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底明珠寄興情

陳慶慶

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有一卷明代金湜所繪《葡萄圖》（圖1）。是卷為水墨絹本，卷末款署：“提督山東等處馬政太仆寺丞賜一品服前中書舍人直文華殿，四明金湜寫。”鈐有“本清”篆書白文長方印。畫后有近代名家陳師曾題跋，錄寫方志、畫史中金湜相關事跡，并贊其筆法嚴凝，氣韻生動，不失宋元法度。此卷著錄于《中國古代書畫圖目》，是畫家僅見的葡萄題材畫作，殊為難得。

金湜（生卒年不詳），字本清，初號太瘦生，晚年又號朽木居士，鄞縣（今浙江寧波）人。他10歲即能作詩，明正統六年（1441）中舉，入太學。因擅長書法，授中書舍人，待詔文華殿。后又升遷太仆寺丞，督辦山東、河南兩省馬政。當時監牧官員多有貪腐，他上任后厘剔宿奸，革除舊弊，整肅貪風，被時人稱作“鐵漢”。明憲宗即位后，金湜受賜一品官服，出使朝鮮，頒布登基詔書。還朝后即辭官還鄉，屢征不起，致仕居家20年而逝。《明史》中有其傳記，《續書史會要》《圖繪寶鑒》《佩文齋書畫譜》等書中亦簡列其小傳。

金湜是明代馳譽海外的文士，不僅善詩，而且尤長于律。當時朝鮮雅尚漢文學，每有中國使臣到來，必求詞翰。而明朝使臣中頗有詩文才華者，也多與朝鮮士人賡酬唱和，以示友好。在朝鮮期間，金湜曾經即席立揮數十篇贈予朝鮮友人，才華橫溢，令朝鮮自國王以下盡皆傾倒。他和明朝使臣張珹與朝鮮文士41人交流切磋所作詩文，后被輯錄刻印為《甲申皇華集》，其中以金湜所作為最，有82首之多。

致仕閑居后，金湜以操弄觚翰為樂，或游覽古跡名勝，或與老友結社賦詩。他曾過鄒邑拜謁亞圣祠，“道從東魯得真傳，其奈時逢戰國年。世尚儀秦心易失，人歸楊墨病難痊。先生自廣知言地，后學誰通養氣天？北斗泰山千載下，經過有客拜祠前”（《過鄒邑謁亞圣祠》）;也常流連于家鄉山水，“行盡青松始見山，煖風微雨露班班。欲尋開士棲禪處，直到中峰疊翠間。滿地竹陰人跡少，四檐花氣鳥聲閑。素瓷傳后悠然別，不許袈裟送出關”（《游天童寺過中峰》）。宋人繪《墨梅圖》卷后存有金湜和好友烏斯道的詠梅詩十首（圖2）：

