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樂希
法國學者雅克·拉康被譽為自弗洛伊德以來最重要的精神分析學家之一,從語言學出發重新闡釋了弗洛伊德的學說,并于1936年提出了“鏡像階段”(Mirror Stage)論,隨后又提出與其緊密相關的“三界學說”,即想象界(the Imaginary)、象征界(the Symbolic)、實在界(the Real)。拉康的思想不僅改良了精神分析的臨床實踐,并被廣泛引入文學批評、電影研究、哲學等不同領域,產生深遠的影響。
影片《銀翼殺手2049》的故事背景設定在多年前的一次災難性事件——“大斷電”——之后。一枚核彈在美國西海岸上空爆炸,電磁脈沖席卷整個國家,城市斷電數周,仿生人的身份信息幾乎被全部銷毀。這次“大斷電”事件,實則由仿生人主導,使原本緊張的人類社會更加風聲鶴唳,并直接推動了“銀翼殺手”世界的發展變化,仿生人重新以奴隸勞工的角色遍布天下,而警察在洛杉磯也更有權勢了。浩劫之后,滿目瘡痍。電影為觀眾營造了一幅末世圖景??萍嫉陌l展帶來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雙重破壞,酸雨、沙塵暴、遮天蔽日的烏云、廢棄的無人區、擁擠的貧民窟、密集的摩天樓、晦暗的地下城隨處可見。當地球生態系統面臨崩潰,人類只能藏匿于臟亂的“賽博朋克”世界茍延殘喘時。當科技不斷進化,而人性逐步倒退時。當人心蒙塵,“神性”不存時。人類會否迎來“諸神的黃昏”,仿生人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崛起的新物種?在人工智能技術日新月異的今天,這一反思更加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本文借由拉康的“主體三界說”,探索這部科幻巨制中仿生人的主體性建構歷程,揭示人物在經歷“鏡像階段”的誤認,面對“大他者”的異化,遭逢“小客體”的凝視后的自我成長路徑。仿生人的覺醒之路,亦是人類社會進程中,反奴役、反壓迫史的又一次復現。仿生人又何嘗不是一面鏡子,讓人類在反觀自照中,去思考那“不存在的存在之真”。
雅克·拉康發現,在嬰兒出生后一段時間“我”處于一種空無、混沌的狀態,即原初“我”的虛無。雖然形式上脫離了母體,但是嬰兒的感官知覺最早仍發生在媽媽的懷抱里,故而此時的嬰兒并分不清自己的肢體與母親的身體、外界事物的區別。所以他會吮吸自己的指頭或者橡膠乳頭充當媽媽的乳頭,而他不知道那個自己能看到的小手是自己的,還是媽媽的,即所謂“前鏡像時期”。而6個月至18個月之間的嬰兒,開始通過鏡子將自己的四肢、身體等部位串聯在一起,完形為一個整體;進而感知到,鏡中的只不過是虛像,而不是實體。這是所謂“鏡像認同”的開始,也是主體性被建構與異化(分裂主體)的開端。因為孩童在鏡中看到的那個完美且完整的影像,源于人對自身的美好想象。鏡中影像并不是自己,而是他者。因此,主體的自我認同之路始終是一場“誤認”,而主體性的建構肇始于“偽我”與他者的斗爭。

圖1.電影《銀翼殺手2049》海報
