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康

2037年秋天的一個早晨,鋼琴聲像往常一樣響起,這是孔家的獨生女兒憲云在做早課。
她今天彈的是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序曲》。憲云今年才5歲,但指法已經相當老練。她十指翻飛,悠遠清靈的樂曲從她的指尖流出,而她也仿佛跟隨著琴聲進入了彩虹般朦朧的夜景。她母親在身后靜靜地聽著。
一曲即畢,這位中央音樂學院的教授輕輕鼓掌:“云兒,彈得真好,就到這兒結束吧。今天是你爸爸最重要的日子,我們也得到實驗室去看看。”
她把憲云抱下琴座,合上琴蓋,然后牽著女兒,步行穿過北京大學校園的林蔭小徑。憲云一邊蹦蹦跳跳地走著,一邊好奇地問:“媽媽,爸爸是不是今天要把元元弟弟‘生’下來?”
“對。”
“爸爸也能‘生’孩子嗎?元元在他肚子里嗎?”
媽媽笑了:“云兒,長大你就會明白的。”
隨后她不再說話。小憲云偷偷地仰起頭看媽媽,她覺得媽媽今天的神情很特別,莊重、興奮,也有些緊張。當然這些微妙之處是她成年后才感悟到的,但這一天的所有場景都印在她腦海中。
實驗大廳坐落在一座千年古塔旁邊,是一座現代化風格的仿生建筑。龜殼形大屋頂很輕薄,透光度可以隨陽光強度自動調節。四周是12根潔白如象牙的柱子——用象牙生長基因制造的仿生物材料。墻壁上的珍珠質涂料在清晨的陽光下變換著絢麗的色彩。
大廳里擠滿了來賓。他們輕聲交談著,懷著近乎虔誠的心情注視著前邊的蛋殼形實驗室。玻璃墻里面,穿著白衣的工作人員在做最后的準備工作。中心人物是一位35歲左右的男士,他身材瘦長但肌肉強健,動作敏捷。
此時他正在有條不紊地下達命令,表情冷靜如石像,只有目光深處才透露出一絲亢奮。
小憲云一眼就看見了他:“爸爸!”她高興地喊。媽媽趕緊捂住她的嘴,把她拉到一個角落里。但大廳里不少人還是聽到了這聲清脆的童音,有幾個人輕輕走過來同憲云的媽媽握手。他們悄聲說:“祝賀您,孔夫人。”
憲云認出了幾個相熟的伯伯和爺爺,其中一位劉伯伯把她抱起來,輕輕拍拍她的小臉蛋說:“小云兒,知道嗎?今天全世界都在看著你爸爸呢。”
憲云看見人群中有不少外國人,他們早把攝影鏡頭對準了蛋殼形實驗室。她也像大人那樣壓低聲音問道:“劉伯伯,為什么這么多人來看小元元出生?他很重要嗎?”
劉伯伯親親她,笑著說:“當然!太重要了!也許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能與它相比,那就是人類的誕生。”
“我知道,我還知道女媧造人的故事。不過這些都是神話,我知道人是猴子變的。”
劉伯伯輕聲笑起來,忽然用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大廳里突然安靜下來,只能聽見攝影機輕微的嘶嘶聲。
主持人一身正裝踏上講臺,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動心情,宣布道:“各位來賓,一項跨世紀工程的成果馬上就要揭曉了。”

他的聲音微微顫動,透露出內心的亢奮,“這項工程我們命名為女媧工程,因為在中國神話中,是女媧創造了人。當然,那時人類還不了解生命的誕生和進化是何等艱難的跋涉。45億年前,太陽紫外線、宇宙空間輻射和地球上雷電的共同作用,在地球原始大氣和原始海洋中制造出了核酸和蛋白質等高分子物質,并在第一次自我復制中開始了生命的歷程。今天,又一種全新的智能生命即將誕生。現在,請智能生命之父孔昭仁教授為大家講話。”
劉伯伯抱著憲云擠到前邊。她看見蛋殼形透明罩內的爸爸向助手下了最后一道命令,然后接過秘書手里的講稿走到麥克風前,隔著玻璃與大家相視。媽媽也從后面擠過來,輕輕攥住憲云的一只小手。
孔昭仁教授瞄一眼講稿,微微一笑,又把它放回口袋里。他面龐清瘦,目光銳利,鼻梁和下巴處的線條像花崗巖雕像一樣剛勁。他從容地說道:“謝謝大家的光臨!我想,今天應該是一個里程碑,我們將完成生命形態的偉大轉換。”他的平靜中帶著驕傲,“我們是站在無數先輩的肩膀才到達這一高度的,在這里我想歷數100年來生物學界的幾項重大進步,并向這些先輩們表示我的謝意。”
他看見了人群中的女兒,對女兒微微一笑,然后扳著指頭數道:“1924年,蘇聯科學家奧巴林提出了生命起源假說。1952年,美國科學家米勒——那時他還是一個學生——用電火花和紫外線作用于模擬原始大氣的混合氣體,得到了構成蛋白質的各種氨基酸,即生命的磚頭。后來,美國科學家福克斯制造出一種類蛋白微球體,它們有類似運動、生長、繁殖和新陳代謝的生命特征。1965年,中國科學家合成了真正的蛋白質結晶牛胰島素。其后,我的前輩陳老先生,用非生命物質‘組裝’成一種能自主分裂的細胞,這是第一個人工制造的單細胞生命。在全世界科學家通力合作10余年之后,終于破譯了人類的10萬個基因密碼。20年后,科學家利用已知的人類基因——不包括成腦基因——培育出了第一個無腦人體,如今它已廣泛用作生物機器人的身體,包括今天小元元的身體。”
