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寅
(四川外國語大學語言哲學研究中心,重慶)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唐朝詩人李白在《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兩名句流傳了一千多年,前句描寫了一只帆船消失在無邊無際的藍天,為下句提供了敘述的背景,后者以此為基礎突顯了滾滾流水,可見, 在一靜一動的畫面中動態事體更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力。舉望眼,在人們120度的視野中,若有一行大雁飛過,或一輛汽車疾駛而過,它們必定會引起人們的關注。當戲臺幕布拉開之時,我們見到的是舞臺上空蕩蕩的布景,當移動步伐的人物一出場,再借助聚光燈的照射,必定會吸引眾人的眼球。100多年前丹麥的心理學家Rubin據此設計出“人面-花瓶幻覺圖”(Face-vase Illusion)(參見王寅2007:218),可用以說明“圖形-背景”(Figure-Ground)原則:
(1) 圖形比起背景來更加突顯;
(2) 圖形和背景可以互相轉換;
(3) 不能同時看到圖形和背景。
后來完形心理學家將其融入一個更大的、更為綜合的感知組織框架中,提出了“完形趨向律”,又叫“普雷格朗茨原則”(the Principle of Pragnanz)(Ungerer &Schmid,1996:157;王寅,2011:420),這已為學界所普遍接受和廣泛應用。美國認知語言學家Talmy(1978,2000)、Langacker(1987a/b,1991)等將其引入語言學界,特別是后者據此在他所著的《認知語法基礎》中提出了“基體-側顯”“射體-界標”,前者用以解釋語義結構,后者用以解釋關系述義。
Langacker還提出了“識解”(Construe,Construal)這一術語,將其定義為:We have the ability to portray the same situation in many different ways. 它包括五個要素:詳略度、轄域、背景、視角、突顯。我們認為,在這五者中“突顯”最為重要,其他四個都是圍繞它展開的:
(1) 詳略度:講述的主要是突顯的層次;
(2) 轄域和背景:描寫的是突顯的范圍;
(3) 視角:主要關注觀察時突顯的角度。
自此,“突顯”作為認知語言學(Cognitive Linguistics,簡稱CL)中一條重要機制而備受學界的關注。

人們根據生活經驗形成了“背景-突顯”的體認方式,用其來論述心理學中的“注意”“意象”,Talmy和Langacker等基于此提出了“突顯原則”(the Principle of Prominence/Salience),并將其視為一條重要原則,用它可解釋所有語言中的若干現象,還可用以指導語言教學。本文基于體認語言學的基本原理來論述該機制,解釋英語詞法中的若干現象,這將為語言教學提供一條嶄新的思路。
學界早已注意到傳統語法在詞類劃分時所存在前后不一的矛盾,但一直未能找出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Langacker(1987a/b,1991)和Taylor(1989)為此找到了一個較為滿意的方案,依據生活經驗中的“突顯”這一標準統一解釋了詞類,解決了傳統語法在詞類劃分中標準模糊這一大問題。他們認為詞類是由突顯側面的本質所決定的,據此人們對現實的觀察可分為兩大類:整體掃描(Summary Scanning)和程序掃描(Sequential Scanning),前者的結果形成了名詞,后者的結果形成了動詞。于是詞匯根據體認語言學的基本原理可先分為兩大類:事體性(Thingness)和關系性(Relationship)。然后據此分出詞類兩大集合:以名詞為中心產生了代詞、冠詞、指示詞、數量詞等,主要突顯事體性;以動詞為中心形成了形容詞、副詞和介詞,主要突顯各種不同的關系性(包括動作、過程、性質、狀態、關系等)。現圖示如下(Taylor, 1989:221):