清曉沖寒去路遲，經行多傍水邊籬。投詩欲問春消息，已透孤山第幾枝。（《探梅》）

孤根入手帶冰霜，移向林逋舊草堂。分付兒童勤愛護，來春生意倍尋常。（《種梅》）

雪消風暖月黃昏，滿目春光不可論。看遍西湖舊游路，好花今有幾株存。（《觀梅》）

只尺溪南幾往回，疏花還向掌中開。隴頭近日無知己，前路休傳驛使來。（《折梅》）

露華如水滴瑤臺，冰雪襟懷偶試開。浣盡香塵清透骨，玉顏呈處百花回。（《浴梅》）

手摘瑤花喜欲狂，個中滋味許誰嘗。香須嚙破除冰雪，沁入搜詩舊肺腸。（《嚼梅》）

醉來欹枕臥黎云，夢逐寒香幾斷魂。一夜月華清似水，隨風又過嶺南村。（《夢梅》）

一枝和月臨窗幾，便覺春從硯沼回。欲寫風神歸舊譜，毫端仿佛見花開。（《畫梅》）

金湜《葡萄圖卷》陳師曾題跋：

金湜，字本清，正統六年舉于鄉，入太學以習古書法，授中書舍人，待詔文華殿，太仆寺丞。時監牧者多以墨敗，孳息日耗，士恥居之。湜獨奮曰：「貪泉能污廉士耶？」即日乘傳詣部，厘剔宿奸，風節瑯瑯。憲宗即位，敕賜一品服，使朝鮮。朝鮮雅尚文學，凡中國使至，必求詞翰。湜即席數十篇立就，其國素號才俊者輒吐舌不敢出語，因請湜所經歷題詠刻之，名《皇華集》。又選美人入侍，湜以詩卻之。還朝，乞致仕。后屢征不起，居閑二十年，足不一跡公府。嘗坐臥一小樓，操弄觚翰，篆隸行草有漢晉人風度。又善寫生，尤嗜竹。人有丐者，輒欣然命筆，不經思致而姿態橫發，儼然天成。隨綴小詩其上，流麗可愛。人得其片楮珍之。湜事親以孝聞，居喪盡禮。中書時，以書法薦弟溥，仕至池州守。與諸弟姪分四宅讓肥美，人以是高之。《寧波府志》。金湜，字本清，號枯木居士，四明人。善書法，任中書舍人，寫竹石甚佳，其鉤勒竹尤妙。官至太仆。《無聲詩史》。金湜，字本清，號太瘦生，又號朽木居士，鄞人。正統辛酉舉于鄉，以善書授中書舍人，至太仆丞。竹石甚佳，鉤勒竹尤妙。書法篆隸行草綽有晉人風度，又善摹印篆。《畫史匯傳》。此卷骨法嚴凝而氣韻生動，不失宋元矩薙。因考其事跡錄于右。陳衡恪記。鈐印：師曾（朱文方印）、陳朽（白文方印）

歷盡冰霜恨不消，冷風殘雪路迢迢。縱然夜落錢塘渚，未許山林俗士招。（《梅魂》）

棱棱瘦骨冷侵人，占斷西湖水底春。昨夜小窗殘月暝，不知何處著吟身。（《梅影》）

足見其詩詞意興高遠，逸韻出群。金湜作畫尤喜用勾勒法寫竹，其筆法臻妙，畫竹入神，并可以左右手同時揮灑。“每命筆，姿態橫生，率題小詩于上，人稱為三絕。”清人徐沁所著《明畫錄》中記載了明代專擅畫竹者59人，金湜即位列其中。金湜對自己的畫竹技能也頗為自信，曾寫詩自贊：“四明山下一綸巾，把筆曾為竹寫真。莫怪老夫輕自許，湖州太守是前身。”（《題竹》）

金湜畫作傳世不多，清初高士奇編著《江村銷夏錄》中收有一幅金湜所作《雙鉤竹石圖》（圖3）。此圖為水墨紙本，畫中有一奇石，旁有二竹，雖臨風蕭瑟，依然峭拔挺立，寓有高風峻節之意。石用墨筆皴染，竹以墨線雙鉤，線條簡略，使觀者有淡然清雅之感。畫面右上自題：“生在湘江溪水邊，此心曾與玉爭堅。自從學得雙鉤寫，世上丹青不值錢。”詩文不僅贊賞了竹之品質如玉，更表達了畫家對竹子的喜愛。畫上并有同鄉文人張邦奇題贊：“平生性僻愛筼筜，特下湖南泛楚航。解組歸來頭未白，清風應自滿瀟湘。”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另一幅金湜所繪《雙鉤竹圖》（圖4），為設色絹本佳作。圖中左側繪修竹兩竿，勁挺于坡石之畔。竹枝竹葉均用雙鉤法寫出，線條細勁，設色清淡，縱橫交錯，疏密有致，極具瀟灑之態。坡石則用淡青綠皴擦，濃墨點苔，超逸不俗。石后新篁叢生，呈雨后勃發之勢。畫上自題：“發枝瀟灑玉無痕，曾沐天家曠蕩恩。自是年來生意好，滿林春風長兒孫。”全畫著力表現修竹、新篁的蓬勃生機，詩畫融合，相映成趣。可謂“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之。”913AAAD7-A0CD-4D2D-B22B-BF9C31254EDF

