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峰
(1.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重慶;2.河南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河南焦作)
“體認語言學”(Embodied-Cognitive Linguistics, 簡稱ECL)是認知語言學(Cognitive Linguistics, 簡稱CL)的本土化成果,凸顯了語言研究的體驗性和人本觀,其核心原則是“現實-認知-語言”。與認知語言學一樣,體認語言學堅決反對索緒爾、喬姆斯基的“關門打語言”“關門打句法”的研究套路,反對索氏、喬氏所堅持的客觀主義形而上哲學。體認語言學是以認知語言學的研究傳統為基礎,兩者都強調語義和語用因素對語言(結構)分析的重要性,強調語言研究的體驗哲學基礎。在一些核心理論/概念上,兩者并不具有清晰的界限,兩者之間的區別是“流變的”(fluid)。換句話說,兩者都持語言構式觀,共享相同的體認或認知方式,包括感知體驗、范疇化、識解、概念整合、意象圖式和隱轉喻等。
但是,作為認知語言學在中國的新發展,體認語言學更具創新性、發展性和前沿性,它大力倡導從“唯物論”“人本觀”這兩個全新視角分析語言成因和用法,“進入全世界人文研究的后現代思潮之中”(王寅,2020:前言2)。僅就兩者的哲學基礎而言,體認語言學與認知語言學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ECL在體驗哲學的基礎上融入了唯物論、人本觀并且“充分體現了建設性后現代哲學”(王寅,2019a:18)。作為建設性后現代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懷特海過程哲學的思想應該在體認語言學的核心觀點中有所顯現?;诖讼敕?,本文提出一個基本工作假設:懷特海過程哲學是體認語言學的哲學基礎,兩者在理論基礎、工作機制、主要功能、語言觀和方法論上存在較大共性。
至此,基于此理論假設,我們將本文的研究問題限定為以下兩點:
(1) 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可以衍生出哪些重要觀點,這些觀點在ECL的理論體系中占據了怎樣的地位?在語言分析中有何實效?
(2) 懷特海的過程哲學思想與體認語言學中的核心觀點是否存在契合?
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是“現實-認知-語言”,主張語言是人們對客觀世界“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的結果,“互動體驗”指認知主體(人)對客觀世界的感知和體驗,強調外部世界的客觀性和基礎性;“認知加工”指認知主體對客觀世界和感知經驗的再加工,強調認知主體的主觀性和創造性?;趯w認語言學核心原則的思考,結合體認語言學相關文獻(王寅,2014,2019a,2019b;張克定,2019;趙永峰,2019;林正軍 張宇,2020),本文擬將體認語言學的核心觀點概括為五點,包括體認性、動態性、有機性、構式觀和過程觀等,分別對應體認語言學的理論基礎、工作機制、主要功能、語言觀和方法論。下文將具體闡釋這些觀點在ECL中的理論地位并例釋其在語言研究中的應用。
體認性是體認語言學的理論基礎。體認語言學是踐行“繼承與發展”之科研精神的典范,其理論精髓可概括為“體認性”?!绑w”指我們身體與客觀外界的互動體驗,蘊含唯物主義哲學的基本思想——“物質決定精神”;“認”指認知主體(人)的“認知加工”,蘊含后現代思潮(體驗哲學、建設性后現代哲學和中國后語哲等)中的主要觀點。
王寅(2014,2015,2019a)在分析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現實-認知-語言”的基礎上,詳細解釋了“體認”的具體含義、解釋力及其哲學意義?!绑w認性”又稱為“體認觀”“體認一元觀”,是體認語言學核心原則的高度濃縮,“可以概括為語言體驗性與認知性的相互融合”(林正軍 張宇,2020:264)?!绑w認性”的哲學精髓就是“主客一元”,充分顯示了客觀與主觀、共性與個性、身體與心智、存在與思維、感性與理性、唯物與唯理的辯證統一,它們相互依存、不可分離、相互影響并且相互轉化。體認性主張“我們的心智、語言是基于對現實世界的‘體’和‘認’而形成的”(王寅,2014:66)。王寅(2020:前言5)直言:“‘體認性’是解釋語言各個層面成因的最簡表達”。
