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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科教育亟須改革
《教育家》:高等教育不僅在于教會學生多少知識,更在于引導學生形成正確的價值取向,豐富人生經歷。您對學生的個人發展有什么建議?
陳建翔:我給所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學生一個建議:一定要盡早擺脫單一的、狹隘的“專業學習(研究)”模式;不能把教育簡單地當成一個專業、一個學科來學習,而要首先進入對人生宇宙的整體認識,特別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和量子理論的整體認識。
現在的高等教育是分科教育,弊端明顯。我有一個想法,就是不管學生學什么專業,大學第一年先上一門“大哲學-大科學”課,盡早進入對人生宇宙的“整體學習”。
自從人類進入工業文明以來,世界就被工業生產線的概念、知識、理論分裂開來,沒有任何一所大學開設“整體學習”的課程,大學里沒有任何一個老師是教授“整體學習”的,人們失去了“整體學習”的機會,只能自己去探索。在大學階段,特別是研究生階段,如果還在等著老師來教,等著學校給開課,而不會自己教自己、自己給自己開課,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教育家》:探索“整體學習”需要以什么為抓手?
陳建翔:在我看來,最有價值、最具智慧性、最關乎“整體學習”知識財富的,是以下兩方面的內容——
一是軸心時代的圣賢智慧。公元前500年前后的軸心時代,是塑造人類精神與世界觀的大轉折時代。軸心時代的圣賢智慧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產物,是人類思想的孤品,是不可多得、不可再現的。探究“整體學習”,要下功夫學習中國儒釋道創始人和代表人物的思想智慧與經典教導;要下功夫學習西方哲學史上赫拉克利特、巴門尼德、蘇格拉底、柏拉圖等人的思想智慧與經典教導。從軸心時代距今兩千多年來的情況來看,凡是出類拔萃的思想,幾乎都與那個時代的思想遺產相關,越早進入這一領域的學習,對人的成長幫助越大。
二是量子理論。量子理論是人類社會100多年來形成的一個最能夠體現世界本質和深層次規律的理論體系。它已經成為一種思維方式、一套哲學世界觀體系。我認為,量子理論應該成為教育學的科學方法論基礎。教育學如果還不了解、不會運用“波粒二象性”“疊加態”“互補原理”“觀測坍縮”“不確定性”“波函數”“量子糾纏”這些基本原理,那么它至少落后于時代一百年。
除此之外,還可以學點哲學史和科學史。
對于以上內容,不能僅僅把它們當作“知識”來學習,而要當成“境界”來學習,要用整個生命過程來檢驗它、證實它。
“學習”遠遠重要于“教育”
《教育家》:基于當下的教育形勢,您認為應著重培養學生哪些能力或者素質?
陳建翔:我們當下的教育都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教育的外在化,過于鼓勵學生“向外看”,卻沒有教學生“向內看”“看自己”。
在培養學生的過程中,我希望教育回到內在,回到學生的心性。在中國傳統文化里,無論是講學習還是講教育,都是從“覺”字開始的,比如“學者,覺也”“教者,覺覺也”。“覺”來源于哪里?來源于本心。所以培養學生,最重要的是喚醒和激發學生的心性智慧或者叫覺性。
近代以來中國教育史,把傳統文化的許多精粹誤解和異化了。現今社會上的“教”“學”概念,基本上是套用工業化學校教育模式的,與中國傳統文化兩千多年來的理解相去甚遠。
舉現實的例子來說,研究生少不了要開題、做論文、答辯,現在的問題很多,最關鍵的就是沒有本心,沒有“真”,沒有“覺”。我對研究生有四個“真—實”的要求:第一個是“真心實意”,即做研究必須要有純正的發心;第二個是“真情實感”,即要在研究里注入情感;第三個是“真知實見”,即要有獨特的見地、與眾不同的看法;第四個是“真憑實據”,說明一個事實、講一個道理,需要有依據,包括經典的依據、史實的依據、經驗的依據、科學的依據。
《教育家》:您曾倡導“學習的革命”,這一理念主要包括哪些內容?
陳建翔:我理解有這么幾個要點——
其一,“學習”概念不同于“教育”概念,“學習”遠遠重要于“教育”。一個“學習型社會”是值得歡呼和鼓勵的,而一個“教育型社會”就值得懷疑和追問。學習是社會所有人作為自身主體開展的自主、全面、開放的“認知、探索、成長”活動,而教育是社會部分人作為代表人主體來指導另一部分人開展的限定性的“認知、探索、成長”活動,二者有重大差別。當今社會的一大問題是,由每個人當家做主的“真學習”太少,而意在控制和訓練他人的“假教育”太多。
其二,中國傳統是“以學論教”,主張“教以學為本,學以覺(心)為本”,而當下的教育現實,是“以教定學”,這亟須反思和變革。對此,我的基本態度是“揚學習而抑教育”,再一次反轉二者的關系。
其三,孟子講“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這是講唯有本心的發覺、回歸才是學習的根本目的,而現在的學習已經越來越背離這個目的,需要重申孟子的教育主張。
其四,孔子講“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這提示我們理解學習的正偏界限在哪里,以及當下的學習為什么異化,異化的核心是什么。
其五,柏拉圖講“學習即回憶”。這里“回憶”的意思是學習要面對和挖掘生命內部無比深遠的由大自然演變和文化演變所形成的時間積淀與歷史結構,并將時間積淀和歷史結構顯現于當下的社會生活、家庭生活,而我們現在的學習是“截面化”的、外在的、膚淺的。
以上這幾點,也構成了我的“學習哲學”。
好的教育應該是師生之間“以神會神”
《教育家》:關于寫作、教學和研究,您有什么經驗可以分享?
陳建翔:20多年來我看過的研究生論文有100多本,讓人看了眼睛一亮的,少之又少;大量論文,都是無病呻吟的、套路化的。我國高校的很多學者、學人,一輩子的時間、精力,都放在注解別人的東西上。他們只關心誰誰誰說了什么,然后就寫論文、寫專著,這叫學問嗎,這是“別人的學問”好不好?我們總是習慣于把別人的學問當作自己安身立命的基礎,這是讓我感到非常悲哀的地方。
談到教學,我給研究生上課,是不允許記筆記的。老師在黑板上寫,學生在底下“唰唰”地記,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很美的課堂景象。我常跟學生說:“當教學過程發生的時候,你不應把注意力放在記錄別人的思想上;你在現場,應當跟老師心領神會才是。”好的教育不是老師板書好、PPT做得好,學生筆記記得好;好的教育應該是師生之間“以神會神”,老師的精氣神和學生的精氣神在教學現場充分涌現,實現交互感應、心心相印的過程。
什么叫研究?在我看來,研究就是發現秘密或者說發現奧秘,在別人沒有涉獵的地方,在別人沒有發現問題的地方發現了問題,這些問題的發現和解決有可能給社會、給更多的人帶來好處,這是研究者最大的幸福。我試圖將軸心時代到工業時代這樣一個跨越2000多年的世界文明進程作為研究領域,考察其間人們對人生宇宙的理解、對教育的理解到底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人類對教育的理解如何塑造了今日人類的樣子,未來我們又將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