金湜書法造詣極深，其篆隸行草俱精，有漢晉風度。明朝實行書學銓選制度，朝廷可選擇善書且優秀者授予中書舍人官職，專以翰墨供職內閣，金湜即為之一。其篆名頗盛，所書屬玉箸篆一類，均勻圓轉，秀美道勁（圖5）。其隸書用筆并不呆板刻意，頗具漢隸意味，在明代亦實屬難得（圖6、圖7）。其行草綽有晉人風致，兼善摹印，書畫印多為自治。

二

繪畫是文人寄情適興的重要方式，逸筆草草，揮灑寫懷。金湜此卷戲畫葡萄，學元代溫日觀（圖8），得其精髓，為明代文人寫意花鳥畫的精彩之作。徐展畫卷，一株老藤由畫面右下方橫斜入畫，藤蔓從右至左錯落而出，枝葉紛披，長枝宛宛;串串葡萄倒掛于老藤之下，顆粒飽滿，美實垂垂。葡萄葉大大小小，層層疊疊。或以深淺不同的淡墨表現，濃墨勾勒筋脈;或僅用淡墨勾畫出葉脈，與留白互補。風格灑落，極富神韻。

畫中葡萄主干以籀篆筆意入畫，具生動多姿之效;飛白筆法間雜，顯堅勁蒼潤之趣;細瘦的枝條與藤蔓用草書為之，時見連屬飛動之勢。種種書法入畫用筆，正是金湜師法溫日觀，“卻將書法畫葡萄”的見證。

畫面整體布局巧妙，右側之主干與左側似從架上垂落而下的藤蔓，形成穩定的三角形構圖。大量留白與畫面主體和諧統一，相得益彰。全卷墨色富于變化，筆法勁健凝厚，虛實對比協調，疏密層次分明，為觀者描繪出一幅恣意盎然的意境。

明代是中國傳統花鳥畫發展的高峰時期，文人畫家筆下花鳥以水墨寫意為主，強調筆墨情趣的抒發，崇尚寄興寫意的表達。葡萄是中國傳統花鳥畫中的常見之物，它與梅、蘭、竹、菊“四君子”一樣，是文人精神追求和人格規范的藝術象征。如明人岳正在《畫葡萄說》中所言：“予嘗論其（葡萄）干癯者，廉也;節堅者，剛也;枝弱者，謙也;葉多蔭者，仁也;蔓而不附者，和也;實中果可啖者，才也;味甘平無毒入藥力勝者，用也;屈伸以時者，道也。其德之全有如此者，宜與菊、蘭、梅、竹并馳而爭先可也。”因葡萄“其德之全”，畫家將之與“蘭之芳，菊之秀，梅之潔，松竹之操”相提并論，以“托物寄興，以資自修”。金湜筆下葡萄即為此之表。與其喜作的修竹相若，葡萄已化為兼具“八德”的高潔文士，成為畫家情感的物化。游戲翰墨，暢神抒情，不以形似求之，意趣清俊脫俗。

三

中國傳統花鳥畫的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從最初的“不似”到精致的“形似”，再到高級的“不似”。從“寫實”到“寫意”，葡萄畫的發展亦是如此。

