一些人，無論是飛鳥還是白云，它都無動于衷。而在遇到了自己的愛人以后，盡管他衣衫襤褸，但還是甘心為之付出所有。詞人將自己塑造的癡心人以游弋于大洋之中的鯨魚相比，通過抒寫自身的孤獨與遇到愛人后的喜悅做比較，完美地演繹了一位為愛付出、不計回報的人物形象。

（三）《大魚》：“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作為《大魚海棠》的片尾曲，《大魚》在升華影片主旨方面功不可沒。作為影片貫穿始終的意象，無論是“椿”化作紅色海豚到人間結識了人族少年“鯤”，還是作為鯤靈魂化身的小魚在椿的精心撫養下長大，在愛意漸濃的過程中，結合電影的國風美學，影片的詩意美和古典美得到了極致發揮。

雖然同樣寫到了大魚，但《大魚》中魚的形象與《化身孤島的鯨》還是有比較大的差異。首先從表情的差異來說，《大魚》更多地表現了“有一種愛叫作放手”的戀愛觀念。在歌詞的副歌部分寫道：“看你飛遠去/ 看你離我而去/ 原來你此生本屬于天際/ 每一滴淚水/ 都向你流淌去/ 倒流回/ 倒流回最初的相遇。”從影片劇情看，“椿”與“鯤”最終的分離，雖然人物角色本身無法自身言說這種情感，卻借由歌詞訴說了這種心緒。從這個角度看，《大魚》不失為影片最好的情感注腳。

“怕你飛遠去/ 怕你離我而去/ 更怕你永遠停留在這里”，如論情感上的共性，《大魚》與《像魚》倒有幾分相似。在影片中，“鯤”因救“椿”而意外死去，成為兩人情緣的起點。其后在送鯤回到人間的過程中，雖然過程中遭遇了失敗，也因為違反天規給自己的生存空間造成了災難，但最終還是通過交換壽命的方式換回了椿的生命。從副歌部分這幾句歌詞來看，也正是反映了這種心緒——我愛你，但又怕我救不了你。這種為愛奉獻、為愛犧牲又不舍愛人的中心思想，與前兩首詞作在感情上形成了呼應。

流行音樂更新迭代速度飛快，加之短視頻創作者通過剪輯、翻唱等手段進行的再創造，使得部分經典歌曲亦煥發了新生，這使得我們不得不思考流行與經典的關系。“口水歌”可以紅極一時，賺取一時之流量，而流量過后的落寞，不僅顯示了當代流行樂壇的浮躁風氣，也讓流行音樂的壽命驟然縮短。

三、魚意象的成功運用對當代流行音樂創作的啟示

歌詞是流行歌曲的骨骼。一首傳唱許久的經典歌曲，必然有深入人心的歌詞。回顧21 世紀以來的流行樂壇歌曲創作，直抒胸臆與含蓄雋永之作并行樂壇并長盛不衰，而那些詞曲俚俗甚至低俗的作品，早已為時代和聽眾淘汰。三首魚意象詞作的成功，帶給我們的思考應該是多方面的。

（一）手法上善用傳統技法

歌詞從根源上說脫胎于詩歌。由于要經過譜曲、演唱等流程，故而對音律、字數等都有著較高的要求。但單從技法上看，其與詩歌是共通的。在歌詞的創作中，如果善用傳統詩歌的賦、比、興手法，往往會收獲意想不到的效果。

賦即平鋪直敘，在《化身孤島的鯨》當中，作者通過將自身比作鯨魚，洋洋灑灑寫下了數百字。在抒發感情時，給人以無限遐想與思考，卻不能酣暢淋漓地表情達意;若要充分抒發感情，則非鋪陳開來不可。這恰是《化身孤島的鯨》的成功之處。

其次是比興，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曰：“興在有意無意之間，比亦不容雕刻。”在這幾首與魚有關的詞作中，都將比興之法進行了巧妙地運用。《像魚》將自身比喻為魚，纏綿悱惻的語言中，包含了對愛情逝去的追憶、痛心與不舍;《化身孤島的鯨》以自身比作鯨魚，將飛鳥、藻荇等比作曾經遇到的人，將自己的經歷通過文學的比興手法使之詩意化;《大魚》將自己的愛人比作上古大魚“鯤”，借助莊子《逍遙游》以及影片的故事情節，表達了在舍與不舍之間的艱難抉擇。總之，通過純熟地運用傳統的賦比興手法，這三首詞作都在意境及形象塑造上實現了升華，這是流行音樂詞作創作在技法上的重要啟示。

（二）形象上善用經典意象

魚在我國不僅有著悠久的烹飪歷史，還因其多子及諧音“余”而深受人民喜愛，而具體到文學方面，魚作為相思的信物與象征由來久矣，早在距今2000余年前的周代就有“豈其食魚，必河之魴;其豈娶妻，必齊之姜”的詩句。在傳統的文學作品中，人們往往將魚作為相思的寄托物或者信物，使之具有傳情媒介的性質。

這三首寫魚的詞作均不是人們通常所謂的“中國風”作品，歌曲產生于當代，抒寫當代人的感情，卻源于傳統文學對于魚這一意象的塑造。加之“魚的七秒記憶”“一鯨落萬物生”等流行語在網絡上的傳播，使得魚這一意象不僅僅具備傳統意義上的相思媒介之特性，還具備了獻身、遺忘等新意涵。傳統意象的靈活運用，使得這一意象得到了新生。對于傳統意象的創造性轉化，是流行音樂保持生機活力的源泉。

（三）創作心理上朝向當下，深入人心

“從前車馬都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對于當代的年輕聽眾而言，愛情的結束與開始，都會給自己的心靈帶來無限的觸動。音樂具有撫慰人心的作用，而作為流行音樂骨骼的歌詞在此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亦不可忽視。

流行音樂離不開流量扶持，流行音樂的詞作也同樣需要廣泛的受眾。如何能夠深入人心，喚起人們的普遍共鳴，是每個音樂創作者都應該思考的問題。回顧前些年的流行音樂詞作，俚俗之詞與雋永之詞并行，我們既可以聽到“我愛你你卻愛著他”這樣直白、淺顯的作品，也可以欣賞到“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的國風之美。毋庸諱言，孰是孰非，誰的傳唱度廣、生命力強，市場已經給了我們答案——含蓄雋永之作，更有頑強的生命力。只有耐琢磨、含義深刻的詞作，才能為“網抑云”等當代的亞文化音樂受眾所接納。

什么樣的音樂最動人？《像魚》一開始即寫道：“這是一首簡單的歌，沒有什么獨特。”一味高深不一定能獲得受眾的青睞，一味淺顯也不一定能俘獲受眾的心。唯有情至深、情至真而表達最切貼之作，方能喚起聽眾的共鳴。“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對于廣大的音樂創作者而言，不僅需要“自知”自己創作的目標與價值追求何在，還要知道受眾的需求，把握住這些元素，才能創作出流傳深遠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