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艷華
近年來,重寫電影史不斷地在各個領域與角度推陳出新,從影像文本到制作放映等各方面涌現出了諸多豐富且新穎的學術成果。由于中國電影史中上海、北京、香港等已然確立的歷史中心地位,使得大多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這些城市,雖然也有不少的學者在進一步拓寬電影史的基礎上,引入了一些其他城市的影像歷史考察,但也大都基于與上述城市較為密切關聯的區域進行研究,如西南地區的城市幾乎被湮沒在這種“中心”極其凸顯的電影史研究之中。中心化意識的研究視角,雖然能在較大的程度上反映出中國電影的主要歷史發展與傳播現狀,但因中國不同區域在現代化發展、體驗上存在較大差異性,一元化的視角并不能較為全面地呈現出中國電影整體發展特征。電影作為一種綜合性媒介,它的傳播與影響不可能局限于極少數的主要城市,它對中國其他的內陸城市或偏遠地區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對這些區域的經濟、文化發展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因此,對它們的電影傳播現象考察能帶來更全面的中國電影史審視。本文以“貴州”這一在歷史上不論是地理位置還是經濟文化都極為偏遠的西南之域作為研究對象,以民國時期(1923-1949)的電影放映情況為研究內容,分析其電影放映歷程的具體情況與特征,并對貴州這一時期的電影放映功能進行深入的探討。
“貴州地處西南腹地,多山地,交通不便,與外部聯系相對較少,加之歷史原因,經濟十分落后,和其他省份相比,在信息傳遞與交流方面,相對落后和閉塞。電影在貴州的發展因上述等原因,相比全國其他省份,發展緩慢”。20世紀20年代,在上海已經形成了電影的第一個發展高潮時,貴州才出現電影的放映。貴州放映活動“始于民國12年(1923年),區境私立南明中學校慶活動放映的無聲影片(默片),內容為英國人拍攝的印度大象動物紀錄片。”之后,在貴陽的一些教堂中,也陸續出現過教會主導的電影放映活動。直到1925年,貴陽出現了首個售票的公開放映場所,“今中華南路百貨店老板劉源春,購進一部8毫米小型電影機,用手搖發電在該店樓上澡堂放映無聲德國電影《鷹眼神探》,可坐三四十人,交錢即可進入觀看”。劉源春作為貴州放映電影的第一人,成了當時給貴陽帶來了文明洗禮的先行者。1925年的貴州雖還處于無電之時,但劉源春卻已經購置了小型的發電機。他家位于貴陽大十字南端的大興寺隔壁,是上下兩層的門面房,樓下經營的是五金店。每到晚上,電燈不僅照亮著他家的店堂名面,還吸引了無數的貴陽人去看“稀奇玩意”。當發現小小的電燈就能帶給人們那么大的興趣時,他又引進了比電燈更新奇的無聲電影。在放映電影后,他還開起了澡堂。澡堂雖然票價高昂,但是光顧者甚多。原因就在于“電影”的吸引力,“劉源春家的‘電影院’就設在家中一間約30平米的屋子里,安放三十來把椅子,票價定得較高,每券大洋五角,但場場爆滿,后至者往往向隅”。
