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楠
隨著文化建筑與當地市民日常生活的關系日益密切,容納普通城市生活的世俗空間逐步被納入文化建筑的范疇[1]。劇院建筑作為文化建筑的一種,也承擔著為城市公眾提供日常生活空間的職責。而現實中,由于其服務對象單一化和功能活動專業化,使其成為少數人進行觀演生活的專屬場所,從而長期脫離人們的日常生活。
因此,從日常生活的角度出發,劇院建筑需要考慮更多的普通市民及其日?;顒?,應允許更多非觀演人群的進入并包容其多樣、隨機、非正式的活動方式,滿足其日常的心理情感需求,使劇院的運作更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
進一步體現在建筑設計上,日常生活需要從開放的外部環境、多元的建筑功能、親和的建筑形式三個方面建立系統的空間結構對其進行承載和引導。開放是為了使公眾能夠進入,多元是為了承載多樣的日?;顒樱H和則能更貼近公眾日常的心理情感。三個方面需要共同作用才能建立完整的融入日常生活的劇院建筑體系。
同時,日常生活性作為一種設計理念,在落實過程中則需要得到建筑師及甲方對建筑的價值定位認可,并為其提供有力的權力支持,使其實現成為可能,因此需要對其支持條件進行必要介紹。
在價值定位上,一方面,坪山大劇院沒有選址在城市邊緣地區來獲得充足的場地去表達其宏大紀念意義,而是位于坪山區的核心地帶,周邊環繞著豐富的城市功能——居民區、學校、城市公園,能夠輻射到多樣豐富的公眾,這表明了政府對其“服務公眾”的規劃定位(圖1);另一方面,作為建筑設計主導的建筑團隊——OPEN建筑事務所希望該建筑“以包容和開放的姿態為所有人提供一個特別的、有吸引力的城市空間”[2],表達了其一直以來對于社會性問題的關注和對普通公眾的關懷。

圖1 坪山大劇院區位圖
在權力支持上,該項目的甲方即政府為建筑師在建筑中增加商業指標、更改任務書、與旁邊美術館置換功能等方面都給予了大力的幫助,從而使建筑融入了更多的日?;顒?。學者阮慶岳曾表示“任何善意的公眾性設計構想,尤其在必須突破舊有教條與規范限制時,必然需要有能理解的權力作支持”[3]。正是有了這種支持,才使得價值的定位有了落實的可能。
外部環境作為進入建筑主體的前置空間并與城市交接,應以一種開放的狀態面向公眾,通過柔性的邊界使其方便進入并創造更多小尺度、多元化空間使其可停留、可活動。
(1)柔性邊界
在場地與城市的邊界柔性處理中,首先該場地邊界的景觀設施均以稀疏的樹坑綠植、小丘、樹陣等可穿梭的形式存在,這些處理形式使場地的邊界更加通透化(圖2)。一方面,因為通透,外部的視線和活動可以更容易地被引入空間;另一方面,通透還可以使內部的交往活動因為來自外部的支持而不斷得到加強[4]。由于內外之間沒有視線和物質阻礙,使得內部活動能夠切實地吸引外部人流進入并豐富內部活動。

圖2 實景頂視圖
其次,在場地北側,通過塑造人行步道配以景觀休憩設施重新獲得“街道感”來緩解寬闊的城市車行道路與建筑之間的隔離和對公眾產生的心理距離感。這種將場地邊界“場所化”的設計為公眾提供了日常熟悉的街道生活,公眾更易于以一種常態化的方式進入場地。
這些方式都為進入場地創造了更多的便利性,從而激發更多的偶然性活動,使沒有計劃進入的公眾參與到場地內的公共活動,創造更多的社交機會。建筑師李虎就曾指出“當前,我們城市的結構、空間都不提供這些機會,所以你慢慢就不去社交了,因為沒有這個便利性。而當具有了便利性,空間能吸引你去使用的時候,它就會引導你去做這些事情,就會產生一些積極的轉變”[5]。
(2)小尺度、多元化活動空間
在場地的活動空間設計中,首先在整體的大空間中植入多種連續小尺度元素,南側兩個可上人活動的小丘、東側可串行休憩的樹陣,以及呈環抱姿勢的水池等,都從人的感官尺度出發創造可停留的小尺度景觀(圖3)。并且具有連續性的小尺度空間沒有將大空間打碎成封閉的私密空間,大空間在包容連續的個人化體驗空間的同時形成多元化空間。