圖1 依據突顯原則劃分詞類
3.1.1 第一層次
依據突顯原則可先將詞類分為“名詞”和“關系”,這也完全符合人們的初始體驗和認識。具有三維空間的事物就是其典型代表;事物不是孤立存在的,有了它們自然就會產生世間各事物之間的關系(包括人和事物的相關動作)。這也與亞里士多德依據“時間”將詞類分為兩大類(名詞和動詞)相符:典型的名詞相對于時間來說是不變的,而典型的動詞相對于時間來說是變化的(靜態性動詞除外)。當人們將一個名詞與一個合適的動詞相結合就產生了一個“命題”,它是形成一個語句的基礎。一般來說,幼童在1歲半之后就能將這兩者結合起來組句。人們對這個命題可有多種態度:陳述、提問、否定、祈使、感嘆等,這就有了語言中的基本句型,如命題(學界常用全大寫字母表示):
[1] TOM GO HOME由此可生成如下語句:
[2] 肯定命題:Tom goes home.
[3] 疑問命題:Does Tom go home?
[4] 否定命題:Tom does not go home.
[5] 祈使命題:Tom,go home!等。
3.1.2 第二層次
表示事物間的關系可分出兩類:①動態;②靜態。前者是表示動態性動作的詞語,相當于上文亞里士多德所說的相對于時間發生變化的動詞,這是人們所說“動詞”的原型意義,“動”字反映出該詞類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行動方式。但我們知道,英語中還有不少所謂的“動詞”具有靜態性,即相對于時間來說不一定有什么變化,相當于上表“關系”中的“非時間性”小類,它又可大致分為如下3小類:
[6] sit,keep,watch ……
[7] hate,love,believe,desire,hear ……
[8] have,belong,cost,deserve ……
[6] 所列的詞語雖沒有什么明顯的動作變化,但仍可體會到其間與動作的關聯還是較為緊密的,因此它們尚可用于進行體。如“坐”雖可坐著不動,靜靜地待在那里,但它與“站起來”動作密切相關,從“站”到“坐”就有變化,因此我們可以說:
[9] He is sitting there quietly.
[10] We are watching TV.
[11] They are keeping my coat and hat for us until we return.
此類靜態動詞具有相對性,它們能用于進行體中,而[7]和[8]分別表示“心理活動、意愿、關系”的動詞,它們更具靜態性,一般不用于進行體,因此不可說:
[12] * We are loving this habit.
[13] * He is having a new house.
[14] * The book is belonging to me.
3.1.3 第3和4層次
除了靜態動詞與時間關系不緊密之外,諸如“介詞、連接詞”和“形容詞、副詞”也主要用于表達靜態性的關系(也有部分表示動態性的,這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我們知道,前兩者不能單獨使用,因為介詞后面一定要接名詞類成分作賓語,連接詞一定要有兩個被連接的要素,因此它們需要與“顯性界標”(Overt Landmark,簡稱Overt lm)共現。因為介詞后面所接的是名詞,因此它帶有“名詞類界標”(Nominal lm”的性質;連接詞兩邊所出現的成分雖較多但都表示“關系”,因此連接詞突顯的是“關系性界標”(Relational lm)。
形容詞和副詞都可單獨使用,不需要其他詞語作界標,因此這兩種詞類的界標可稱之為“隱性界標”(Incorporated lm)。由于形容詞可與be聯用作謂語來說明名詞或直接修飾名詞,因此它可稱為“名詞類射體”(Nominal Trajector),而副詞常用來說明與動作的關系,就被稱為“關系性射體”(Relational Trajector)。
就這樣,認知語言學家就用一個“突顯”標準為英語的詞類做出了令人滿意的劃分,這比起用多重標準來劃分詞類的傳統方法確實要高明得多。
先民在生活經驗和生產斗爭中習得了基本詞語,它們都有最初的用法(常常表示原型意義,為原型用法),但人們還可根據實際需要作必要的調整以能符合句法規則的要求,如英語中的名詞常可轉用來作動詞:
[16] They fished all day in the river.
[15]中的fish用作名詞,而在[16]中則用作動詞,這一詞類轉換的體認機制為“隱轉喻”。生活經驗告訴我們,在“釣魚”過程中人們要涉及很多東西,如“魚竿、魚鉤、線、魚餌、河溪、水流、海洋、魚塘”等,但其中最重要的是“魚”,人們就用“魚”這一最突顯的事物代替了整體性“釣魚活動”,此為“部分代整體”的轉喻機制所使然。當然了,原來的名詞現被用作動詞,這是兩種不同的詞性,當屬于跨范疇現象,這又可視為隱喻機制,這就是上文所說的“隱轉喻”。又例:
[17] Our apartment has paper wall.
[18] They have papered the interior wall of the house.
同理,基于生活經驗可知糊墻要用到很多材料和工具,但不言而喻其中最為突顯的當算“紙”,當名詞paper轉用作動詞表示“糊上紙”時,其體認機制也是“用部分代替整體”的轉喻。
隱喻和轉喻的上義概念有學者稱之為“μ”(這個希臘字母相當于英語字母m,因為隱喻和轉喻這兩個英語術語都是以m開頭的),Goossen(1990,轉引自Ungerer& Schmid, 1996:154)稱之為Metaphtonymy,可譯為“隱轉喻”,也有學者將其稱為Metonyphor, 可譯為“轉隱喻”。當前學界普遍認為轉喻或許是一種比隱喻更為重要的認知手段(Taylor, 1989:124,139;王寅, 2007: 232),因為前者發生于同一個概念域,而后者涉及兩個,那么處于同一個概念域中的對象自然要比跨域的要近得多,從認知加工的角度來說更易被激活,常先被認識到。據此,依據英語的尾重原則可將兩種體認方式合并稱為Metaphtonymy似乎更為妥帖。我們不再追究這兩種體認方式的先后或重輕,擬統一將其稱為“M-機制”。它既可作為隱喻和轉喻的上義詞用,也可指同一語言表達中既涉及隱喻,也涉及轉喻的現象,也是詞類轉換的體認基礎。
沈家煊(1995)指出:“有界”和“無界”的概念從認知角度上說是基于人的體驗而形成的,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最基本能力之一。生活經驗告訴我們,事物都具有“邊界”,人一出生就脫離了母體的邊界,成為一個獨立的實體,且能體驗到自己的身體是一個有邊界的容器;從媽媽的懷抱中進入搖籃,就進入到搖籃的邊界之中,從搖籃中抱出來就出了搖籃的邊界;從房間的邊界走出就進入到更大的空間……。當然生活中還有很多“無界”的事物,如空氣、水、沙、空間等都是無界的。這種通過體認獲得的“有界(Bounded)vs.無界(Not Bounded)”知識內化為突顯原則,可用來解釋很多詞法現象,如英語中名詞的可數性和不可數性(Langacker,1987a/b,1991)。
可數名詞是“有界事物”,它們所表示的事物占有明確的三維空間,有其明確的邊界,獨特的內部結構和組織方式,如book有明確的邊界,占有一定的空間。它是不可切分的,因為當它被拆卸之后就不再是一本書了,就成了紙張了。不可數名詞(又叫物質名詞)表示的是“無界”事物,如water,不管怎么切分,你得到的仍是water,只是體積發生了變化。如果你將water放在一起仍舊是water,而將三本book放在一起就得到了three books。
不可數名詞不是因為它們本身不能被復數化,而是因為它們不能顯示出“單數-復數”的對立。它們具有內部同質性(Internal Homogeneity)、可分性(Divisibility)、復制性(Replicability)、邊界性(Boundedness)。現據此圖示如下:

