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逵 張曉莉
場治聚落是明代淮南鹽區的基層管理單位,也是南直隸海防重點部署對象。位于江蘇東部沿海的淮南鹽區,自唐代劉晏改革后一直是國家鹽稅的重地,兩淮鹽商、官員匯聚的揚州城更是成為了全國最為富庶的城市之一,緊鄰南京,接壤皇陵,管轄漕運(圖1)。這一特殊的地理區位,使得淮南鹽場成為了明代倭寇重點進犯的區域之一,正如《武備志》中記載:“夫寇興以來,燒劫屠戮之慘,吳浙淮陽所同,若獲利之多,則未有如淮陽者,而賊所必不能舍者,在是矣。況其地運道、陵寢在焉,所系尤重乎?!盵1]目前國內建筑學者對淮南場治聚落的相關研究主要斷層為兩個部分。其一是從海鹽視角,結合地理因素對聚落的發展過程、分布概況、空間構成要素等展開了較為詳細的研究[2];其二從海防視角展開明代南直隸整體沿海防御聚落體系的研究,但對淮南鹽區內的海防建設僅做了簡要的介紹,涉及場治聚落空間的深入研究并未展開[3]。兩類研究相互獨立,未有交叉。而聚落是綜合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從單一海鹽或海防的角度展開研究,不僅容易造成認知的片面,還會對場治聚落的保護發展造成“原真性”和“整體性”的缺失。本文基于系統理論,運用圖文互證的分析法,從海防視角對明代淮南場治聚落的分類、空間秩序和空間結構等內容展開研究,總結其發展規律,試圖為江蘇東部沿海聚落的特色保護提供新的思路。

圖1 明代淮南鹽區區位分析圖
有明一代,南直隸海防建設與淮南鹽業聚落發展一直有著密切的聯系。明代海防體系建設整體經歷了早期體系建立、廢弛,中期體系加強以及后期衰落三個階段。早期海防采用積極防御的政策,沿海巡視以節制于淮南鹽場的巡檢司為主力[4],中期海防調整為被動防御,為鞏固海岸,保證后方安全,于鹽場設置多重軍防,拓展東西橫向縱深,并于前線增加屯兵數量,由此帶來了同一層級場治聚落的不同分類發展。
明代早期,淮南采用“都司衛所制”[5],鹽區內海防設施主要有“巡檢司、烽堠”兩級體系[3]。早期由于國家安全的主要威脅來源于北方蒙古,加之建國之初軍事力量較為強大,倭患不足為慮,主要采取溫和招撫的政策[6]。因而海防以主動防御為主旨,統一于國家軍防體系,采用“都司衛所制”,整體形成了“衛所—巡檢司—烽堠”三級體系。又因早期抗倭主戰場非淮南,故僅有巡檢司、烽堠設置于鹽場內部,每個巡檢司配弓兵30至40不等,主要負責淮南鹽業緝私,同時兼顧海防。而烽堠則為海防第一線,每座均有數名瞭偵兵,負責海域偵察,瞭望敵情。但因烽堠需緊鄰海岸線,因而設置于場治外部,對聚落空間發展影響有限,如圖2所示,烽堠所在之處均與聚落有一定的距離。而巡檢司則主要節制于鹽場,士兵糧餉亦由鹽運司發放,屬鹽場常駐人口之一,對場治聚落空間的形成和發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圖2 明代淮南烽堠與場治聚落分布關系分析圖
中期為抵御大舉進犯的倭寇,朝廷于淮南鹽區修建寨堡,形成了“營寨、巡檢司、烽堠”三級體系[3],在原有基礎上增加了地域空間上的防御縱深。嘉靖十三年至萬歷二十年間,倭寇屢次進犯淮南鹽區,占據 茶、豐利、掘港等場為巢[7]。為鞏固海岸,抵御倭寇于沿海,阻止倭寇對揚州乃至南京造成威脅。明廷加強了淮南鹽場的防御體系,于鹽區修筑寨堡,屯兵造船,整體形成了“營寨—巡檢司—烽堠”三級防御?;茨消}區海防亦由“點狀”向“線狀”再向“面狀”發展(圖3)。作戰策略的調整,海防營寨的設置,屯兵數量的增加給淮南場治聚落發展帶來了轉折,形成了同一層級不同類型的分化,奠定了聚場治聚落空間發展的基礎,明確了其發展方向。