圖3 外部環境設計分析圖
除了各種小尺度空間,在東南角和東北角還設有兩處適宜尺度的廣場,并在街角以水池圍合,使廣場角部不至于向城市道路發散,形成內向的積極空間,鎖住場地內的人流。這種在可觀的開放性與適當的圍合感之間的平衡,是空間吸引人的活動和有效使用的方法之一[6]。同時,廣場的形式也并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設計感”,如同景觀布置之后自然而然剩下的一塊“空地”作為集散使用,“空地”的集散空間原型使廣場更能貼近其最初的日常使用意義。這種采取“弱設計”態度的樸拙形式使公眾不需要被規整秩序的美學空間所限制,從而能夠進行豐富的日常世俗活動。正所謂“大巧不工,空間的美是使用者的自發散在的活力的集合效果”[7]。
而貫穿這一系列的設計最重要的思路是將外部環境作為一種體驗活動空間而非觀賞對象。人在環境中進行各種活動的同時,也成了外界眼中的社會性景觀,這種看與被看的關系相比于人群單向地觀賞景觀會引發更多的社會性活動。
在建筑功能空間層面,周榕曾指出,“通常的劇院建筑之所以缺乏‘公共性’,是因為演出空間的低頻使用特性,造成圍繞劇院核心功能而展開的社會活動連續性不足,單一觀演空間的復雜度也不夠”[8]。而在該建筑中建筑師創造了更多形式的觀演空間和非主體的功能空間,并以一條貫穿室內外的公共流線串聯,為公眾的介入提供了豐富的機會和活動方式(圖4)。雖然建筑中加入了更多的復合功能,但仍以“觀”和“演”功能為主體,不失其劇院屬性。

圖4 功能分解分析圖
(1)主體功能外延
傳統的觀演空間作為單一的專業性活動空間,并不能使更廣泛的公眾參與,這就需要將其在一定程度上從建筑中心解放出來,參與到外部空間或建筑邊緣空間組織中,能夠與城市公眾獲得更便利的接觸,使觀演活動以一種非正式的和隨機的方式發生。
首先,建筑師將劇院演出的排練廳從后臺挪至建筑邊緣作為一個黑匣子小劇場,可通過室外平臺直接進入。除了服務于演出排練,還能進行小型演出,并對外為市民提供集會、講座等日?;顒訄鏊?,增加其日常使用頻率。
其次,在北側四層平臺上設有一處室外小型劇場(圖5),可使專業演出在室外進行,直接呈現給城市公眾,并且小劇場中的臺階式內向空間更能拉進演員與公眾的距離。在閑時這里也能為普通民眾的藝術表演提供場地,使建筑的表演空間不僅僅為專業演員使用。

圖5 室外小劇場
另外,東側懸挑的供觀眾休憩使用的室外平臺,以其出挑的框景形式,成為了一處向外敞開的表演舞臺,結合東側的聚集廣場,形成了類似于中國傳統戲臺的觀演空間(圖6),在這里可以上演傳統藝術演出或公益電影放映,從而喚起城市居民對于過去生活的記憶,也能為民眾提供更多無門檻的公共觀演活動。

圖6 東側懸挑平臺
黑匣子小劇場、臺階式室外小劇場以及傳統戲臺式空間,在創造多樣的空間形式的同時,又回應著城市中熟悉的生活場景。這種都市環境再熟悉化的過程,是對日常生活經驗的重新關注的過程,它不是要再造一種全新的空間形式,而是通過在原有的場所環境中意義的再發現,環境變得更為人所熟悉,從而去替代陌生和疏遠[9]。
(2)增加非主體功能
在核心演出功能之外,設計中又植入了更多日常使用的非主體功能。舞蹈教室、琴房、排練室、藝術體驗等,都是與劇院相關的藝術輻射功能,雖然在使用上仍然帶有一定的正式性,但卻豐富了劇院的藝術屬性和活動方式。
同時還加入了酒吧、餐廳、咖啡廳等日常休閑的消費場所。列斐伏爾曾強調,不應簡單地將消費看作是一種消極的、否定的力量(左派的思想),而應將消費場所看作是一種自由的、具有發明和創造性的生活場所[10]。這些日常消費場所為公眾提供了更多非正式性的社會交往空間,從而引發更多的社會性交往活動。
此外,建筑師還將公園的形式植入建筑中,在逛公園已經成為普通民眾的一種常態化活動的基礎上,屋頂花園的存在使人們通過熟悉的生活方式來引導公眾對劇院建筑的常態化使用。在上海油罐藝術中心中,建筑師表現出了同樣的理念,在多個油罐建筑之間以公園的形式聯系,建筑成為公園中的設施,公眾可在逛公園的活動中激發參觀藝術的行為發生。
這些非主體功能使劇院建筑功能更加復合。功能復合化程度的提升意味著其公眾活動的兼容性變強,集聚效應越強,其空間的日常性會相應增強[11]。
(3)創造公共流線
在以上基礎上,建筑師又結合多樣的功能空間設計了一條貫穿室內外的公共流線(圖3)。公眾流線從北側室外臺階經過黑匣子劇場和室外小劇場到達屋頂花園,再通過屋頂餐廳的公共樓梯進入到室內,經過琴房、排練室等非主體功能區最后下至二層的藝術體驗區及門廳,整個流線并不影響正常觀演人群的體驗,卻為普通民眾提供了一種免費參觀建筑和體驗藝術的機會。雖然從屋頂花園進入建筑的方式目前仍然需要一定的管理措施,但建筑師最大程度地提供了一種可能。建筑師認為,“城市需要開放的社會,你要為那個時候做設計,你不能為了這個時代而(只)做這個時代的設計”[12]。
同樣的公共流線我們也可以在庫哈斯的建筑中看到,在波爾圖劇院、西雅圖圖書館以及臺北表演藝術中心中,都在主體功能之外設計了免費的公眾參觀流線。坪山表演藝術中心,可以理解為OPEN事務所向OMA的致敬之作——人無分貧富均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自由進入并漫步于劇院之中[13]。
在建筑形式層面,“日常性”的關注點并不在于讓人一看到就興奮或壓抑[14],而應以親和的形式貼近公眾的日常生活狀態和心理情感需求。建筑中通過透明化的界面、生活化的灰空間以及日?;纳?,使建筑充滿了日常生活的氣息,給人以親和感。建筑師認為“建筑最終是關于人的問題,不是關于形式、材料、光線、可持續性,這都是次要的問題,都是手段。目的是什么?是人性,做建筑的目的是建立對人性的尊重”[15]。
(1)透明化的界面
首先,建筑界面以多種層次進行透明化處理。在形體上,外界面通過一系列的室外活動空間——懸挑平臺、室外樓梯、室外劇場將人們的日常活動直接呈現給外部公眾。在表皮上,使用多孔折板幕墻體系,折板上部孔密遮擋陽光,下部孔疏穿透視線。在開窗上,基于統一的折板二次表皮,通過部分的掏空,使內部公共空間均通過透明玻璃幕墻完全呈現出來。建筑界面通過形體的空間操作、開窗以及折板材料的細節處理,以多種層次的透明形式使外部公眾清晰地了解內部的活動,滿足了對建筑內部活動的視覺可達。這些方法同樣如庫哈斯對于建筑透明化的操作——通過增強建筑局部進深方向的透明性,實際上增強了建筑的動感,引起公眾對建筑進行解讀的興趣[16]。同時,豐富的外部空間和表皮層次處理使建筑形成一種軟界面與外部交接,緩和了公眾身體和視線與建筑之間的對立感(圖7~8)。