在列舉這些枯燥的數字和事實時,孔昭仁心中的激情之火逐漸高漲,兩眼炯炯發光。他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至于智能人的大腦,則完全是走另外一條道路。大家知道,人腦是45億年生命進化的頂峰,是宇宙的精華。但嚴格說來,人腦是生命進化歷程中各個時代留下的堆積物,不可避免地摻雜著不少冗贅結構,也受到種種限制,比如神經元中脈沖傳導速度最大不超過每秒10米。在進入智力及腦科學的自由王國后,我們沒必要再簡單地模仿了。簡而言之,就今天即將誕生的小元元來說,他的大腦是第十代生物元件電腦,其腦容量和計算速度已遠遠超過人腦了。”
憲云好奇地向四周打量。她聽不懂這些高深的話,但這些場景深深刻印在她的腦海中,包括現場那種十分特別的氣氛:肅穆、莊嚴、蒼涼、凝重中透著點神秘。
有人提問道:“孔先生,聽說你創造的第一個新型生命、第一個智能機器人的外形是一個人類男嬰,他有一個中國式的名字叫孔憲元,對嗎?請你介紹一下他的情況。”
孔教授微笑著說:“小元元是一個學習型機器人,他具有強大的智力,且不用輸入任何程序。他像人類嬰兒一樣從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開始,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統。我們想以這種從零開始的學習過程來判斷他是否有建立自我的能力。只有在他沖出混沌、建立自我后,才能說他確實是一個新的智慧生命。我們也想以此判定智能機器人和人類‘父母’之間能建立什么樣的感情紐帶。小元元將在我家生活,我想我們能彼此相親相愛,包括我的妻子、母親和我的女兒。云兒,你會愛這個小弟弟嗎?”
他笑著問窗外的憲云。憲云咯咯笑道:“當然!”她的笑聲使會場過于嚴肅的氣氛活躍起來。
那人追問:“我想問幾個母親會感興趣的問題。小元元會吃飯嗎?會長高嗎?”
“小元元體內使用永久性能源。當然,他也有進食功能,不過這只是為了他能更好地融入人類社會。他會長高。為了加快試驗進度,在他出生時,我們用快速生長法已經賦予了他兩歲的身體。至于他的體能,肯定將遠遠超過普通人——既然我們掌握了基因的秘密,為什么不使他各方面都盡善盡美呢?”
又有人提問道:“孔先生,你說到感情紐帶,你堅信這種新型生命會具有人類之愛嗎?”
孔教授平靜地說:“感情是比智力更為復雜的一種物質運動,人類對它的了解還遠遠不夠。但是,我想我一定會愛他的。”
在場的嘉賓都笑起來,憲云的媽媽也笑了。主持人說:“時間馬上到了,最后請我們德高望重的陳老先生講幾句話。”
順著他的手勢,嘉賓們這才注意到一位白發白須的老人。他早已進門,悄悄站在人群背后。幾個熟識的嘉賓趕忙過去攙扶他,但老人擺擺手,步履健朗地走過來,接過麥克風:“要先祝賀孔教授,今天無疑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正如主持人所言,地球上生命的進化過程是何等艱難的跋涉,多少物種都在進化過程中悲壯地失敗、消亡,人類是存留下來并吃到智慧果的唯一幸運者。可是現在呢,我們能在一夜之間造就一種新的生命,并賦予它比人類更強大的智力。”
一個滿臉胡子的嘉賓說:“我想陳先生是委婉地表達了對小元元的戒心。”
陳老先生未置可否,繼續說下去,他的語調透出一抹蒼涼:“但愿這只是一個老人的多慮。大家知道,人類對電腦的依賴早就無可逆轉。不過值得安慰的是,從本質上講,電腦只是一種智能機器,它們只能被動地從屬于人類社會。但建立了自我的智能機器人會不會具有人類的生存欲望?他們會不會主動參與和變革這個世界?對這個新的世界,人類是否還能控制?讓我們拭目以待。”
陳老先生的話使大廳內活躍的氣氛變得沉重,記者的提問因此遲滯了片刻。這時正好時間到了,蛋殼形密封艙內的電腦開始倒計時,清晰的金屬聲音在大廳中回蕩:“……7、6、5、4、3、2、1,開始。”
艙內角落的一道密封門緩緩打開。一個小水晶匣子被推出來,頓時它的四周白霧彌漫,那是零下200攝氏度的低溫造成的。在電腦控制下,水晶匣子內部開始迅速而均勻地加熱。兩歲的小元元安靜地酣睡著。他全身赤裸,大腦袋,額角較高,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白色霜粒,抿著嘴,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這個惹人憐愛的小孩兒睡在冰霜之中,人們不由得心疼,似乎自己身上也有了寒意。
電腦在監控著小元元的腦電波。先是一片混沌,然后一個鮮亮的綠色光點倏然出現,在黑色屏幕上跳蕩著。跳蕩的振幅逐漸衰減,在行將消失時又突然跳蕩幾下,慢慢消失。然后又是一個光點、幾個光點、幾十幾百個光點……光點很快密集起來,變成閃爍跳蕩的七彩光束,又聯結成整體的光網。小元元的靈智終于沖出無邊無際的混沌。他的眼睛慢慢睜開,向這個世界投去了茫然的第一瞥。壁掛屏幕上立即顯示了他的視野,在這個初生嬰兒的視野里,先是扭曲流動的人形畫面,然后逐漸定型為清晰的倒立人像,那是孔教授和助手們正目不轉睛地俯身盯著他。
萬籟俱靜,忽然響起一聲兒啼。它是那樣的震撼人心,大廳里幾乎所有人都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