除貴陽之外,貴州其他地區的電影放映活動均較為遲緩,如黔北地區在1927年才出現了電影放映活動,“赤水縣明華勛、湄潭縣周利華以及遵義柏繼陶幾家私人影業放映無聲電影和默片”,這其中,尤以明華勛的放映活動頻繁,他在接觸到電影后,認為電影放映對于當時閉塞的貴州各縣域來說絕對是一種獲取巨額利潤的事業,于是趕赴上海購買了放映器材,并在重慶的影院中租借了一些無聲片。由于赤水當時并無發電廠,所以他找來了合資經營者——表兄段碧蓀一起購置了與電影放映機匹配的發電機,并“于1927年春節在赤水南華宮首次放映”。后來,他們將這些器材輾轉于赤水的附近鄉鎮、縣城進行放映。畢節地區放映電影出現在1931年,大定的劉云績從上海購入放映機和發電機,在大定城內的江西會館、兩湖會館等地以售票形式,露天放映國內外的無聲電影。1935年,織金縣城出現了外地人的露天放映活動,放映的都是默片。這種早期流動式的放映由于放映器材的笨重,且放映環境的不固定性,現場放映效果并不理想。不過,貴州當時絕大部分的縣域地區都未接觸過電影,因好奇前往觀看的民眾甚多。
據地方史料記載,1930年在大十字開設的明星電影院是貴州最早的專業私營電影院。但在《電影月刊》中曾提及,貴州早在此之前就已經有了較為正規化的電影院:“有一個叫著‘點明’的正式無聲影院演過一會,但不久就因事停頓了,接著就有一些人組織一個叫著‘明星’的影院成立。”“據當時《民國日報》載:民國19年(1930),明星電影院租借黔明戲院房屋上映《呆中福》。”從這一史料記載情況來看,極大可能“點明”影院即是“黔明”影院。明星影院的設備與環境相較于其他大城市存在著較大的差距,雖然影院有近300個座位,但“既沒有什么彈簧座位,又沒有什么電氣風扇或冷氣御寒御熱的東西”,因此之所以在初期能吸引大量的觀眾,不外乎就是壟斷的唯一性與影片的娛樂性。不過,這種明星電影院主導貴陽市場的放映很快就被打破了。1932年,晶華電影院在貴陽市中山西路開辦,在當時的貴州規模首屈一指,后改名為黔光電影院,最后改為金筑大戲院,院內光包廂就有20個。“金筑電影院臨街向北立面為底層券拱長廊騎樓,觀眾大廳為疊梁舉架傳統結構,三面有樓座廂座,布局造型為中西合璧類型”。同年,群新電影院開映,設址于貴陽市南門街渣渣坡(今市場路口),以露天放映形式為主,一到冬季,觀眾便寥寥無幾。于是,影商們籌集資金,合股修建室內電影院,將影院遷址至竹筒街(今筑同街),中途因內部經營矛盾又與金筑電影院合伙經營。1937年,中華電影院、青年電影院在貴陽相繼成立,但經營時間都較短。1939年,“二四大轟炸”中,“當時貴陽的三家影院被炸毀”,這三家影院分別為金筑電影院、明星電影院、群新電影院。此次轟炸事件使當時的貴陽放映業幾乎陷入停擺狀態。1939年10月,貴州大戲院在貴陽市中山東路成立,由于片源不穩定,時映時停,后重慶片商胡心惠和其駐貴陽的代表戚文華以供應影片作為資本投入的形式入股經營。在保證了片源穩定的情況下,該影院營業狀況較好,并在20世紀40年代改名為貴州電影院。1942年2月1日,貴陽大戲院在貴陽市白沙巷建成,其設備器材在當時所有的貴州影院中是最好的。貴陽大戲院老板戚文化與重慶各影業公司相交甚好,片源渠道穩定,在此之后,貴州省以貴陽大戲院為中心影院,一切賣座的、首輪的影片都是在貴陽大戲院放映。大中華制片公司的老板蔣伯英1944年在原址上修復了群新影院。1948年2月,群新又重新修建了新樓,進一步改善了影院放映設備。1949年1月,大華電影院在貴陽市商會(今富水中路)開映,由于前期片源來源困難,經營者賴永初亦找來了戚文華、胡心惠供片。后來,該影院由戚文華掌控。