圖7 整體外觀圖

圖8 立面多孔折板
(2)生活化的灰空間
其次,建筑師對底部懸挑形成的檐下灰空間進行生活化處理,在其中加入景觀休憩設施,使其成為可停留的休憩場所,公眾不必在進入建筑和參與外部活動之間做出必須的選擇,得到了安全的心理庇護(圖9)。并且東側加深至15m的懸挑灰空間可容許跳舞、晨練等多種生活場景存在(圖10)。這里并不是為了造型或空間效果而設計的純粹美學空間,而是從日常生活角度出發,為市民提供能夠匯聚人流并且進行多元活動的生活場所?;铱臻g只是一種空間限定的手段,而在其中提供足夠的活動空間和設施才是日常性的表達。揚·蓋爾曾指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建筑室內外的生活都比空間和建筑本身更根本,更有意義?!盵17]

圖9 灰空間下休憩設施

圖10 東側大懸挑下日?;顒?/p>
(3)日?;纳?/p>
最后,建筑的色彩在白色折板的基礎上使用藍色和橙色兩種互補暖色調,都是公眾日常生活中經常接觸的醒目色彩,擺脫了如今追求“高雅”的冷灰等色調的審美困境。藍色的背景墻時刻與日常生活場景相呼應(圖11),藍色的海洋、客家的藍色服飾乃至街邊的塑料筐、海港城市的集裝箱,以日??梢娍筛械奈幕庀蠡螂[喻引起當地居民的文化認同,乃至喚起城市的歷史記憶[18]。平常被設計師看作俗氣的顏色,在該建筑中成為使公眾產生親切感的生活背景,使建筑更加貼合人們日常的情感需求,成為溫暖城市的港灣。

圖11 北側藍色立面與街邊塑料筐
在上述三個建筑層面的設計方法中,開放的外部環境是公眾進入場地并進一步接觸建筑的前提,具有親和感的建筑形式使人們在場地活動和接觸建筑時產生停留的意愿而不被排斥,多元的建筑功能則為公眾使用建筑提供了可承載的活動空間。三個方面層層遞進、相互支持,為公眾提供一種可供日常使用的公共建筑。而融入日常生活也并不僅是為了使公共文化建筑得到高效的使用和為市民提供活動空間,從文化建筑最本初的意義來看,也是為了通過常態化的使用進一步促進人們參與到建筑核心的文化藝術活動中,以此逐漸提高我國公眾的普遍文化藝術水平。此外,在實踐中,任何的方法都需要建筑師主動地思考和運用,因此,更為重要的則是建筑師能夠真實地為公眾考慮,從人們的日常生活出發,去設計真正為公眾服務的建筑。
資料來源:
圖1:作者自繪;
圖3:參考文獻[2];
圖4:參考文獻[8];
其他圖片來源:https://mp.weixin.qq.com/s/pZfmfboahSt_Ff9B_nTL-w;
圖2、5、7:曾天培攝;
圖6、8~11:Jonathan Leijonhufvud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