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改編自當代作家劉恒的新寫實小說《伏羲伏羲》的電影《菊豆》多次獲得提名獎。導演張藝謀在尊重原著的基礎上,融入了自己的理性認知和想象力,展現出電影獨具一格的藝術魅力。鑒于此,文章分析電影《菊豆》對小說《伏羲伏羲》的改編,發現其在敘事內容方面對小說的人物和情節作出了調整,增添和刪減了小說情節,改動了小說人物的性格特征;在敘事主題方面豐富了小說的主題內涵,增添了其他的意涵;在視覺造型方面使用色彩和音樂強化了影片效果,采用服裝和色彩加以渲染,并使笛聲和童謠穿插其中。
關鍵詞:《菊豆》;《伏羲伏羲》;敘事內容;敘事主題;視覺造型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2)04-0-03
文學和電影皆屬于美的藝術,兩者能給人帶來美的享受和審美效果。不同的是,文學是語言文字的表達,作家通過語言、意象、風格等文學特有的形式講述生動活潑的故事;電影則是視聽效果的展現,通過聲音、畫面、鏡頭等電影特有的藝術技巧展現形象傳神的內容。近年來,隨著現代媒體的不斷發展,更多的文學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將文學作品以不一樣的方式展現給大眾,同時也創新了文學作品。
《伏羲伏羲》是當代作家劉恒創作的新寫實小說,于90年代出版。新寫實小說主要描寫社會現實中日常瑣碎的事情,專注于“現象”,體現人的生存困境。小說通過講述嬸侄之間非理性情欲的故事,表現人的欲望和封建倫理制度之間的沖突,體現了人的生存困境。張藝謀是中國著名電影導演,“第五代導演”代表人物之一,先后創作了多部優秀電影,同時也改編過多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其名字家喻戶曉。1990年,張藝謀與楊鳳良合作導演影片《菊豆》,講述了一個“被禁錮的激情”的故事,影片獲得了多個提名獎[1]。張藝謀將電影和文學的藝術美感相融合,展現更加寬闊的闡釋空間。文章分析電影《菊豆》對小說《伏羲伏羲》的改編,探索電影藝術對小說的創新。
1 敘事內容的改動
根據電影藝術的需要,當一部文學作品被改編成電影時,導演會或多或少地增減小說原文的敘事內容。
1.1 情節
首先,電影刪減了小說的后續情節,起到了深化主題的作用。小說結尾交代了各個人物的結局:天青內心日益受到倫理道德的譴責,終于投缸以死謝罪;與此同時,菊豆在妹妹家生下了天黃,帶著兩個孩子在眾人的非議中活著。天白娶妻后“性子柔了不少,只是不肯聽人提他的爸爸”,天黃念書念進了縣城師范,卻搞大了好幾個肚子。小說結局的安排契合日常生活,也契合人物脾性的發展。在電影中,天白把天青扔下染池后,絕望的菊豆縱火燒光了楊家染坊,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改編后的結局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符合張藝謀的一貫風格。大火燒光了楊家染坊,卻燒不盡人們心中的倫理綱常,這顯然強化了作品的文化批判意義,深化了作品的反抗主題。