圖3 明嘉靖時期淮南場治聚落中三級海防體系分布示意圖
明末海防體系雖有所衰退,但其基本延續了中期的海防政策和建置,對場治聚落空間的發展并未產生變革性的影響。
淮南鹽區戰略地位的提升,帶來了海防建設的主次之分,因而海防設施的層級、分布、屯兵數量的不同給場治聚落空間帶來的影響亦并不相同。嘉靖時期,倭寇主要由南側長江入???、北側黃河入??谝约爸胁繓|臺近海處登入,因而分布于此區域的掘港、東臺、廟灣鹽場是海防建設最為集中的聚落。而與之臨近的白駒、劉莊、安豐、富安、金沙、呂四等聚落的海防設置主要是為了策應作戰,形成線性防御,故而設施分布較為分散。在此整體布防的統籌下,同層級的場治聚落分別向以下兩類發展。
(1)軍營筑城促進場治聚落的縣級發展
軍營筑城建設促進了場治聚落向縣級發展。明代淮南場治聚落雖因海鹽經濟的發展成為南直隸極為重要的組成,但地處偏遠,且由朝廷自上而下直接管控,自身體系完善,因而獨立于行政體系之外,并未設縣。由于海防發展、守備管理和營寨建設帶來了海防據點東臺、掘港、廟灣的城防修筑,從而促進了場治聚落的縣級發展。
明代早期,淮南場治聚落中共設九個巡檢司,豐富了聚落的空間組成,但此時因屯兵數量較少,且主要為鹽業緝私,因而海防對場治聚落空間的影響并未突顯。至明嘉靖時期,倭寇屢有進犯,朝廷根據海防戰略地位不同,調整并設置場治聚落中營寨的數量、疏密,改變官兵配置。位于長江、黃河入??诘木蚋酆蛷R灣場是淮南海防的重要據點,以守備鎮守[8],分別筑城以御外敵。而東臺雖為鹽區中部,但因其所在地區緊鄰海岸線,且可由射陽湖直達高郵衛、運河乃至揚州,因而著重設防,以千總把守,并于隆慶年間修建土城[9]。城防修筑和大量屯兵,逐漸擴大了掘港、廟灣、東臺三個聚落的規模,其功能逐漸完備,故發展至清代陸續被提升為縣級,獲得較大發展。
(2)寨堡駐扎促進場治聚落的市鎮發展
策應作戰,連線海防的寨堡設置促進了場治聚落的市鎮發展。緊鄰海防據點的場治聚落,雖非倭寇主要登入地點,仍處于極為重要的海防區位。為保障海岸沿線的安全,策應海防據點作戰,明朝也于此類聚落中設置了寨堡,但因是非主要作戰地點,并未筑城,將領級別、寨堡分布、屯兵數量也均低于縣級發展的聚落。且明末倭患解除后,屯兵迅速撤離、解散,聚落空間發展逐漸恢復鹽業經濟主導,因而寨堡的設置雖改變了聚落空間,但并未對聚落規模和等級形成持續的影響,聚落仍沿著鹽業市鎮的軌跡向前發展,以呂四場為例。呂四場雖位于長江入???,三面環海,亦有一定數量的屯兵,設有把總,但因緊鄰海門縣和通州千戶所,戰時調兵迅速,因而并未筑城,亦未獲得較高層級的海防建置(圖4)。明末屯兵撤離后,聚落空間向市鎮方向發展,并延續至今。

圖4 明代呂四鹽場區位分析圖
因特殊的地理區位,場治聚落空間秩序由海防與鹽業經濟綜合主導發展。但不同時間,不同地域,海防體系有強有弱,鹽業經濟有盛有衰,如此帶來了不同類型場治聚落空間秩序的變遷。
縣級發展聚落位于海防戰略要地,其空間秩序逐漸由海防主導。明初洪武年間,淮南倭寇進犯較少,又因采用御敵于海的積極防御政策,海防建設對鹽場影響較少,因而淮南場治聚落空間秩序整體圍繞海鹽經濟展開,其社會結構亦以灶民和鹽業管理人員為主,軍籍人員為輔。在聚落中形成了以鹽業管理空間為核心,緝私、海防空間為輔助的二級序列。嘉靖“大倭寇”時期,淮南海防亟待增強,為保障揚州、運河和留都南京等地的安全,明廷向廟灣、東臺、掘港三處陸續增派兵力,招募灶勇,派遣守備或千總等高級將領坐鎮指揮,并修建城池。其中灶勇多來自于原本游走于鹽場的鹽徒[10],招募之前他們與場治管理對立,非聚落社會結構的穩定組成,雖其活動對鹽業經濟頗有影響,但對場治聚落空間影響較為有限。而抗倭戰爭招募之后,他們派駐于鹽場的各軍營、寨堡,成為場治聚落社會結構的重要組成。此時場治聚落整體屯兵數量上升,而常年的戰亂又使得灶戶多有逃散,社會結構發生了重大變革,士兵比例明顯提升。且為增強海防而修建的城墻和基礎設施直接主導了聚落的空間發展,原本以鹽業管理為核心的空間轉為以海防為中心。以廟灣場為例,據光緒《阜寧縣志》記載:“明初為鹽場,中更倭擾,萬歷二十三年漕撫李戴,始即原任巡撫唐順之舊書基址,跨運鹽河筑城?!盵11]此時,早期修建的廟灣鹽課司署已位于城外,非聚落空間發展的核心,如圖5所示。清雍正立縣后,以城為治所,并沿用明代海防所建廳署建筑,如表1中所示。由此可見,明倭寇之亂后廟灣的聚落空間秩序已由海防建設為主導。