現用例(1)例釋體認性在語言分析中的應用。首先,依據生活經驗,我們知道“地板打蠟”的場景通常包括“施事”“動作”以及“受事”等組成要素(體)。然后,基于此生活經驗,我們對這些組成要素進行認知加工(認),并在句法層面形成了類似例(1)的三個句子。a句是主動句,施事“they”(他們)得到凸顯,全部組成要素在句中完整顯現;b句是被動句,受事“floor”(地板)得到凸顯,施事“they”(他們)顯現和隱現均可;c句則是典型的中動句,它失去了事件義并同時獲取了狀態義。受事“floor”(地板)的某些隱性特征(材料、設計或其他特征等)得到凸顯,施事“they”(他們)必須缺失。
(1) a. They wax the floor easily. 他們輕松地給地板打蠟。
b. The floor is waxed easily (by them). 地板很容易被(他們)打蠟。
c. The floor waxes easily. 地板易打蠟。
結合對例(1)中三個句子的簡要分析,我們可知“體認性”在解釋語言各個層面成因上發揮了關鍵作用?!盎芋w驗”(體)的客觀性保證它們共享關于此事件的主要信息或要素,包括施事“they”(他們)、動作“wax”(打蠟)、受事“floor”(地板)和方式描述“easily”(容易)等。而“認知加工”(認)的主觀性導致它們在表述方式、語義內涵和功能表達等方面存在差異。
以主觀性表達為例,再對例(1)進行簡述。我們認為從1a到1b再到1c,句子的主觀性呈遞增趨勢。1a具有較強的客觀性,其句法形式是無標記結構,僅僅是完整敘述這個“打蠟”事件的全貌。相比1a,1b是一個典型的有標記結構,其蘊含的主觀性得到明顯增強。1b中的受事“floor”(地板)在認知主體(人)識解的作用下得到凸顯,前移至謂語動詞前,實現了從“第二焦點”到“第一焦點”的轉換(Langacker,1999)。施事主語“they”(他們)由“第一焦點”變成了“第二焦點”(變為介詞賓語)或直接失去了其焦點地位(不在句中出現)。相比1b,1c傳遞的主觀性更強。1c存在明顯的“句法語義錯配性”,即“主動形式表被動含義”。1c具有下列重要特征:受事在句法上的前移,導致其兼具受事性和施事性;語義上具有典型的情態義;語用上具有實施主觀評價的功能。進一步說,1c蘊含了這樣的含義:說話人(主觀)認定“floor”(地板)的某種性質會有助于動作“wax”(打蠟)以“easily”(容易)的方式進行,并且任何人實施此動作都會如此。這里的“使讓”情態、施事通指性等,尤其是對受事主語“floor”(地板)的內在性質、其上所施加動作“wax”(打蠟)、隨后顯現特征“easily”(容易)等三者之間關聯性的主觀認定等,都是認知主體(人)主觀識解的結果,主觀性非常明顯,人本因素得到彰顯。
動態性是體認語言學的工作機制。動態性是語言的重要屬性特征(Beckner等,2009:15)。體認語言學的研究目標是通過研究動態的語言變化從而揭示其背后隱藏的動態體認機制,從而發現語言表達、體認機制和現實世界三者之間的有機聯系。體認語言學堅持動態范疇論,主張范疇劃分的動態性和范疇演化的動態性(王天翼,2017,2022)。同時,體認語言學是認知語言學的本土化成果,吸收了先進的哲學理論,實現了客觀體驗和主觀認知、唯物論和唯理論的結合,研究方法更加先進,研究視野更加廣闊,具有學科發展的動態性。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動態性是體認語言學的工作機制?,F以下面的例句,分析動態性在語言研究中的運用。
(2) 白山藥 菜山藥 麻山藥 粘山藥 懷山藥
(3) 函授 電視教學 網絡授課 線上教學 線上會議
(4)“現在結婚挺不容易的,一般都要買輛車吧”
(5) 老甜甜 老大大 老難難 *很甜甜 *極甜甜 *最甜甜