據《貴州文化志》《遵義地區通志》《遵義地區志》與《畢節地區通志》記載,遵義與畢節是僅次于貴陽最早在貴州開設電影院的地區。1936年,張肇奎等人在遵義穆家巷開設了遵義第一家電影院——黔北電影院,備有約300個簡易座位,但因片源來源困難很快就倒閉了。1937年,遵義人馬紹康在遵義公園路建立了播聲電影院,并首次放映了有聲電影,轟動一時。播聲影院曾反復變更老板,1944年12月因受“黔南事變”影響,當時的老板盧澤南將營業不佳的“湘江電影院”頂過來與播聲合并,改名為“湘江大戲院”。1948年,貴陽大戲院的老板戚文華買下了“湘江大戲院”,并改名為“黔北電影院”,還從貴陽大戲院抽調了部分放映、場務、機務人員到遵義負責放映工作。畢節地區電影放映始于1931年,劉云績在大方縣城開始設置移動露天放映點,由于影片較少,營業蕭條。1938年,王壽山在畢節城區的四川會館開辦了大中電影院,后因片源供給不足,不到一年就停止了營業。1940年,在畢節電報局的牽頭下,幾位商人合股在畢節城區的湖南會館開設了新華電影院,經營不到半年就停業了。1941年,貴陽人蘭克安聯合畢節當地的幾位朋友在原新華電影院的基礎上重新開設了畢節大戲院,同樣因為片源問題以及戰爭環境,一直處于虧損,不得不停業。除貴陽、遵義、畢節之外,其他地區的放映活動都比較零散且不定期,一般不具備營利性質。例如,冊亨縣1931年出現的放映活動是當地天主教堂神父私人的無償放映,主要給教堂人員觀看;又如,一些地方縣城的富戶也有購進小型放映機,也只在家里放映給親友們和部分鄉鄰觀看。

表1.貴州1930-1949期間主要的私營電影院
貴州早期的電影院座位都未編號,購票后直接入場,也無查票人員,觀眾不需對號入座。因此碰上較為歡迎的影片開映,觀眾入場甚多,為搶占好的座位常常引起秩序混亂,放映糾紛較多。“好座你即使坐上,有‘面子’的人來了你也得讓座,所以一般人只能坐兩邊或前后。”這里的有“面子”人指的是官員、紳士、憲兵、警察、駐軍頭目等。直至1937年6月,貴州省新生活運動會第51次干事會議決定實施各影院實施觀眾對號入座的決議,影院才開始采取按票對號入座的觀影秩序。總體來說,貴州20世紀30年代電影放映活動集中在貴陽與遵義兩地區且時間較為固定。在1939年的“二·四”轟炸事件后,“全城被炸面積達市區的七分之一,空襲造成大火整整燃燒了三天三夜,全市因空襲死亡的人數達528人,重傷735人,炸毀了貴陽全市四分之三的商店”,貴陽的電影院不同程度地出現了經營困難的局面,部分電影院甚至直接關門歇業了(如表1)。在1949年解放前夕,貴州全省僅剩余五家電影院,其中貴陽四家(群新、大華、貴州、貴是生理學中許多人研究的一個問題。”整個三十年代,除上述幾部影片外,“貴州主要放映的其他影片有《呆中福》《山東響馬》《聰明的笨伯》《桃花湖》《玉梨魂》《黃陵之愛》、《流沙河》《珍珠塔》《鐵板紅淚錄》《野草閑花》《戀愛與義務》《故都春夢》《姐妹花》《大路歌》《漁光曲》《國風》《碎琴樓》《紅淚影》《白云塔》《空谷蘭》《木蘭從軍》等,外國影片有卓別林的《淘金記》以及蘇聯有聲影片《彼得一世》《大張撻伐》等”,內容多為娛樂、愛情、俠怪、戰爭等。1944年,貴陽大戲院開始放映彩色電影,如美國的《綠野仙蹤》、蘇聯的《紅寶

圖1.電影《漁光曲》海報
1930年明星等電影院成立后,主要放映的無聲片是《火燒紅蓮寺》和《荒江女俠》。1931年,明星影院放映了有聲電影《一個紅蛋》,這是貴陽放映的第一部有聲電影,影片隨后在群新電影院、神光電影院也陸續放映,是早期貴州放映最有影響力的影片之一。該影片由上海明星影業公司1930制作完成,講述的是夫妻間極為隱秘的生育問題,“不能不說是一套特別的影片,全片中就是一個秘密,但并不是平常的男女秘密,……也石》。同年,貴陽大戲院還放映了鄭君里的《民族萬歲》,并重映了《日本間諜》一片且在貴陽反響熱烈。中華電影院放映了環球影片公司的《神鷹萬里》,但是這一外來片在貴陽當時并不賣座,“看國產古裝片者,較西片倍數以上”。據統計,“1942年,全市共放映影片412部,外國影片189部。1943年,全市共放映227部,外國片有159部。1945年5月至1946年5月,全市共放映影片190部,外國影片占184部,國產片只6部。外國影片中,美國片172部,英國片2部,蘇聯片5部,印度片五部。這184部外國影片中,音樂歌舞片31部,軍事片29部,傳記片13部,社會倫理片13部,反法西斯片10部,武俠神怪片8部,滑稽片7部,神話片5部,童話片3部,歷史片3部,卡通片2部。這些影片有一定教育意義的占35%,消極娛樂的占60%,其余多屬低級庸俗或格調不高的影片。”