表1 可數名詞與不可數名詞的劃分維度
可數名詞與不可數名詞的區分,在很多情況下不一定是物質本身的屬性,多取決于人們怎么看此事物,這就是上文Langacker在“識解”中所說的“視角”問題。Lakoff(1987:428)也曾解釋說:當我們向一大群牛靠近時,突顯出的是一頭頭牛,它就是可數的(an ox,oxen)。如果后退,就分不清個別的牛,見到的只是一個群體(cattle),這時候就自然會將其視為一個物質名詞。當我們退到不能識別個體而只能將其作為一個群體之時,這就是可數名詞和不可數名詞在體認上的臨界處。
當然,在有界與無界之間有時也很難劃定一個明確的分界線,因而有些名詞可能既是可數名詞又是不可數名詞。我們如果將一個事體視為個別的,就取向于將其當作可數名詞用;如將其視為一個整體或類別,就取向于將其當作不可數名詞用,如:army, audience, board, class, club, couple, family等。
可見,事體的可數性取決于人們如何識解它們,而且在不同的語言中有不同的識解方法,因此,詞類、可數與不可數等問題,不僅僅是由事物本身的特征所決定的,而與人們的主觀因素密切相關。這種分析方法與體認語言學的基本觀點完全吻合,必須強調語言研究中的人本因素(潘文國,2006;李洪儒,2011)。
在屈折語中同一個概念常因句法要求會出現不同的詞法形態,如admire(羨慕)為動詞原形,再依據不同的人稱主語,不同的時體擇用,就屈折變化出不同的動詞形態:admires,admired,admiring等。與其對應的抽象名詞得用admiration,若表示“施事者”就用admirer,若表示“受事者”就用admiree。這組同根派生詞所包含的核心概念(即詞根)是相同的,但可通過不同的后綴(或改變讀音、或不變)來屈折出不同詞類,以能突顯(即調整圖形和背景之間的關系)此概念中的不同側面,使得表述更為精細,這便是西方語言中為何出現屈折變化的體認原因。
筆者(2007:250)曾嘗試運用“事件域認知模型”(Event Domain Cognitive Model,簡稱ECM)來解釋這一屈折語的特征:在一個事件域之中主要含兩大核心要素A(Action,下圖中以直線表示)和B(Being,下圖中以小圓圈表示),這與上述命題包含“名詞、動詞”兩大要素完全吻合。一個簡單的及物性命題主要涉及兩個Being(兩個小圓圈)和一個Action(一根直線),這就形成一個“B1 A B2”簡單事件,根據上文所述,屈折語可通過詞綴形態來分別突顯同一概念中的不同細微要素,這就形成了英語中一組同根派生詞。例如:圖2和3突顯了事件域中兩類不同的參與者B,前一個圖突顯的是施事者(見圖中左邊黑色的圓圈),用admirer來表示;后一個圖突顯了受事者(見圖中右邊黑色的圓圈),其屈折變化形式為admiree。