先簡析例(2)。語言的變化源于體認方式的動態性,語言與體認方式、現實世界具有直接或間接的象似性。徐媛(2018:118)發現山藥有15種方言異名,與“山藥”相關的異名有五個,如例(2)所示。它們的命名分別著眼于山藥的顏色、用途、口感、手感和產地等方面。因選擇視角的差異,人們在認識事物時會使用不同的體認方式,從而導致同物異名。
語言的動態性還間接受到客觀環境的影響,如例(3)所示。改革開放以來,從“函授”到“線上會議”,教育流行語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流行語的變化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現實世界的發展、科技水平的進步和人們的“互動體驗”。再在以例(4)為例,這里面的“車”是有歧義的,可以指“自行車”“摩托車”或“小轎車”。在20世紀70、80年代,例(4)中的“車”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自行車”。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例(4)中的“車”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摩托車”。而在當今社會,例(4)中的“車”就很可能指“小轎車”了。這里涉及一個原型范疇的動態性問題,即伴隨社會發展、時代變遷,“車”的原型范疇發生了變化。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今天“小轎車”已經進入了尋常百姓家,它自然就成了“車”的原型范疇。
語言的動態性還受到包括語言知識在內的百科知識等因素的影響。構式壓制是構式從上往下(top-down)“壓”和詞匯項從下往上(bottom-up)“制”共同作用的結果。詞匯項的“制”間接體現了已存語言知識對語言動態性的制約。例(5)是從豫北等地收集的口語語料和部分內省語料。我們發現:同是副詞+單音節形容詞重疊式,諸如“老甜甜”等“老AA”半圖式性構式是正常表達,而“最AA”或“很AA”等半圖式性構式并不存在。徐峰(2020:57)認為諸如“老大”“老遠”或“老親”等可單獨成詞的詞匯項對“老AA”構式的定型和使用產生了重要影響。具體解釋如下:“老+單音節形容詞”的句法功能是充當主語或賓語,并具有指稱性,當其承擔修飾語功能時,需要使用有標記形式,即形容詞需要重疊;當經濟原則與交際原則發生沖突時,前者需要屈服于后者,即“老AA”的使用可避免交際困難,提高交際效率。
有機性是體認語言學的主要功能。在體認語言學中,我們認為“有機性”指現實、認知和語言三者之間存在的相互依存、相互影響和相互轉化的關系?!坝袡C性”主要體現了它對教學實踐的影響,因為“教育是有機哲學思想運用研究中最為活躍的領域”(楊麗 溫恒福,2011:42)?;凇皩W以致用”“理論指導實踐”的觀點,我們把“有機性”看作體認語言學的主要功能?!坝袡C性”致力于揭示語言背后的體認機制,揭示現實、認知和語言等三者之間所存在的象似性,從而實現“教育必須鼓勵人們認識現實中多種變量運作的相關性”(費勞德,2002:13)?!坝袡C性”要求教學方式的三種轉向,從“講授型教學”轉向“探索型教學”,從“封閉靜態型教學”轉向“開放動態型教學”,從“知識吸收型教學”轉向“智慧啟迪型教學”。體認語言學中的“有機性”可基本等同于有機教育,旨在激發學生學習興趣,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實現真正的“素質教育”。換言之,體認語言學致力于透過語言表象探析其背后的體認理據,即在語言教學中不僅注重“教什么”,更加重視“為什么”,從而培養學生的推理思辨能力,真正踐行“素質教育”“人文教育”。
現以例(6)為例,簡析體認語言學之“有機性”在語言分析中的具體運用。例是一個典型的英語中動構式。中動構式是指類似英語“The car drives fast.”(這輛車開起來很快)或漢語“這把刀用起來很鋒利?!边@樣的句子,受事擔任句子的主語,句子以主動形式表被動含義。英語中動構式表面上存在種種矛盾:施事隱現且不能出現;受事前移至主語位置;謂語動詞由及物動詞變為不及物動詞,并且失去“事件義”;句末表情態義的副詞不可缺失、不可前移等。在教學實踐中,如果教師僅僅講授中動構式的句式特征,而不探尋此類句式背后的體認機制,這就屬于典型的“填鴨式教學”,無法真正踐行“素質教育”。