其次,電影增添了小說沒有的染坊(染池)情節,富有深厚的寓意和內涵。小說背景設置在洪水峪小鄉村里,整個故事緊緊圍繞小地主楊金山娶妻、折磨妻子、妻子亂倫、金山死去、天白天黃等人結局等展開,深刻揭示了人的欲望和封建倫理道德之間的沖突。電影增加了原著沒有的染坊(染池)的敘事元素,染坊在影片中多次出現。一方面,這符合電影的需要;另一方面,染坊賦予了電影更加深厚的內涵。染坊是一個遏制人性的大機器,染池是籠罩在人們頭上的陰影,兩者代表著傳統封建倫理道德,它們時時刻刻壓抑著想要反抗的人們,而菊豆和天青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毀滅傳統封建倫理道德,這增加了影片的張力,使觀眾獲得審美上的震撼。
最后,電影還增加了原著中沒有的擋棺情節,體現了封建倫理道德在人們腦海里的堅不可摧以及它的經久不衰。民俗是一個時代、一個地域的人群共同的生活方式,是決定人性格命運的一種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民俗儀式是文化的活的標本,是民間文化及地域文化最集中、最典型的表現形式[2]。電影借用擋棺的民俗儀式,深刻體現民間文化。根據祖宗的規矩,為表孝道和貞潔,天青和菊豆應在送葬時擋棺七七四十九回。此段采用重復的拍攝方法、仰拍的角度以及悲切的音樂,將封建禮教下人的弱小無助、封建禮教無言的殘忍表現得淋漓盡致。菊豆和天青一遍遍地喊著“不要走啊”,一次次被棺材碾壓,在仰拍角度下,“奠”字被無限放大,深化了封建禮教的主題。
1.2 人物
電影改動了菊豆這個人物形象,電影中的菊豆表現出更多的反抗意識。小說中的菊豆自從被楊金山用二十畝地買回家后便勤勤懇懇,操勞家務,“極本分的”。后來因為金山的虐待,菊豆和天青兩個惺惺相惜的苦命人便走到一起。金山叔侄死后,菊豆在鄉人非議下帶著兩個兒子繼續熬下去。原著中的菊豆是傳統農村婦女形象:本分、吃苦、逆來順受;電影中的菊豆則顯示出抗爭意識:受虐的菊豆主動引誘天青,將矛頭指向舊禮教。片尾的菊豆縱火燒掉了楊家染坊,體現出她的決絕。《張藝謀傳》中有過這樣的論述——他在考慮作品所要表現的那種內在文化的力量時,想到了一個關鍵詞:反抗[3]。所以,在電影中,張藝謀弱化了楊金山等人的地位,而將菊豆提升為女主角,增強了其反抗的意識,深化故事主題思想。
對天青這個人物,電影也進行了改編,改編后的人物更加符合電影藝術的需求。天青的年齡是電影最大的改動。劉恒在小說《伏羲伏羲》中對天青的描述是這樣的,“十六歲的楊天青禿頭刮得白而又白,在秋日肅冷的早風中閃著天真而健康、喜悅而生動的光芒”[4],然而張藝謀卻選擇了中年演員李保田飾演楊天青。剛出場的天青正從外面趕回來向叔叔金山報告趕集情況,兩人的對話將他們的關系一目了然地展現出來。張藝謀將原著中十六歲的少年改成中年男人有其合理之處,倘若照搬小說原文,讓電影講述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與嬸嬸非理性情欲的故事,那必然是不道德、非理性的。電影作為一種受眾面極廣的藝術,應當給予觀眾符合倫理的、健康的畫面,以正確的價值觀引導人們。
另外,電影還調整了天白這個人物形象,使之表達出宿命論的觀念。電影里的天白天生就是封建禮教的代言人,他沒有孩子的頑皮可愛,始終沉默地盯著母親和哥哥,讓他們遭受內心的譴責。長大后,他毫不猶豫地將犯了錯的天青扔下了染池,全然不顧耳后母親聲嘶力竭的呼喊。即使金山死了,菊豆和天青仍然活在天白的陰影下,這才是最可悲的。但是,小說中的天白顯然更加人性化。他雖然不太理天青,但沒有害死他的心。面對天青痛苦的告白,天白也是十分痛苦矛盾的。小說的人物符合人物自身性情的發展,也順應了日常生活化的故事發展。所以,電影里的天白性格略微不符常規,而他弒父的行為實在難以解釋。張藝謀有意改變天白的性格,是豐富主題的需要,給人一種宿命感、悲涼感。
2 敘事主題的豐富
和小說《伏羲伏羲》相比,電影《菊豆》除了在敘事內容方面有所變更,在主題方面影片也進行了調整,體現出張藝謀個性化的思考。