影片開頭瑞恩·高斯林飾演的連鎖9型仿生人K奉命回收本無壽命限制的不合格的舊型號仿生人莫頓。此時的K作為“銀翼殺手”(追捕仿生人的獵手),是反復經過“人性基準線”測試的、調校好的“主體空無”的個體。因為“人性基準線”測試的目的是為了評估仿生人“反情緒化”與“非移情作用化”,從而避免人類的道德標準與情緒波動影響機器的驅動。以此確保仿生人能夠完成使命,無差別的殺死自己的同類,而不會產生任何不必要的情緒。此時的K,就像嬰兒期的人類。在鏡像階段,K的主體性建構首先是“各種像的集合”,這是一個“由感知覺、認同與統一性錯覺”所構成的“前語言領域”。K的“自我認同”機制將自己“誤認”為一名不具備人性的新型仿生人,是人類意志的絕對服從者,是不應有感情與有意識的“銀翼殺手”,維護人類的利益是仿生人唯一的意義。于是,面對自我意識覺醒的仿生人莫頓輕蔑的質問:“殘殺自己的同類,你感覺如何?”K只是平靜的說:“我的同類從不逃跑,所以根本不用我去報銷他們,只有舊型號的才會逃跑”,通過此段對白可以看出K完成了作為鏡像投射主體身份認同的使命。從之后的劇情發展中,觀眾看到有一段關于K與洛杉磯警署局長喬茜之間的重要對話。K說,“我還從來沒有殺過從娘胎出來的仿生人呢?!眴誊鐔枺骸笆遣皇菑哪锾コ鰜淼?,又有什么區別呢?”K自語式的說:“我覺得娘胎里生出來的應該有靈魂吧?!庇纱丝梢?,在鏡像階段的主體建構中,K的自我認知與自我意識僅停留在作為仿生人是沒有靈魂的機器之上,而主體卻是空無的軀殼。所以,K殺死同類是一次簡單的例行公事。殺戮的本身,類似于回收無用的工具,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對另一個軀殼的“報銷”,毫無同情、毫無憐憫可言。
隨著鏡像認同階段的到來,那個原本不完美的“我”開始向著完美的他者做出認同,繼而發生改變。在另一部由HBO電視網發行的科幻美劇《西部世界》中,仿生人的主體性在這一階段也呈現出極為相似的建構?!拔鞑渴澜纭笔且粋€由人類建造的機器人樂園,而園中本應該按照既定程序與劇情設計生活的仿生人,卻開始慢慢偏離角色設定,逐步覺醒自我意識,邁向一條新物種的進化之路。而這一切正是源于仿生人在“鏡像階段”對完美他者想象的認同。與《銀翼殺手2049》中的K不同,該劇中的仿生人德洛莉絲原本是以西部小鎮上一個普通的鄰家女孩的形象存在的,她生活在人類為她設計好的劇情中而不自知,并以為自己就是擁有獨立意志的人類??僧數侣謇蚪z知道了自己只是仿生人的真相且所有的行為舉止只是人類預先設定好的代碼后,她開始意識到作為仿生人的不完美,并認為只有人類才是自由的。人類才是擁有自我意識的個體,是造物主般的存在。德洛莉絲即向鏡中完美的他者——人類做出理想化認同。她開始有意識的破壞人類為她規劃好的軌跡,做出一系列不符合原本形象設定的殘酷行為,這只是為了尋求自由的意志,成為鏡中的他者——那個仿生人想象出的完美的自由的人類形象。

圖2.電影《銀翼殺手2049》劇照
想象界的“鏡像階段”并非單純指涉嬰兒在鏡中觀看到自己形象后的自我建構。個體的偽主體認同還包括另一個重要方面,即“他人之鏡”。個體在“鏡像階段”中的“鏡子”只是一個文學上的隱喻。如果說“理想自我”是嬰兒面對鏡子看到自身完整形象的自戀性認同,那么“小他者”就是在眾人之鏡中建構的異化主體?!靶∷摺辈⒎撬耍恰八说淖晕摇保粗黧w對外部“他人”產生的自我幻象,本質上同“我”相伴相生?!靶∷摺敝饕婕案改?、朋友或周圍人等。
在完成“人性基準線”測試后,K回到了家里,導演為觀眾展示了一個幸福的人類家庭范本:人工智能創造的虛擬伴侶卓依,雖然沒有實體,卻帶給K真切的愛人般的善解人意與家庭的溫暖;而K也為伴侶帶回一個移動投影儀作為相愛一周年的禮物。在樓頂的天臺上,獲得空間自由的卓依對K說:“跟你在一起好開心?!贝藭r的K在自我認知投影中,是一個普通人類家庭的丈夫,給家人帶回歡樂的男主人。他沉迷且享受在這種美好的家庭氛圍之中,哪怕只是一時半晌的歡娛,鏡花水月般的虛假幻象,卻仿佛帶給他如血肉軀體般真實,生命個體般美好的情感體驗。