從以上的放映影片來看,筆者首先可以明確的是貴州由于地理位置偏遠,幾乎沒有新片放映,都只放映舊作。20世紀30年代初期,貴陽大多放映的是上海等地20世紀20年代末期生產的影片,如《玉梨魂》《呆中福》等。此外,1939年就已在上海上映的《民族萬歲》到1944年才在貴陽放映。這種放映的滯后性是由于貴州當時的影院沒有列入電影發行公司的冊子,不具備領片的資格,因此在片源上只能求助于較大的電影生產公司,或者附近省域的電影放映公司,來維持影院的正常放映活動。民國期間,貴州地區所映的片源主要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電影公司代表供應影片,有“楊舫州代表明星影片公司供應影片,如《姐妹花》《銀星幸運》等”;二是向重慶地區的影業公司租賃,“20世紀30年代貴陽放映的電影,影片多由重慶轉租而來,有聲片、無聲片都有,皆是黑白片”。貴州地區影院的供片主要來自胡心惠的重慶聯友影業社。他通過在貴陽設立辦事處,委派代表戚文華、朱茂琪向貴州各影院提供影片,“片租高達三七開,影院三成”,并以此方式逐步侵占當地影院的股權。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貴州有“5家電影院逐步轉入胡心惠與戚文華之手,此二人成為貴州電影放映界最有權勢的大老板”。
其次是20世紀30年代的貴州電影放映活動,同樣反映了武俠神怪影片的風潮不僅在上海如火燎之勢,在內陸地區同樣影響深遠,并成了這些偏遠地區第一次見識影片的率先之作。像貴陽明星電影院就是以放映武俠神怪片為主,如《火燒紅蓮寺》《十三妹大破能仁寺》就是其存續期間最受歡迎的影片。上海明星電影公司攝制的《火燒紅蓮寺》是最早進入貴州的影片之一。它在貴州各大影院都有放映且還多次復映,均觀者如云,座無虛席,深受市民小販的喜愛。“由于武俠影片是通過電影這一特殊藝術手段,加上特技攝影、機關布景等來表現的,所以即使不識字的小市民觀眾,也能夠接受。”這種純粹娛樂性的影片迎合了貴州當時教育程度普遍較低的民眾,也投射出了貴州民眾的觀影心里——1927年革命失敗后,生活在極其苦悶中的小市民心理,尤其是地處偏遠、物資極度缺乏的底層民眾,在愈發嚴峻的革命現實環境下,他們的不滿愁緒無處發泄,而這類影片中的鋤強扶弱、行俠仗義的英雄氣概給予了他們一定的心靈撫慰。
貴州三十年代以放映國產影片為主,極少見外國影片,上映的卓別林與蘇聯電影也是以資產階級批判意識為主,國外娛樂影片甚少。其實,這與1930年 “不怕死”電影事件有著直接的關聯。1930年2月,派拉蒙影片攝制的《不怕死》在上海大光明公映,因其辱華內容而引發無數觀者抵制。洪深在放映該片的影院登臺發表演說,陳述該片的辱華實據:“(一)無中生有地侮辱華人是盜賊流氓,行為卑鄙、下流、野蠻、惡劣。(二)污蔑我民族無所不用其極,而猶以販賣鴉片為主要情節。舉凡《不怕死》的羅克所加諸怕死的中國人身上,以作反華的宣傳、侵華的輿論。”經歷了此次事件后,中國各地電檢會加強了對外國影片的審查和禁映。貴州政府對此事件亦是高度重視,在對筑放映的影片進一步加強審查之后,還全文公布了電影院檢查法,明確了有以下情形的影片禁止放映:“一、有損中華民族之尊嚴者;二、違反三民主義者;三、妨害善良風俗、或公共秩序者;提倡迷信邪說者。”1930年6月3日,貴州省明令撤銷了省屬的電影檢查機關,電影直接由教育部等中央機關審查才能得以放映。在這種情形之下,貴州各電影院的經營者為保證正常放映營業,很少去租賃外國影片來放映。