唐代，花鳥畫獨立成科。在唐代的壁畫中，帶有異域色彩的葡萄是畫家經常描繪的題材。

至宋代，作為藤本植物的葡萄，因其結果時成串多粒，碩果累累，被賦予了多子多孫的祥瑞含義，成為皇室與民間均喜聞樂見的傳統題材。《宣和畫譜》“蔬果門”中就記載有趙昌所繪《石榴葡萄圖》和《葡萄枇杷圖》兩件，以及易元吉的《寫生葡萄圖》一件。南宋畫院待詔魯宗貴的《吉祥多子圖》（圖9）細致描繪了石榴、橘子和葡萄三種水果，因三果皆多籽，諧音“多子”，故而得名。畫中造型精細，線條勁利，設色濃麗。另一位南宋宮廷畫家林椿師法趙昌，其《葡萄草蟲圖》（圖10）果實累累垂掛，勾線細膩，設色輕柔，極盡寫生之妙。

隨著“文人畫”的興起，葡萄漸進成為畫家托物言志、借物喻情之物，其果實晶瑩玲瓏，藤蔓逶迤多姿，枝干屈伸以時，展現出自然清淡之美，被文人賦予恬淡高雅、蕭散寂寥之意。

宋末元初的“狂僧”溫日觀開水墨作葡萄之先。他曾“夜于月下視葡萄影，有悟，出新意，以飛白書體為之，酒酣興發，以手潑墨，然后揮筆，迅于行草，收拾散落，頃刻而就”。所作《葡萄圖》（圖11）“自成一家，人莫能測。”其用筆簡練概括，以草書法勾勒葉筋、藤蔓，施濃淡墨表現葉片、果實，蒼勁有力，風格狂放，宛若蟄龍驚雷。趙孟順對溫日觀極為推崇，曾在其畫上題跋，可見在當時影響之大。

明代，葡萄成為文人墨戲的重要題材，擅畫葡萄者眾多，如岳正、徐蘭、王養蒙、徐柱、胡大年、沈翹楚、王良臣（圖12），及名僧釋可浩、釋曉庵諸人，皆宗溫日觀。其中正統年間探花岳正所繪葡萄，“遂推絕品，時人稱為岳仙”，有“林良翎毛夏昶竹，岳正葡萄計禮菊”之名。其筆下葡萄水墨清逸，筆法流暢，如其題畫詩所言：“滴滴露珠垂，棚架秋風起。涼影逗清寒，玉漿沁唇齒。”另有嘉靖時鄞人王養蒙嘗作葡萄屏障，“乘醉著新草履，漬墨亂步絹上以為葉，然后布藤綴實，天趣盎然。”

徐渭是水墨大寫意畫風的開創者，其《墨葡萄圖》（圖13）大氣磅礴，水墨淋漓，以草書筆致作葡萄藤蔓，信手點染累累果實。橫涂豎抹，風馳電掣，于酣暢中流露出憤世之情，其題畫葡萄詩云：“半生落泊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清代花鳥畫仍以“文人畫”風靡一時，藝苑畫壇對于葡萄的表現，既承襲傳統，又有所創新。“常州派”開山者惲壽平以沒骨法畫葡萄（圖14），筆墨潤秀，栩栩如生。果實用紫色渲染，形態鮮活;葉片洞枯相間，神出筆端。朱耷是清初“遺民”畫家的代表，其畫中葡萄藤蔓只是彎折幾筆，葡萄圈點幾粒，葉片濃淡有致，畫圖意境空靈，令人回味無窮（圖15）。嶺南的居廉（圖16）和“海派”的虛谷（圖17）也常作葡萄，他們多以草蟲、動物入畫，清新活潑，富有天趣。

金湜所繪葡萄在畫史中雖無記載，但觀其畫作，繁簡自若，水墨逸潤，展現了其異于雙鉤嚴謹筆法外的水墨寫意之風。其用筆簡練概括，善以草書入畫，輔以大片留白，直抒胸臆，因心造境。既承宋元士人純正自然之趣，又啟白陽青藤天真爛漫之先，可謂明代文人花鳥畫發展的重要之作。

（責任編輯：田紅玉）913AAAD7-A0CD-4D2D-B22B-BF9C31254E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