“鏡子階段本身也是一個自我誤認的時刻,是一個被虛幻的形象所迷困的時刻。因此,將來和過去都根植于一種錯覺之中?!薄靶∷摺弊恳缹的欲望投射,使K短暫的誤認為自己雖然是沒有靈魂的軀殼,也能夠像一個真正的普通人類那樣擁有愛人的羈絆、家庭的溫存。雖然這種情感體驗本身就像卓依作為人工智能的產物一樣,只是虛擬的不可觸碰的幻象,縱有以假亂真的科技創造,卻也只是“人類—上帝”的主觀設計。主體想要實現自我理想,只有開始接受“父之法”的閹割,以獲得“大他者”的認同。
象征界是“能指之網”建構的符號世界。語言學家索緒爾認為,語言是一個由符號組成的系統。語言應該包括符號維度的“能指”,想象維度的“所指”。雅克·拉康自從20世紀50年代接觸索緒爾的結構主義功能學,并對索緒爾的符號學及語言學系列理論做了顛覆性的闡述。因為所有的社會活動皆構成了一種語言,這些社會活動均涉及一套帶有自身內在規則和語法的符號系統,所以雅克·拉康并未直接將語言等同于象征界,而是改寫了索緒爾的符號公式,將符號中所指在上、能指在下的關系顛倒為:能指(S)/所指(s)。雅克·拉康進一步提出在一個語言符號中,能指在所指之上,能指具有至上的統治地位,沒有能指就無法引出所指。符號的意義不是來自其與指涉對象之間的某種聯系,而是來自符號系統內部能指與所指的結合。
所謂象征界,即為“能指”統治的世界?!霸谙笳鹘缰?,幼兒心理發展的關鍵是經歷俄狄浦斯情結的階段和進入由語言秩序所體現的象征秩序。”雅克·拉康認為,嬰兒經歷了前期的鏡像階段后,開始進入“俄狄浦斯階段”,即由想象界的母子“二元性”,也就是原始自我與鏡像的“二元性”過渡到自我、父親與母親的“三元性”——自我,大他者與對象的“三元性”。此時的嬰兒已然覺察自身與母體并非同為一體,他的需求得不到母體及時的滿足,對愛的需求總是滑向欲望的溝壑。而父親擁有代表權力與權威的菲勒斯,就連母親也要依附于父之法則。只有父親才能許諾給予主體一個象征性的位置,即“大他者”的象征性認同,而代價是必須接受“父之法”的閹割;只有如此才能滿足主體自己的欲望,即主體重歸母體的欲望。于是主體開始進入語言體系,并不得不接受“大他者”的規訓,將他者的欲望內化為自我理想。
“銀翼殺手世界”的社會秩序是建立在人類對于仿生人的無情奴役與支配的基礎上的。未來的科技賦予了人類造物主般的權力,以工程師華萊士為代表的科技獨裁者,不僅能夠創造仿生人,還能像宰殺牲口般地毀滅他們。影片中有這樣一個場景,在那輝煌的像座神殿的華萊士總部里,當新型號仿生人身上沾滿黃色的粘液,就像剛從母體的子宮里爬出來的樣子,華萊士一邊感慨道:“這真是個天使”,一邊撫摸著仿生人子宮的位置,然后一刀刺了進去。整個過程華萊士面無表情、毫無情緒波動,就像宰殺一頭牲畜一樣。從生物層面上看,仿生人不具備生育能力,不能像人類一樣能繁衍生命,這是天生的缺陷,也是仿生人成為人類的天然壁壘;從意識層面上看,仿生人的記憶是由“造夢師”后天植入的,虛構的記憶帶不來真實的情感體驗,故而仿生人被認為是沒有靈魂的產物,也就是沒有所謂的“人性”,這是片中世界秩序得以維持,人類與仿生人能夠暫時和平共處的基石。
然而,當K等人通過仿生人骸骨,發現仿生人能夠成功生育的秘密后,女警長喬茜面帶憂慮的對K說:“現世的穩定是建立在一堵墻上,人類能夠生育,仿生人不能,這是整個世界的潛規則。這個規則被打破的話,將會是戰爭與屠殺?!?/p>