電影《菊豆》和小說《伏羲伏羲》都體現了封建禮教對人的制約,揭示了人的欲望與封建倫理道德之間的矛盾沖突。作為儒家倫理道德觀念的代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思想深植于人們腦海中,所以年近五十歲的金山花了二十畝地買來了菊豆,希望她給自己添上一兒半女。同時,備受欺凌的菊豆和精力旺盛的侄子天青在一起,但他們注定是無法永遠結合的。《管子·八觀》中有“背人倫而禽獸行,十年而滅”,講的是違背倫理道德的行為,勢必受到天誅地滅,體現了從古至今綱常倫理對人的制約。綱常倫理的制約根深蒂固,菊豆和天青勢必會受到良心的譴責。然而電影除了表達這個主題,還有其他內涵。
電影《菊豆》借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突出了俄狄浦斯情結的主題。俄狄浦斯情結又可稱為戀母情結,源于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俄狄浦斯王》,意為兒子生來對母親有著某種依戀,而對父親則有著嫉妒心甚至仇恨[5]。在小說中,俄狄浦斯情結主要通過兩代人的命運體現。第一代,天青對叔叔金山有著本能的仇視,對嬸嬸菊豆有著熱烈的性沖動;第二代,天白對生父天青的冷漠與厭惡。張藝謀看到了小說中的俄狄浦斯情結,在電影中強化了這一點,主要體現在對天白兩次弒父的強調上。天白第一次弒父是在四五歲時,他無意中將名義上的父親金山拖進染池里并哈哈大笑。第二次弒父時,天白已經成年,他冷酷地將生父天青扔下了染池。通過天白兩次弒父,電影強調了原著中的俄狄浦斯情結。
在弗洛伊德式主題的貫穿下,電影還有宿命論的主題內涵,主要體現在天白這個人物形象上。小說里的天白比較符合人物性格發展規律,兒時的他像正常兒童一樣頑皮可愛。長大后的天白對家里的混亂關系開始感到困惑,他不喜歡天青,但并無害人之心。“天白與堂兄不睦,常見天青涎著臉與他說話,他小嘴兒吧吧地搶白一氣,掉頭便走,剩天青豎著愣神兒賣呆”。但電影里的天白偏離了人物性格發展規律,有一種宿命感。影片中,天白天生就是冷漠的模樣,在父母的悉心呵護下,他卻日漸陰鷙和怪異。菊豆和天青偷偷尋歡后,天白冷酷而沉默地在院子里扔石子,以此對抗父母的幽會。成年后的天白竟然殺死親生父親天青,令人脊背發涼。這些行為缺少理論依據,也就凸顯了宿命論的主題:天白仿佛天生就是封建禮教的代言人。
3 視覺造型的強化
語言文字是構成小說的主體,巧妙地運用語言文字能凸顯文本的藝術美感,而電影無法照搬小說的語言文字,卻能利用電影特有的藝術品格強化美感,如打造富有情感沖擊力的鏡頭畫面、獨具匠心的人物造型等,都能收到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3.1 色彩的狂歡
小說《伏羲伏羲》較少直接使用紅色、藍色等詞語,電影《菊豆》卻大量使用顏色,從人物的服裝到染池、染布的色彩使用,無不體現出色彩蘊含的爆發力。
在服裝色彩方面,菊豆衣服顏色的變化體現了她內心情感的波動,沖擊觀眾的視覺。菊豆剛來楊家時穿的是鵝黃色的旗袍,顯示出青春的美好;被金山折磨后,菊豆穿天藍色衣服,暗示她的隱忍態度;金山更加虐待菊豆,她的衣服變成灰色,充滿悲傷;菊豆和天青結合,深紅色的肚兜代表了他們原始的欲望和扭曲的內心,彰顯了菊豆熱烈的性格特征;金山離世后,菊豆和天青戴孝擋棺,白色的孝衣是菊豆無奈的心靈寫照;片尾的菊豆自焚,黑色的衣服代表無盡的黑暗與苦痛。對菊豆衣服的不同色彩,小說沒有細致描繪,只有幾處暗示,如迎親時的大紅色、干活時的灰色等,而電影的詮釋強化了視覺沖擊力。