20世紀40年代的放映統計數據極其明顯地顯示出了外國影片在貴州放映比重的不斷增加,在1945年至1946年,僅190部影片中外國影片竟然高達96%以上。顧仲彝在《中國電影事業的前途》中對當時內憂外患的電影處境作了描述,“中國經過長期艱苦抗戰,民生疾苦至于斯極,一切建設不但未曾開始,并且各種事業反倒倒退了十多年,中國的電影事業比之日新月異的歐美各國更是望塵莫及,落后到不可比擬的程度。”從20世紀20年代初期到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美國影片都以絕對優勢壟斷著中國的放映市場。大平洋戰爭之后,中國淪陷區,如北京、上海、廣州等城市的美國影片市場被暫時剝奪。在日軍投降后,美國電影以更大的數量和更快的速度重新控制了中國的放映市場。1946年11月4日,蔣介石政府與美帝國主義簽訂了《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條約》(即《中美商約》),將中國各方的主權出賣給美國,“隨著‘中美商約’的簽訂,美帝國主義把美國反動落后的影片更大量地入侵中國市場”。“從1945年8月抗戰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這不足四年的時間內,單從上海進口的美國影片(包括長、短片在內),即達1896部之多。”這些數額龐大的美國電影不僅在上海占據放映的主要市場,也成了重慶放映的主要片源,而依靠重慶影片來源的貴州各電影院也幾乎被外國影片所壟斷。1947年9月,在重慶上映的美國影片《假鳳虛凰》《出水芙蓉》也很快地從重慶流入貴陽放映。但是,這類影片的放映被當地影評人認為是一種資產階級的生活精神腐化行為,值得警醒。

圖2.電影《戀愛與義務》劇照
和電影作為一種舶來品的娛樂功能的引進相似,貴州各電影院初期放映的電影也大多以愛情片、社會片、武俠片為主。“‘聯華’‘明星’這兩個影片公司,是貴陽人最歡迎的!其次是‘天一’……至于影片曾經在貴陽演過而受歡迎的,如像:聯華的《戀愛與義務》《野草閑花》;明星的《碎琴樓》《紅淚影》《空谷蘭》以及其他如像《白云塔》……等片都是!”這種放映局面,在當時引起了貴州政府的重視,認為貴陽的各大影院播放的影片過于娛樂化,不利于民風改進與國民素養提高,“省城內電影場暨各戲院,每為招徠顧客計,不惜放演誨淫誨盜及不正當之影片戲曲,以為時髦,至座位出入、尤復男女不分,殊于善良風格有礙,亟應禁止”。因而,貴州省政府敕令各影院所放的影片與所演的劇目,務必先將影片與戲目上呈給省公安局檢查,必須確定內容是有益風俗的才準許放映,且在座位安排上,須男女有別,給以區分。此舉措實施后,當地省公安局還不定期地派遣警察在各影院放映時段進行巡視,如發現有違反行為的影院,給予重罰。省內還加強了對放映工作人員素質的重視,積極組織電影放映人員赴京學習,“中央調各部隊常務工作人員來京、開辦電影放映訓練班”。