圖2 突顯施事者
圖4突顯了兩個參與者之間的動作關系A(即黑色的直線部分),此時就用動詞admire來表示。而圖5突顯的是事件整體(圖中用黑色邊框),它就被屈折變化為admiration,此時可作為一整個實體性的概念來理解和使用。這便是英民族的智慧,用詞匯的屈折變化形式來突顯同一概念的不同細微點,這也反映了他們觀察世界的一種透視方法。

圖3 突顯受事者

圖4 突顯關系掃描

圖5 突顯整體掃描
當概念中的某一個要素或成分(施事者或受事者,動作或名詞)被突顯后,其他與其相關的要素或成分還是存在的,但已退居為背景了,在那一時刻并未成為顯性要素,但據此仍舊可以聯想得到。“突顯”原則可被合理地用來解釋屈折語的體認成因,這似乎是以前任一語言學派所未能解釋的現象。若能將其運用到語言教學的課堂之中,不僅可激發學生的興趣,而且還可使他們較好地認識到英民族的思維方法,也就有效地貫徹了“素質教育”的方針,透過英語表達看透英民族的心思。
下圖以突顯這一體認機制來列述英語中部分同根派生詞,以利于加深理解:

表2 部分同根派生詞
體認語言學認為,語言源自生活經驗,來自認知加工,這就是我們近年來所論述的“語言的體認性”,用“體”強調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用“認”突顯后現代哲學中的人本觀。如在人們的視野中,較大、靜止、熟悉、自主、結構完整的要素會成為“背景”,較小、運動(或易動)、引人關注、依賴、細節模糊的要素會成為“圖形”,學界據此經驗提煉出了“圖形-背景”和“突顯原則”,我們在認識世界和組織語言時常循此規律。
本文據此解釋了詞類劃分、詞性轉換、屈折形式,并區分了名詞的可數與不可數性。它還具有很多其他解釋力:突顯的施事者會語法化成分句的主語,次突顯的參與者成為賓語或其他成分;英語民族更關注主語與動作之間的協調性,不同人稱要擇用不同的謂語形式;用動詞不同的屈折變化來反映它們所發生的時間、狀況、主被動性、語式(陳述或虛擬)等等,不一而足。我們還認為,這種突顯原則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沈家煊(1999)曾用該原則解釋了呂叔湘留給我們的難題,較好地區分了“臺上坐著主席團”和“主席團坐在臺上”之間在認知方式上的差異。
這充分說明,語言結構和表達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人們對周圍環境進行概念化過程的反映,它常受制于突顯原則,語言研究離不開人本因素(李洪儒,2011),語言學即人學(潘文國,2006)。Ungerer和Schmid(1996:280)指出,盡管語言可以提供不同的技巧來表達“注意點”,但認知結構和突顯原則是共通的。一言以蔽之,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同一場景會突顯不同的要素,生成不同的語言結構和表達方式,據此便可批判客觀主義語言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