(6) Sports cars sell quickly. 跑車暢銷。
現從有機性的視角出發,對例(6)進行體認解釋。根據徐峰(2014:38)對中動構式含義的解釋,例(6)的語義內容可概括為:作為商品的“sports cars”(跑車),因其自身的顯著特征(價格、款式或性能等)“sell quickly”(暢銷)。其蘊含義表示:因為受事“sports cars”(跑車)的顯著特點,無論施事是誰,“sell”(售賣)事件都會順利實施。受事的顯著特征促進了“sell”(售賣)事件的快速實施,所以受事被提至句首,占據主語位置以凸顯重要性;受事的“占位”導致施事的“失位”,后者不在句中顯現;行為動詞“sell”(售賣)在取得狀態義的同時失去了事件義,意義的變化導致其詞性從及物動詞變為不及物動詞。
在解釋完例(6)受事移位、施事隱現和動詞“去及物化”(detransivization)等特征之后,我們再運用有機性解釋副詞狀語“easily”(容易、快)的不可或缺性和不可移位性。中動構式的核心語義特征、語用特點分別是“情態”和“主觀性”。中動構式表達了說話者對“sports cars”(跑車)顯著特征的肯定態度以及這些特征會促進“sell”(售賣)的推測或評價,句式蘊含的情態義、主觀評價義等導致了中動構式句尾副詞狀語“quickly”(快、好)不可缺失,因為它是傳遞情態義、進行主觀評價的主要手段。同理,中動構式的核心語義特征“情態”決定了副詞狀語“easily”(容易、好)的句法位置僅限于動詞后,不能前移至動詞前。彭利貞(2005:2)對“情態”的定義進行了詮釋:“情態表示說話人對句子表達的命題的真值或事件的現實狀態所表現的主觀態度”。依據此概念,基于修飾句子命題和事件狀態的需要,副詞狀語“quickly”(快、好)只能出現在動詞后,修飾整個句子或命題,不能前移。以上諸多解釋闡釋了中動事件中若干要素之間的彼此限制、相互呼應等。關注現實、認知和語言三者之間的有機聯系,尤其關注語言現象背后的體認闡釋,這是體認語言學的有機性的真正涵義。
構式觀是體認語言學的語言觀。認知語言學家對構式有不同的理解:Langacker(1987:82)認為“構式”是“象征復合體,包含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象征結構作為其組成部分”;Goldberg則把“構式”定義為“一個形義配對體”(1995:4)和“形式與功能的規約性配對體”(2006:3)。雖然側重點不同,但是他們都主張用象征單位和構式統一分析語言。Goldberg(2005:17)認為構式“它將最終試圖解釋語言知識的每個方面”。體認語言學家持類似的觀點,認為語言的新本質就是“體認性構式”(王寅,2018b:138)。認知語言學、體認語言學均主張構式具有以下一些特征:構式形式和意義不可分離;構式本身具有獨立的意義;構式不具有轉化性,但具有能產性(productivity);構式是一個從具體構例或語式(construct)到半圖式性構式(partly shematic construction)再到完全圖式性構式(fully schematic construction)的連續體(continuum)。
許多認知語言學家、體認語言學家和持基于用法觀(usage-based model)的語言學家,在他們的研究中都不同程度地堅持語法網絡觀,主張構式存在于一個網絡系統中,彼此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影響和相互作用(Bybee,1985;Langacker,1987,1988;Goldberg,1995;Beckner等,2009;Diessel,2019;Sommerer & Smirnova,2020;王寅,2011)。構式因為具有不同的圖式性(schematicity)/抽象性(abstractness)而位于不同的圖式層級。位于不同圖式層級的構式彼此之間存在傳承和壓制關系(Goldberg,1995;劉玉梅,2015)。高層級構式占據“強勢地位”,可強制性改變低層級構式或構例的語義及用法,使其獲取范疇的合規性。低層級構式從高層級構式中傳承彼此并不沖突的信息,同時低層級構式還保留了自身的特殊信息。位于不同圖式層級的構式和位于相同圖式層級的構式形成了一個縱橫交錯的構式網絡。認知構式語法不僅關注構式網絡內部的縱向聯接(Goldberg,1995),還關注詞匯項、不同構式之間的水平聯接(horizontal relations)(王寅,2011:478-481)。