圖5 海防建設主導的廟灣鹽場聚落空間分析圖

表1 廟灣場治聚落海防空間要素變遷一覽表
明代市鎮發展的場治聚落空間秩序較為平穩,整體以海鹽經濟為主導,但海防建設對其發展有著極大的促進作用。市鎮聚落雖非戰略要地,但仍位于海防一線,為策應廟灣、東臺和掘港軍營,一同抗敵,明嘉靖時期于場治聚落中修建寨堡,增加屯兵。與縣級聚落相似,大量非生產人口的到來,改變著聚落的社會結構,使得海防建設成為場治聚落空間發展極為重要的因素之一。但因其多設置于聚落核心空間外圍,且未筑城,因而鹽業經濟仍為聚落空間發展的主導因素,鹽業管理空間依舊為聚落空間的核心(圖6)。但大量非生產人口的到來,交易需求的增加,促進了聚落向市鎮轉化,聚落空間也逐漸豐富。

圖6 海防空間與聚落核心空間分布關系分析圖(a 白駒場治聚落 b 石港場治聚落)
不同類型的場治聚落隨著海防建設對聚落空間秩序的影響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空間結構。空間結構雖為聚落空間形態的“基因”,相對穩定,但其自身也有一個形成和發展的過程。明代是淮南海防、經濟最為綜合的時期,也是場治聚落空間結構形成、發展到相對穩定的時期。
縣級發展的場治聚落空間結構由邊界模糊向邊界清晰轉化,其內部結構亦由自由布局向組織清晰發展。明初期海防聚落體系初步建立,場治聚落中社會結構較為單一,以管理和生產人口為主。聚落以鹽業管理空間為核心,以鹽課司緊鄰街道為主街,以點狀分布的信仰空間為模糊的邊界組成聚落的空間結構。但此結構較為零散,中間連接部分相對缺失,因而聚落整體形態較為“無序”。明中期建城以后,場治內部人口數量增加,社會結構改變,聚落空間結構逐漸明晰。此時雖未立縣,但因發展以自上而下的模式為主,其空間結構受《周禮·考工記》“匠人營國”規劃原型的影響較深,雖因地理因素的作用,由原型經拓撲關系發展為不同的形狀,但其結構的本質并未改變。聚落以管理空間為核心,十字街道為主軸,并以管理空間前街為軸,形成左右對稱的格局,對稱軸兩側分布著商業、信仰等空間,街道與城門相對,由接近方形的城墻確定邊界,城外護城河與鹽區運河連接,便于運輸與船只的進出。城內以居住空間進行填充,整體形成了核心、邊界、外圍的三重結構。如此將明初單一零散的場治聚落空間整合成結構明確、空間豐富、功能完整的聚落形態(圖5)。
市鎮發展的場治聚落空間結構邊界隨著海防的設置而向外拓展。明初場治聚落并未市鎮化,聚落空間與縣級發展的聚落類似,規模相仿,以鹽業管理空間為核心,整體結構還未明確。至明中期海防建設加強,人口規模也有所擴展后,因寨堡的設置加強了核心與邊界的聯系,從而形成了以鹽業管理空間為核心,以核心街道為主軸,以寨堡設置為方向拓展聚落邊界。其空間結構雖未如縣級聚落規整,但其聚落空間核心明確,街巷布局合理,邊界拓展方向清晰。如圖7中所示的茶場,從圖7a中可見明代 茶場治聚落中以鹽業管理空間為核心,海防備倭營分別位于聚落東側和西北側,發展至清代東側備倭營雖已不復存在,但聚落街巷已延續至此,且與明代聚落主體相連。而西北側的備倭營和寨堡至清代已形成街市,場治聚落市鎮空間已向其延伸。

圖7 茶場海防建設促進市鎮發展對比分析圖
明代海防是江蘇東部沿海聚落極為重要的發展因素之一,且與淮南鹽業緝私多有交叉,對聚落空間的發展演變起到了直接和間接的影響,是淮南場治聚落研究不可忽視的因素。本文通過建立海防發展與場治聚落的聯系,將聚落分為縣級發展和市鎮發展兩類,并根據海防建設對場治聚落空間秩序和空間結構展開分析,總結場治聚落空間演變的規律,希望補足既往研究空缺的同時,也為東部沿海聚落的特色挖掘和保護提供新的思路。
資料來源:
圖1,3~4:以明嘉靖《籌海圖編》為底圖自繪;
圖2:以《中國古代地圖集(明代)》鹽城縣圖為底圖自繪;
圖5:以清乾隆《兩淮鹽法志·繪圖》廟灣場圖為底圖自繪;
表1:根據清光緒《阜寧縣志·卷二·公署》整理;
圖6:分別以嘉靖《兩淮鹽法志·圖說》白駒場圖、石港場圖為底圖自繪。
圖7a:以嘉靖《兩淮鹽法志·圖說》 茶場圖為底圖自繪;
圖7b:以清嘉慶《東臺縣志·縣境諸圖》 茶場圖為底圖自繪;
文中其余圖表均為作者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