在對影院娛樂化的傾向進行規范后,貴州省政府開始逐漸以一種主導的力量在本省引導電影的教化功能。1935年,貴州省教育廳成立貴陽民眾教育館和安順民眾教育館。在1936年初,貴州省教育廳頒布了《民眾教育館暫行規程》,將全省劃分為東、西、南、北、中5個民眾教育區,分設若干民眾教育館,并在教育館內均設了單獨的電影教育組,主要放映戲劇與電影,以配合教育民眾的相關政策。同年,省教育廳還指派了社教人員赴京學習電影和播音教育,以便更好地實施電化教育。國家教育部為了進一步推行電影的教育,對各省市購買電影設備、改善電影放映環境實施了撥款發放,并將貴州作為了當時的重點扶植地區,實行全額撥款,“首此項輔助全數者,有康、陜、甘、黔(貴州)、察、綏、甯、新、青等省十六區”。在中央的推廣之下,各省市實施電影教育熱情高漲,并以法令形式明確了各省市不以收費為主要原則的實施辦法,“查電影為推行社會教育及輔助學校教育之利器,本部有鑒及此,業已設置電影教育委員會主持其事,所有訓練放映人員及購機制片諸端,業經令知或正在積極計劃進行之中,茲為督促普遍推行起見,特制定各省市實施教育電影辦法”。在此國家實行電化教育的大環境之下,貴州電影院的放映情況也開始有了新的改變。金筑、群新、明星三家電影院在1936年發布了新的告知,“函各影院于放映前,先放映總理像三分鐘,令觀眾起立致敬,以引起群眾之深切認識”。
隨著革命環境形勢的不斷嚴峻,貴州政府當局愈感電影宣傳的重要性,于是將全民電化教育提上了具體日程。“查失學民眾補習教育,及電影教育,播音教育等事業,因時勢迫切需要,各省市教育廳局均經擬具方案送核,并已積極舉辦。”“我國現在之所謂電化教育,通常是包括廣播和電影——電化教育系的課程亦以此兩大門類為主,——電影又分為制片和放映。而放映者是要在民眾中直接工作的,也可以稱之為電化教育的實際施教人。”1937年11月,省教育廳任命劉仁安為貴州省教育電影巡回放映隊放映員,并向省府呈報了在貴陽區域放映的第一教育巡回放映隊開辦申請,并提出經費預算,這一申請通過了省府委員的討論。該第一教育巡回放映隊在次年還抵達遵義城放映,緊接著還將放映區域擴展到了其他黔南、黔北鄉鎮。1938年5月,貴州省政府為具體落實好電化教育方案,“制定了‘民族教育巡回教車實施教學計劃’,并購施教車2輛,配備發電機、電影機、擴聲機、幻燈機、留聲機、收音機、照相機,以及影片、幻燈片等器材,配備有主任、干事、司車、工役等人員,借助電化教育工具,在沿公路區域,對民眾施教,同時進行抗日救亡宣傳”。為進一步加強電影教育工作實施的規范性,貴州省教育廳第三科還開設了電化教育股,主要負責電影教育服務等相關事宜,并進一步劃分了兩個電影施教隊的工作范圍與具體內容。“本省特設實施電化教育組織,有巡回施教車一輛及電影教育巡回施教隊二隊,除第二隊因省會人眾,需要最切、特附設省立貴陽民教館、逐日播放教育影片。”另外的第一施教隊則在貴州的各縣、鄉、鎮實施電影化教育,僅1941年期間,巡回十余個縣,總行程一千多公里,受教人數超百萬。
在解放前夕,電影在貴州仍然是作為教育宣傳的緊要方式之一,“筑劇影院三日復業。減免捐稅事,市府堅持救濟教育等需要,須續微,問題一時難以解決”。在大量的美國電影侵襲下,貴州影評人也在疾呼電影的教育意義。1947年,米高梅的《出水芙蓉》在貴陽上映,遵義籍影評人肖之亮發表文章指出:“好萊塢影星們媚人的嫣笑、誘惑的大腿、富有吸力的胸脯這些觀眾喜愛的條件,所以打破了貴陽放映電影以來的賣座紀錄。相反的許多外國片,無論在文學價值上還是演員的演技上均臻上乘的片子,在貴陽的觀眾面前,因沒有低級趣味,可以不受歡迎。”“做影戲的人是賺錢的,看影戲的人是消遣,這種觀念如果再不打破,影戲事業的前途,一定是不可救藥的了!一定要看影戲的人是為了求得更遠大的智識。”