結合Diessel(2019)、Sommerer和Smirnova(2020)語法網絡的思想,利用圖1簡析“副詞+X”構式的網絡層級。副名構式“很中國”存在于一個“副+X”構式網絡中。從具體構例“很中國”到半圖式性構式“很+名詞”,到圖式性構式“副詞+名詞”,再到圖式性構式“副詞+X”,從下往上,語言經歷了一個圖式化(schematization)的過程,圖式化程度逐漸增強;從圖式性構式“副詞+X”到具體構例“很中國”,從上往下,語言經歷了一個范疇化(categorization)的過程,圖式化程度逐漸減弱,至消失。位于同一層級的構式,因為相似的形式或意義,通過類比(analogy),彼此影響,相互作用。圖1中最底層具體構例之間的橫線,表示位于相同層級的構例彼此之間存在的類比作用。圖1僅簡述了副名構式的局部構式網絡,涉及分類聯接(taxonomic relations)、構式聯接(constructional relations)。其實,基于Diessel(2019:11)的“嵌套式語法網絡模型”(Nested Network Model of Grammar),副名構式網絡至少還涉及四類聯接,包括符號聯接(symbolic relations)、序列聯結(sequential relations)、詞匯聯接(lexical realtions)、填充物-槽聯接(filler-slot realtions)。通過這六類聯接的描寫及其背后體認機制的解釋,副名構式可望實現描寫的充分性和解釋的充分性。

圖1 漢語“副詞+X”構式層級網絡(部分)
過程觀是體認語言學的方法論。以描述從現實到語言、從語言到現實這兩個逆向發展過程為研究方法,體認語言學關注現實、認知和語言三者之間的有機聯系,關注語言現象背后的體認機制,致力于探究現實世界、體認方式與語言表述之間的象似性或理據性。從馬克思唯物論“物質決定精神”出發,我們認為從現實到認知再到語言,這是一個右向的基礎過程:現實是體認方式的基礎,體認方式是語言的基礎,現實、體認方式又是語言的基礎。從語言到認知再到現實,是一個反作用過程:語言表述方式反作用于體認方式,體認方式反作用于客觀現實。語言無法直接作用于現實,現實也無法直接作用于語言,認知這個中間環節必不可少。我們對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王寅,2014:62)進行再修補,見圖2。圖2右箭頭表示基礎關系,用深黑色標識;左箭頭表示反作用關系,用淺灰色標識;“認知”用黑體標識,以凸顯其不可或缺性。張克定(2019:76)正是從“認知”的不可或缺性出發,主張認知(體認者)“在體認現實和運用語言進行表達和理解過程中的主體性地位”,并對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進行了修補。

圖2 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
現以圖1中的“很中國”“很+名詞”和“副詞+名詞”為例,簡述語言對認知的反作用。“很中國”是副名構例,我們把它稱為“底層級實體構例”。“很中國”與諸如“很紳士”等其他底層級實體構例的高頻使用,促使中間層級半圖式性構式“很+名詞”經歷圖式化或概括化,并在人們心智中成型;“很+名詞”與諸如“特+名詞”等其他半圖式性構式的高頻使用,促成了高層級圖式性構式“副+X”在人們心智中的成型。在這個不斷地、動態地從下往上圖式化的過程中,類似“很+名詞”的半圖式性構式最具重要性,它們在人們的心智中被優先調用(preferentially invoked)并對新奇構例(novel constructs)進行范疇化(Langacker,1987,1999)??梢哉f,半圖式性構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副名構式的能產性。