在染池的顏色描繪方面,電影也富有內涵。電影中染池共出現四次:天青首次偷看菊豆、天青和菊豆在染池邊結合、天白無意中把金山拖進染池、天白有意把天青扔進染池。這幾次情節具有不同的含義:天青偷窺菊豆時,紅色的染池暗示他內心的狂喜;兩人結合時,紅色的染池是欲望和自由的化身,營造狂歡的、反抗的氛圍;后兩次和死亡相關,紅色代表血腥和暴力,具有諷刺意味。“染池給楊金山提供了一生的富裕,也終結了他的生命;楊天青是在這里奪走了叔父楊金山的老婆,也在這里被他自己的兒子殺死。宿命的輪回就是這樣讓人無法躲避”。染池是電影創新的敘事元素,小說沒有提及。
3.2 音樂的沖擊
小說文本是無聲的,電影卻是有聲的。在電影中,張藝謀除了運用富有感情色彩的人物對話,還充分利用音樂的藝術魅力,將各種音樂穿插其中。這里包括兩種類型的音樂:悲切或歡快的笛聲和童謠“鈴兒響叮當”。
一方面,悲切或歡快的笛聲穿插在電影中,起到烘托、渲染作用。影片里的笛聲多為悲切的音調,主要表現在金山虐待菊豆時,以及菊豆獨自一人承受苦痛時,充分應景。天青第一次發覺叔叔虐待嬸嬸的夜晚,菊豆的慘叫和哀切的音樂融合,渲染了悲涼、無奈的氛圍,令人對菊豆產生深切的同情。然而,音樂中也不乏歡快的笛聲。電影展現天青和菊豆私下成婚時,采用了歡快的音樂,節奏感強,樂曲靈動,將兩人苦盡甘來的喜悅表現得淋漓盡致,緩和了壓抑的氛圍,使故事張弛有度,具有審美效果。
另一方面,電影中多次出現童謠“鈴兒響叮當”,這也是音樂的一部分。民間童謠在電影中共出現四次,每次出現均有不同內涵。第一次出現在村子的巷子里,幾個孩童圍在一起玩游戲,唱著“鈴兒響叮當”,體現出鄉村孩童淳樸、可愛的特點。第二次出現在金山癱瘓后,菊豆和天青在他眼前公開過日子,充滿快樂。天青、菊豆夫婦的快樂和金山的憤怒形成對比,充滿張力。第三次出現在金山唱著兒歌哄天白,天青和菊豆自由后依然籠罩在封建禮教的陰影下,此處金山的歌謠是赤裸裸的諷刺。最后一次出現在影片結尾,以樂景襯哀情,用歡樂的童謠對比灼灼燃燒的大火,展現出荒謬的姿態,諷刺了封建禮教對人性蹂躪至深,對封建禮教進行無情的批判。
4 結語
正如布魯斯東所說,“小說與電影像兩條交叉的直線,在某一點上會合,然后向不同的方向延伸”,這句話充分體現小說和電影之間的關系。張藝謀導演的電影《菊豆》改編自小說《伏羲伏羲》,而影片《菊豆》不再單純是影視化了的《伏羲伏羲》,還融入了導演的個性化認知,體現其對人性的感悟,對歷史的思考,對生命的詮釋。張藝謀在尊重原著的基礎上,融入自己的理性思考和豐富的想象力,生動展現了電影獨具一格的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1] 周小勇.淺談影視劇本題材和創作方向選擇:以中國大陸影視劇發展為參照[J].求知導刊,2015(16):153-154.
[2] 張靜.淺談文學作品中的民俗現象[J].蘇州市職業大學學報,2003(4):71-72.
[3] 神興彬.文學與影視的源與流:談《菊豆》對《伏羲伏羲》的改編[J].赤峰學院學報,2016(3):246-249.
[4] 劉恒.伏羲伏羲[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152.
[5] 邱運華.文學批評方法與案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91.
作者簡介:喬雪瑩(1999—),女,江蘇揚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