在當時電化教育亟須的背景下,貴州的高等院校也開始紛紛在課程設置中引入電影媒介進行電化教育,像當時的國立貴州大學(今貴州大學)、國立貴陽師范學院(今貴州師范大學)都設立了相關的電化課程,貴陽師范學院購置了美制的超8型電影放映機和各種影片用于電化教育教學。1949年5月,因經濟困難等原因,省府決議撤銷第一、第二電化教育巡回工作隊和巡回施教隊,官方主導的電影教化暫時被擱置。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同年11月,貴州解放。至此,貴州電影放映事業重新進入到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
在中國電影史的早期來看,貴州的電影放映發展相較于其他的沿海城市或中部區域確實存在著難以逾越的差距性,甚至與周邊省域湖南、廣西、四川、云南相比亦存在明顯的落后性。如從專業電影放映場所出現的時間來看,湖南早在1911年就出現了外籍商人的電影放映,“1911年,日本商人山本在城中開設小型電影院”。四川1914年也出現了電影放映,“1914年1至3月,鄧述四、謝廉、張錫如等人從上海購回150部‘電戲’,租用大科甲巷觀瀾閣茶園放映。”與云南、廣西相比,它仍然落后,“1916年,鄧和風創辦昆明最早的一家較正規的電影院——新世界影院”。“民國2年(1913年)廣西都督陸榮廷在龍州仁義街武廟開辦新龍戲院,每隔兩三天售票放映默片。”導致這種滯后性的直接原因就是由于貴州歷史上的先天“邊緣感”,貴州作為單一省份的出現較晚(1413年),且是基于湖南、廣西、四川、云南等邊緣區域的合并而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更像是“邊緣的邊緣”。在這種“不邊不內”(即不處于國家邊界地區亦不靠近內陸地區)的地理位置下,它在官方政治體制中長期并未獲得重視,加之惡劣的山地環境,交通極其不便,1939年才出現了鐵路,1944年省內僅有的一段鐵路被國民黨破壞后,直至解放,貴州才結束了鐵路的空白史。而湖南1905年就通了火車、四川1927年出現鐵路,云南更是由于特殊的邊界位置,早在1910年,滇越鐵路就已經全線通車。恰如馬克思所認為的:“不同的公社在各自的自然環境中,找到不同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因此他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產品,也就各不相同。”地理邊緣導致了貴州電影放映的滯后發展,這是一種典型的地理決定論的反映。
中國絕大部分地區的電影初始放映與戲院、茶樓是緊密相連的,在中國西南的大部分地區,這種情況仍然是如此。回看與貴州相鄰的幾個省域,“成都初期的電影演出主要是在茶園,私人公館或戲曲演出間‘半戲半影半插映’。”“早期長沙的放映活動是以‘借居’方式出現的,‘老德香齋’作為茶樓不僅提供放映活動,同時也是早期長沙戲劇活動的場所。”“1917年由‘外沙三’(外號)等人合股買下坐落于‘牛車路’(今中山西路第五小學對面)的竹林深戲院,改為靖海戲院,經營10多年,放映電影或演戲。”而貴州電影放映的經營場所與它相鄰的幾個省域均不同,它是在“澡堂”環境出現的特殊產物。究其原因,還與貴州文化的特征有著直接的關系。貴州多元且雜的少數民族文化在一定的程度上弱化了漢族生活方式與文化藝術的影響,而茶樓與京劇指代的正是漢文化的生活形式與文化表征。“文化不是可觀察的行為,而是共享的理想、價值和信念,人們用它們來解釋經驗,生成行為,而且文化也反映在人們的行為之中。”貴州歷史上拼湊而成的身份,令它在遠離政治場域的同時也間離了漢文化的傳播,所以中原文化的戲院、茶樓等生活方式在貴州并不流行。但貴州溫泉資源極其豐富,加之山地環境的濕冷,貴州人在明清時期就已經有了泡溫泉、泡澡的休閑活動。“清康熙《貴州通志》載:‘溫泉在縣(新貴縣)東九十里,地名楊郎壩,初出地熱甚,可熟生物,稍遠乃可浴’。”而到了20世紀40年代,貴州有溫泉的地方就開始陸續有修建別墅、浴池等療養場所,這也證明了貴州“泡澡”文化的形成有著非常重要特殊性。