這種從下往上的圖式化過程,體現了語言對認知的反作用。劉玉梅(2010:11)的心智中形成“吧X”或“X吧”等半圖式性構式的過程,體現了語言對認知的反作用??梢哉f,在表述語言和認知的關系時,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吸收了德國哲學家、語言學家威廉·洪堡特(1999:65)的思想精髓:“語言如何從精神出發, 再反作用于精神, 這是我要考察的全部過程”。
作為建設性后現代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過程哲學的語言觀以及它在語言研究中的應用,目前也受到一些學者的關注(張思杰 余斌,2007;王寅,2018a;鄭承軍陳偉功,2019;王治河等,2019)。但是,過程哲學在哪些方面對體認語言學產生了影響,或者說體認語言學的核心觀點能否在過程哲學中找到其哲學淵源,關于這些問題目前還有待研究。本節,我們嘗試論述懷特海過程哲學思想精髓與體認語言學核心觀點的契合之處,說明過程哲學亦是體認語言學的哲學基礎。質疑西方哲學實體實在論、機械論世界觀和主客二元對立思想的基礎上,懷特海創建了“process philosophy”(過程哲學),其核心要義是用動態的、變化的“process”(過程)取代靜態的、永恒的“actual reality”(現實存在),從而成為世界的本質,其理論要義可表述為“一個現實存在是如何生成的,構成了這個現實存在是什么;因而現實存在的這兩種描述方式并非互不相干。現實存在的‘being’(存在)是由其‘becoming’(生成)所構成的。這就是‘過程原理’”(Whitehead,1978:23)。下面,我們從體認語言學核心觀點出發,簡述其與過程哲學思想精髓的契合。
懷特海(Whitehead,1978:18)通過引入“prehension”(攝入)的概念實現了主客二元到主客一元的轉變。過程哲學認為物質與精神、身體與心智不可分離,“物質活動和精神活動難解難分地相互交織在一起”(Whitehead,1978:325)?,F實存在具有物質極和精神極,二者存在有機聯系,相互依存,不可分離。過程哲學把現實存在分析為“攝入”,從而成功地消解了主客二元對立?!皵z入”的過程就是一種吸收的過程。在此過程中,當現實存在吸收其他現實存在時,它是一個主體;當其被其他現實存在吸收時,它是一個客體。所以,過程哲學認為在認識過程發生之前,并沒有主體與客體之分,主體和客體是在現實存在相互作用的過程中確立的,兩者存在有機聯系,可以相互轉換。過程哲學倡導的一元過程論影響了體認語言學,“這也是我們提出的‘體認一元觀’的基本出發點”(王寅 王天翼,2019:212)。“身體”在過程哲學中也占據了重要地位。過程哲學認為感性經驗與身體、身體活動存在著緊密的聯系,“一切感性知覺都不過是我們的感性經驗對身體活動的一種結果”(懷特海,2004:139-140)。
動態性是過程哲學的根本性質。在反對靜態的“本體論”和“實體論”的基礎上,過程哲學提出了一個動態性概念——“過程”,認為“過程”具有生成性和變化性,等同于“現實存在”,是世界的本質。與此同時,世界也被理解為一個不斷變化、不斷創新、不斷生成、流動的動態過程。懷特海(Whitehead,1978:7)認為過程哲學的根本原則是“creativity”(創造性),“創造性是宇宙的本質,是宇宙中的終極因素”(楊富斌,2012:18)。其實,“創造性”的含義基本等同于“動態性”,因為宇宙是由時刻變化、不斷生成、相互依賴的有機體組成的,有機體的本質是具有動態性的“事件”和“活動”,它們具體表現為“過程”。過程哲學體現了方法論和思維方式的轉變,“那種‘實體—性質’概念被排除,并且以動力學過程描述代替了那種形態學描述”(Whitehead, 1978: 7),其實質是通過舍棄點性思維,放棄對現存實體本身“點”的關注,進而啟用線性思維,轉向對現存實體生成過程“線”的關注。這種“點”與“線”的改變,其本質是動態性的必然結果,因為“線”的根本含義就是無限運動的“點”的集合。
