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丹申 許耀銘
造物依理,觸物生情。理固然依附于物;情,也生于物,感于物,成于物[1]。有別于西方的情理關系,東方的“情理”是儒學和中國文化充分交融后的產物,它在建筑中呈現出一種相互矛盾、相互依存而又相互促進的關系。理,循理,遵循場地條件、功能需求、材料結構之理性;情,抒情,抒發對自然山水、文化歷史、地域人文之情感。寄情于理,情理相生,便是建筑設計中追求的“情理合一”[2]。
但是在當下許多的設計實踐中,缺少理性的怪異建筑與失去靈魂的空殼建筑并不少見,情理關系在建筑中是失衡的,是被割裂的。因此,如何平衡好“情”與“理”在當下建筑實踐當中的關系[3],是在此要探討的問題。
以情為源和本、以理為鵠和用[1]。建筑師應該兼具情與理的雙重視角,以“情”為建筑設計的立足點與出發點,究其文化淵源,察其微小情感。并輔以“理”,以其對建筑設計的各個階段加以引導和約束,方才達到“情理合一”的境界。
臺州市大陳島軍事博物館的設計從建筑的情理關系著手,通過對現狀條件的深入挖掘,凝練出建筑與設計主旨、建筑與自然和建筑與歷史三個方面所蘊含的情感。以情為本,由情入理,在理的引導和規整下,力求實現建筑內的情理合一。
大陳島位于臺州市椒江區東部,臺灣島的北部,為臺州列島106個島礁中的主島(圖1)。島上自然環境優越,人文氣息濃郁,近年來成為游客的觀光旅游勝地。因大陳島特殊的抗戰歷史,又恰逢“臺州艦”護衛艦的退役和回歸,臺州市政府擬在大陳島上打造一處集軍艦展示、歷史研學、休閑游玩為一體的海上軍事主題公園,并設計一座軍事博物館。

圖1 區位分析圖
每個人對于“軍事”的理解都是不同的,有好戰者,試以利刃顯國威;有思念者,擬立碑帖憶故人。但是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戰爭的目的必須是為了和平。”沙場點兵,揮斥方遒縱然令人心潮澎湃,但是戰爭給人類文明留下的創傷和記憶卻是不能磨滅的。所以在這難得的和平年代,站在全人類的高度,珍惜和平、呼喚和平便是對本次設計主旨的解讀,即為本次創作情感的基礎。
設計的基地位于下大陳島的東部,漫長的海岸線在這里稍稍退進,形成了一個寧靜的港灣(圖2)。海風徐徐,漁歌唱晚,歸來的艦船在此停留,亦如歸家的故人。港灣四周,蜿蜒的環島公路穿行而過,由遠及近,為游人提供了全方位的觀賞視角。公路背后,兩座挨著的山巒中間,一條上行的道路將人群從港灣引向一個幽靜的山谷。山谷是采石留下的廢墟,坑洼不平的地表,裸露的山體,就好像戰爭留下的滿目瘡痍(圖3)。

圖2 停泊港灣現狀

圖3 采石山谷現狀
此情此景,令人動容。所以在項目的整體規劃中,設計引用了“生態歸還”的理念。設計將山谷分為遠近兩個部分,針對近端山谷部分,重新開鑿被廢棄物填埋的山間溪流,營造趣味性的濱水景觀,將其作為整個園區的前導空間;遠端的山谷則結合采石場的特殊地貌,營造集休閑娛樂為一體的坡地景觀,另有幾間古樸的民居散落其間,鄉野、田園、人家,恍若世外桃源。設計通過采石場生態的恢復帶來了整個山谷的新生,當植被掩去大地的傷痕,當歡聲代替戰爭的苦痛,對于和平的設計初衷便也悄然走進人們的心里。
山谷兩面的山體與艦船停泊的港灣一同被設計為軍事展示區,分別用作陸地武器與海上艦船的展示。趣味性游覽棧道的設計消弭了軍事題材的嚴肅感和距離感,游人可以在近距離的體驗中加深對軍事及歷史的了解。博物館的基地位置定于山谷右側的山峰上,基地的高度可以兼顧博物館與軍事展示區及和平主題公園的聯系,并保證建筑最好的景觀朝向(圖4)。

圖4 總平面圖
建筑與自然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在朝夕的相處中,他們之間漸漸產生感情。建筑從自然中長成,自然為建筑騰挪地方,它們彼此讓步,互相成全,努力適應著彼此的性格,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而建筑師既是這段關系的締造者,又是這段關系的受益者,細細感悟,亦能窺見建筑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奧秘。
所以在本次設計中,針對建筑與自然的關系設計選擇了一種“柔性”的相處方式[4]。建筑以橫向線條作為基本的設計要素,通過幾個橫向體塊的組合,使建筑在大自然面前延展開來,與山海的走勢保持一致。石頭峭壁向上蔓延,巖石材質的建筑屹立山尖,好似峭壁的繼續生長,“之”字形的盤山棧道自山腳而起,強化了建筑形式與山體之間的關系,使兩者徹底融為一體(圖5)。建筑體量被消解成三段放射型的長條形體塊,順應山勢依次向上抬升,以之字形的坡道和平臺組織功能[5],使建筑與坡地緊密地貼合在一起。每段長條形體塊的中間部分為建筑主要的使用空間,建筑主體雖消隱于山海,但在山海之間,建筑體塊的兩端偏又深深挑出幾個觀景的平臺。一邊望向山谷,一邊望向大海的方向。就好像建筑在自然面前,喜歡中有幾分克制,克制里卻又不失了性格(圖6)。