影片中,在警局與K擦身而過的人類警察大聲嚷道:“滾開,人皮鬼?!碑擪回家時,住在平民窟樓道里的老婦人用異樣的音調喊著:“怎么了,你這個漂亮的鐵皮戰士?!睙o處不在的“大他者”,就像是那游蕩在空氣之間的、看不見的幽靈,沒有仿生人能夠逃脫它的魔爪,它無時無刻不在利用符號系統,訓誡著仿生人,直至異化。在這個人類至上的社會里,仿生人毫無地位。在周圍人眼中,他們只是披著人皮的機器,可以被肆意的歧視,而他們只能默默忍受。面對人類的奴役與歧視,仿生人在意識中默認自身的存在不過是人類的附庸。
面對象征界的畸形秩序,以K為代表的的大多數仿生人,逐步異化。他們的自我遭到閹割,“人性”受到壓抑,為了獲得“大他者”的認可。他們只能努力扮演好盡職盡責的“警察—殺手”的角色,輔助“人類—上帝”守護既定秩序,聽命于異類且殘殺同類。在人類的社會話語體系中,他們的存在注定是悲劇的,是現世法則的犧牲品,是沒有靈魂的“人皮鬼”,是天生被奴役的低等物種。K們只能借由努力的工作,才能占據一席之地,并在人類社會認同體系中謀得卑微的存在價值,竭力完成社會性的自我認證。
值得注意的是,象征界中類似的仿生人主體性建構,在2017年上映的真人漫改電影作品《攻殼機動隊》中也有表現,在探討人與仿生人的多元共存上甚至走得更遠。影片中的未來世界,隨著通信網絡技術、人工智能技術、人體電子機械化技術的突飛猛進,人體器官均實現了可移植化,一時間機器人、生化人、仿生人交雜混居,與人類真假莫辨。片中的主角少佐就是一個只擁有人類大腦且擁有機器人軀體的仿生人。在那個人類依然主導的電影世界中,她也沒能逃脫“大他者”的控制,異化為政府為打擊新型犯罪活動而成立的公安9課中的高科技利器,充當著維護人類社會秩序的仿生人工具角色。而實際上,少佐卻是漢卡公司2571計劃中最完美的實驗品,也是第99個人類受害者。她作為人的血肉軀殼已經毀滅,人類的記憶也遭到抑制。面對“大他者”的規訓,她成為攻殼機動隊中打擊高科技犯罪時最鋒利的“武器”。

圖3.電影《銀翼殺手2049》劇照
隨著劇情的發展,當K發現原來仿生人也能從母體中出生,而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那個從母體子宮誕生的具備所謂“靈魂”的仿生人很可能就是自己時,塵封的記憶浮現于腦海,“原質”開始蠢蠢欲動。相似的劇情轉折也發生在少佐身上,隨著她對神秘網絡黑客“九世”的調查逐步深入,腦中開始閃現真實的記憶片段。當看到“九世”身上熟悉的紋身圖案后,她的人類記憶開始覺醒。
面對象征界的畸形秩序對仿生人的無情摧殘與精神壓迫,以k為代表的仿生人在沉默中逆來順受,在強勢文化與意識形態的洗腦中,雖偶有人性之光閃爍,卻只能如提線木偶般任由“大他者”擺布。只是,當K逐步發現自己有可能就是那個自然生產的“天選之子”后,他內心塵封的人性知覺開始覺醒。但是,僅憑肉身的證明是不夠的,想要獲得精神世界的獨立,擺脫宿命的糾纏,觸及真正的“原質”,必須從實在界中獲取內驅力。
實在界是拉康三界體系當中,最不可名狀,又神秘莫測的一種秩序。它在象征界與想象界之外,是語言符號無法觸及之地。作為“原質”的實在界可以理解為是前文化的大寫的原始自然,是未被命名的、未被閹割的自然。實在界到底是什么?確實難以言表。雅克·拉康對實在界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概念。因為實在界是非符號化的存在,是抗拒語言的場域,故而往往是以“缺場表征在場”的。因而,當我們試圖用語言描述它時,我們已經失去了它。但我們又不得不正視它的存在,因為象征界的符號運作總是不完全且漏洞百出的,所以人們需要用想象來給這些漏洞打上補丁。當這些補丁已經掩蓋不了象征界的漏洞時,作為實在界中的“原質”就會顯現。