“有機”指事物或事件構成的各部分相互關聯協調,具有不可分性和統一性,就像一個生物體一樣。過程哲學,又稱作有機哲學,強調諸多事物之間的相互關聯、相互影響以及相互轉化。有機哲學創建了一種“有機思維”,它強調事物的內部聯系和事物之間的相互依存,“是對實體思維的超越,它視世界為一個有機的整體”(王治河等,2019:3)。過程哲學追求一種身體與心智、守恒與變化、感性與理性、主觀與客觀、事實與意義的統一。過程哲學倡導“有機教育”,強調在整合各種關鍵要素的基礎上,研究它們之間的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和互為因果的關系,“在認識探究上,‘是其所是’與‘在其所在’都要研究,重視生成的意義性”(楊麗溫恒福,2013:21)。過程哲學關注現實存在的抽象本質和實在本質:前者關注現實存在的“是其所是”,分析其自身生成過程;后者關注現實存在的“在其所在”,分析它與其他現實存在的關聯。比較而言,“在其所在”是過程哲學的關注重點,因為“現實存在相互關涉,其原因在于它們相互攝入”(Whitehead,1978:20)?!笆瞧渌恰迸c“在其所在”的關系,類似于語言現象與其背后體認機制的關系,知其然還需知其所以然。
“構式”的基本思想和主要特征在過程哲學、懷特海的著作中都有所顯現。構式是形義配對的符號,形式與意義不可分離,符號論是其理論的出發點。懷特海(Whitehead,1978:181-183)從哲學的角度出發,認為語言是符號論的一部分,而符號論又是過程哲學的基礎。懷特海(2014:91)解釋了符號的概念,“當人心經驗的某些成分,由于其他成分而引起了意識、情感及習慣,這時人心便是以符號在進行活動。前一組成分是‘符號’,后一組則構成了這些符號的‘意義’。 造成從符號向意義過渡的那一機體功能活動將被稱之為‘符號指稱’”。依據上面的表述,我們可以得出三點結論:符號和意義是不可分離的;符號指稱是客觀與主觀結合的產物;符號指稱“使‘世界’與‘意義’、‘事實’與 ‘價值’之間建立聯系,走向了統一”(楊麗 溫恒福,2013:19)。“形義不可分”“符號指稱是主客觀結合的產物”以及“語言符號是人類對客觀現實主觀認識的結果”等思想,都與構式的基本思想和主要特征有相似之處。懷特海(2014:94)主張“存在著一種雙重符號指稱——說者以物指詞,聽者則逆而以詞指物”,認為符號和意義可以相互轉化。這個觀點,一方面反映了符號和意義不可分離,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其過程哲學中的泛經驗主義、唯心主義傾向。
過程哲學的本質特征就是過程和關系。過程哲學關注事物之間的相互聯系和相互作用,認為現實存在的生成方式可以解釋現實存在,即現實存在是由其生成方式構成的。在闡釋懷特海語言觀的同時,我們介紹其語言觀反映的過程論思想。鄭承軍、陳偉功(2019)對懷特海的語言觀進行了詳述:語言需要基于經驗來理解,語言的意義取決于語境;語言僅僅是有限地反映了經驗,因為“語言永遠是省略性的”(Whitehead,1978:260);語言參與了新經驗的生成;語言促進了思想(思維)的發展;語言和思維處于共同的生成過程,彼此相互攝入。綜上所述,我們認為過程哲學重視語言的生成過程,關注語言、思維、經驗和外在世界的相互關系。它把語言、思維、經驗和世界看作一個有機整體,存在于一個系統中,同時運用過程觀探討它們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和相互轉化的關系。世界、經驗是語言生成的前提,思維與經驗的互動保證了語言生成,語言也反作用于經驗和思維。如果忽略懷特海語言觀中的泛經驗主義和唯心主義傾向,那么他的語言觀與體認語言學關于現實、認知和語言等三者之間關系的論述存在較多共性,同時在方法論上亦存在相通之處。
至此,在簡述體認語言學的核心觀點和例釋它們在語言研究中的應用后,本文嘗試從宏觀的角度將體認語言學暫且定義為:認知語言學的本土化成果,堅持體驗哲學、馬克思唯物辯證法和后現代哲學觀,以體認性為基礎,以過程觀為方法論,使用構式的概念統一分析語言,運用動態性思維尋求現實、認知和語言三者之間的有機聯系,并著力探索此有機聯系在語言研究和教學實踐中具體應用的學科。
同時,本文還在過程哲學視域下探索了體認語言學核心觀點的哲學淵源。分析證明,體認語言學的核心觀點和過程哲學的思想精髓具有較大共性,兩者具有理論趨同性,過程哲學亦是體認語言學的哲學基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