圖5 西側透視圖

圖6 南側透視圖
建筑應該是自然的,要成為自然的一部分[6]。同樣自然也是建筑的,可以成為建筑的一部分。單以建筑所圍合的空間來看,建筑是非常有限的;但若是以視覺對空間的延伸來看,建筑卻可以是無限的。基于這樣的理解,在面對海島建筑多樣的景觀類型時,設計巧用中國園林中“因借”的手法[7],巧借天之遼闊、地之蒼茫、海之浩渺,并將其以“框景”的形式納入到每一段的參觀流線中。建筑體塊兩端空透,沿著室內緩坡向上,窗外的景色被趣味性的空間裝裱成不同的形狀,有豎長型的,有扁長型的,有大方形的亦有小方形的。當天地之觀突然被束縛,或長或扁,或大或小,遠遠望去,都勾動著游人不同的心情和境遇。此間一遭,以山海之景牽引前行,在移步易景的觀賞之余,又感悟天人之間的奇妙境界(圖7~8)。

圖7 剖面圖

圖8 立面圖
每個地域都有各自的歷史,自然就會有歷史的積淀[8],這份積淀包含了這片土地千百年來文化、記憶、精神和情感的傳承和累積,而建筑正是這一切的載體[9]。所以如果有一天歷史被人淡忘,那么建筑是有責任的。
大陳島是一座有歷史的海島。在建國初期,國民黨在戰敗后遷至臺灣,但實際上還控制著大陸許多的島嶼,其中大陳島便是浙中南國民黨殘部的主要據點之一[10]。因其特殊的軍事地位,大陳島上人數最多時可達3萬人,并修有教育、衛生、軍事等方面的配套設施。1955年,解放軍攻克一江山島,在失去外圍屏障后,國民黨當局被迫實施了大陳島撤離計劃,并將遺留的碼頭、漁船、物資悉數銷毀。
時過境遷,再次踏上這塊土地,往事已然淡去,剩下的只有那一份血脈相連的思念。雖是時間不可逆轉,但是空間卻可以帶人們重新感受那段特殊的歷史歲月。基于這樣的情感,設計采用了一種放射型的展陳空間,空間由大及小,由遠及近,空間尺度的變化帶來人們感官的轉變,使人仿佛穿梭在時間的隧道中。而整個建筑又由多個尺度不同的放射型空間串聯而成,每個放射型空間僅有前后兩端采光,在稍顯昏暗的展陳空間里,光便成為了唯一的線索,游人循光而行,便可在空間尺度和光影的變幻中重溫歷史的記憶(圖9)。

圖9 建筑放射型展陳空間分析
建筑主體由六個放射型空間構成。沿著盤山棧道拾級而上,初入眼簾的是建筑的入口空間,入口空間尺度雖小,但稍作鋪墊,便可進入建筑的第一個放射型陳展空間。該空間由大及小,由明及暗,游人在空間盡頭的小光簇中轉身,便進入了建筑的第二個放射型空間。這個空間主要由開放式瀏覽區、后勤輔助房間和一條上行的走道構成。瀏覽區向著大海的方向打開,游人在此歇息之余,也可通過翻閱書籍了解當地的歷史文化。由狹長的緩坡向上,穿過一段稍顯昏暗的走道,便進入了建筑主要的展陳空間。該空間被橫豎兩塊斜板分割成三個不同形式的放射型展廳,相鄰還設置了一個臨時展廳。每個空間的出入口尺度各不相同,隨之而變的空間和光影也各有不同(圖10~12)。

圖10 一層平面圖

圖11 二層平面圖

圖12 三層平面圖
在流線的盡端,光最終將游人引至建筑內最開闊的一個平臺,窗外便是大海,也是昔日同胞離去的方向。當人們穿過一個個被厚重歷史裝滿的陳展空間,看過一幕幕不為人所知的歷史記憶后,可以在這里駐足、停留,與大海那邊的同胞隔岸相望。深情至此,便是設計對歷史的一份交代。
因有情,理被賦予了價值和意義;因有理,情便不再是無根的浮萍。情與理在建筑中交融,消解了常規意義上感性和理性的對立沖突,使建筑最終達到情理合一的境界[1]。
大陳島軍事博物館的設計過程秉持情理合一的價值觀,以情為設計的出發點和著力點,深入挖掘設計背后的情感、理想和歷史淵源,并以理加以規整和引導。當情理不再是牽強附會的修飾,建筑創作方才能回歸其最初的動力和熱忱。
資料來源:
文中所有圖片均為作者自繪、自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