“對于身處西南腹地的貴州來說,它的現代性初體驗是一種不同于藝術審美文化的殘酷體驗,即戰爭被動性的卷入。”歷史上,貴州的地理位置邊緣性造成了它政治感長期的缺席,許久地游離在官方體制之外。直至20世紀30年代,中國革命戰爭格局的偶然失衡,貴州在特殊的現實格局中被拉進了革命空間中,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政治意識關注。紅軍長征期間,中國共產黨以“遵義會議”為標志獲得了獨立自主的革命領導權,也使得貴州在20世紀30、40年代成了中國革命的主要戰場之一。軍隊在貴州的活動不僅僅帶來了革命意識,還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貴州電影放映的發展,尤其是偏遠山區的放映。1935年,為堵截經過貴州的中國工農紅軍,國民黨派出軍隊從廣西進駐都勻、獨山等地進行軍事部署,并在都勻地區放映電影。“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某炮兵放映過抗日戰爭的有聲黑白新聞紀錄片。”1941年,國民黨軍委政治部電影放映隊也曾先后來到貴州,“在花溪、貴陽、遵義、都勻等地放映《坦克防御》《體育軍人》《白云故鄉》《東亞之光》《降落傘》《步兵射擊》等影片”。“1944年,國民黨43均湯恩伯部隊某師部設在惠水縣天主堂,曾放映數場無聲電影。”從軍隊放映對貴州電影放映的推動力來看,不難看出,這是源于貴州作為戰爭空間的一種介入,從而提升了其在官方體中的政治存在感。
通過考尋貴州的電影放映業,更清晰化了電影之于偏遠地區的明智開化作用,亦從另一個角度反映出了絕大部分的西南小城中電影媒介發展的滯后與渴求。它的滯后不僅在于電影院出現得晚,且本地電影廣告也極少,相比較其他區域電影放映的各種五花八門式的廣告宣傳,貴州地區的電影放映宣傳不僅單一而且隨機。
因為貴州早期電影院放映發展關鍵不是觀眾多寡的問題,而是是否有片源能夠支撐起影院正常放映。這一點與相鄰的四川相比有著極大的反差性,四川“1949年前電影放映的特點是:片商多于電影院”。而且四川地區和重慶市的發行機構就僅二十家,像二十世紀福克斯、米高梅、哥倫比亞等國外大型電影公司都均有設立發行處。在梳理貴州電影院的出現與發展中,可以發現絕大部分的電影院是因為無法租賃到放映的片源而導致經營難以為繼,掌握片源的少數人成為貴州電影放映市場的主導者與贏利者。而電影的渴求除了體現在民眾對電影放映趨之若鶩的觀看心理之外,則是官方主導的電化教育實施。電影作為誕生在工業體制化下的媒介形式,其商業性是必然的屬性。在貴州,由于其經濟上的先天不足,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電影放映的商業性,強化了其官方的教化意識。從這一點來看,電影放映確實成了這一地區開啟新觀念、新思想的重要途徑之一。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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