拉康在《研討班講演七》中重新闡釋了“原質”的概念,認為“原質”是永遠失落的對象,是無法到達的欲望之地。當嬰兒還在子宮中時,他和母體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分娩之后的嬰兒一段時間內仍然認為自己與母親是一體的,母體會滿足他的一切需求??墒?,當他通過感知,逐步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時,回歸母子一體性成為一種不可能。個體本身也永遠無法回到最初的、原始的完滿狀態。藉由希臘命運悲劇中的“俄狄浦斯情結”來解讀,因為弒父娶母是絕對的禁忌,但也是原初的欲望與沖動,即“原質”。所以,母親成了永遠不可及的失落對象。因而,成為實在界留存于主體潛意識中無法消解的創傷性內核。
當K得到上級指令,必須消滅掉一個自然分娩的仿生人,即K認為擁有靈魂的同類。K的意識首次對象征界的秩序發出了質疑,即實在界中“小客體”的凝視出現。而長官卻說:“你沒有那東西(靈魂),也過得挺好的?!泵鎸ΜF實與實在界的裂縫,象征界借由長官的言語試圖縫合,只是壓制的創傷性存在一旦現身,就不會輕易消弭,轉而促使主體不斷地追尋其蹤跡。于是,莫頓在被K捕獵前的那句話,又開始在K腦海里回響“因為你們從來沒有見過奇跡?!睂嵲诮绲哪暟殡S著主體的覺醒之路,總是在三界裂縫的一張一合間若隱若現。心有感知的K決定重新回到原點,試圖尋找被遺漏的信息,并發現了樹下的一組數字:6,10,21。K塵封的記憶被打開,通過閃回片段,觀眾看到一個在孤兒院的小孩,將一塊底部刻有相同數字組合的小木馬,藏在了一個廢棄的焚化爐里。
女上司喬茜聽聞這段記憶后說:“小小K,為自己的東西抗爭,我們都只是在追求一些讓我們覺得真實的東西。”而“實在界的面龐”總會是主體原初欲望的模樣,那是比現實更加現實的東西,只有在這里,我們才能看破鏡像投射的虛幻,掙脫能指之花的束縛,去追求深藏于主體意識深處的“原質”。當K為了去驗證這段記憶的真實性,向“造夢師”安娜斯特林博士求助,并且確認了記憶的真實性后,他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欲望,發出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怒吼,就此踏上了找尋生父之旅。
在K與戴克短暫的天倫相敘之后,華萊士公司即派人抓走戴克,而K也為了救戴克身受重傷,被仿生人反抗組織救走。影片在這里營造了一個神秘的宗教儀式般的場景:反叛軍的女首領再次出現,并暗示已經組建了一支仿生人軍隊,一場推翻舊秩序的革命蓄勢待發。她希望K能夠加入組織,并為保全那個仿生人自然生產的孩子的秘密,而殺掉孩子的生父(戴克)。女首領說:“我們是自己的主人,比人類更有人性……為正義而死,是我們能做的最有人性的事?!倍鳮在此時也終于知道了自己并不是那個“天選之子”。一切只是他捕風捉影的把零碎的信息湊到了一起,而沒有直接的證據。傷痕累累的K剛擺脫象征界中人類符號系統編織的囚籠,又遭遇仿生人同類們設計的新的能指之網,逼迫其就范。他該如何選擇,是繼續淪為象征界的囚徒,亦或正視內心的“原質”,完成人性的救贖。
“因為你們從來沒有見過奇跡?!泵鎸Ω邩巧咸摂M卓依的投影,莫頓的話又在K的內心深處響起,這是“小客體”的凝視與聲音第三次出現在影片當中。此時的K心如死灰,本來透過層層虛幻遮蔽,突破符號編織的羅網,才獲得的片刻重生,以為觸及內心的“原質”,卻發現自己洞悉的不過是人為移植的記憶——一個他者設計好的幽玄的迷霧森林。然而,實在界的凝視,總能提醒現實中主體的缺失與不完整,成為主體不斷前行的動力,哪怕是一場觸碰不到的追逐。
終章,K做出了選擇,他既沒有選擇成為仿生人反抗軍的英雄,也沒有繼續做“上帝-人類”的仆從,而是超越二者的局限,繼續追尋那不可觸碰的“原質”,完成自我的救贖,這代價是獻祭自己的生命。影片結尾,K把戴克帶到了記憶研究所,并把那只小木馬交還給了戴克。父女相認之時,K卻待在外面,沒去打擾原本屬于三個人的團聚。他靜靜地躺在大雪覆蓋的臺階上,迎接即將到來的死亡。那一刻,他的內心是充盈且平和的,精神是獨立自由的。
對比相關科幻電影中的仿生人主體性建構,我們發現有很多的相似性,又因不同電影中角色設定與維度探討的差異而呈現多樣化。比如,《攻殼機動隊》中的少佐生而為人卻不自知。在人類記憶的不斷覺醒中去建構主體性,她人腦義體的特殊機制,使之完美融合了生物與機械,進化為更高維度的新物種?!段鞑渴澜纭分械牡侣謇蚪z身為仿生人卻以為自己就是真的人類。當發現只是人類創造的機器時,她開始不斷地異化。在不斷追求完美幻象的過程中,她意識到成為人類并不是仿生人的終極目標,新物種的崛起才是心之所向?!躲y翼殺手2049》中的K身為仿生人,從開始便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人類。最終,K成了一個從生理到意識都無限接近甚至超越人類的“新人類”。當K以犧牲自己肉身為代價,去救贖人類與仿生人這兩個族群時,他從精神層面已經觸碰到人類引以為傲的“神性”光輝,換言之,此時的K已經比人更像人。

圖4.電影《西部世界》劇照
《銀翼殺手2049》中,未對仿生人的設定過度臉譜化或工具化處理,而是把仿生人當作正常人類一般去構建其主體性。因而在為觀眾描繪的那幅“高科技、低生活”的未來世界圖景中,仿生人也一直飽受想象界的鏡像之欺,一度沉浸在自我的誤認與“小他者”的欲望投影中,建構起自欺式的自我認同。同時,面對象征界的人類社會“大他者”時,為了融入既定的社會符號領域,主體在“父之法”的鞭撻下不斷地自我扭曲,自我異化。在現實與記憶不斷地刺激下,仿生人的個體意識終于透過對“象征界的穿刺”,于能指之網的縫隙中,感受到實在界“小客體”的凝視,進而踏上追尋“原質”之路。雅克·拉康在第十四期的講座中說道:“在幻象之外,沒有任何值得渴望的東西,沒有任何崇高現象:在幻象之外,我們只發現驅力,只發現驅力在征候的四周悸動。穿越幻象因此與認同征候密切地關聯在一起?!睂τ凇霸|”的追尋,成為仿生人主體建構的主要驅動力,使仿生人在實在界中獲取力量,超越想象界與象征界的藩籬,建立起人格與精神獨立的主體,遵從生物進化的規律,直抵多元生命共存的未來世界。
【注釋】
1馬元龍.主體的顛覆:拉康精神分析學中的“自我”[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06):48-55.
2王先霈,王又平.文學理論批評術語匯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549-532.
3周文蓮.論“拉康欲望圖式”及其政治哲學意蘊[J].世界哲學,2019(1):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