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又是一個悶熱的南方梅雨季。雷雨前的天,更是陰沉無風,整日都仿佛置身在令人窒息的煩悶里。要下雨了,一大片積雨云團伏在半空里紋絲不動。張望四周山脈,恍若水墨點染層層疊巒,浮蕩出青灰的暗光。遠空中一道閃電像撕裂的天空中急竄出的驚天亮鞭,短促而耀眼。不多時,轟隆隆的雷聲在空中鼓蕩。云幕越壓越低,逼出雷雨前可怖景象。窗外的風由弱變強,呼嘯突進,刮過百葉窗。俯視大街,路燈放出一片明光。或許是天色欲雨,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忽然變得沉寂下來。稀散的行人,披戴著蒼白的燈光,一律行色冷漠,星散著地自顧自低著頭趕路。交通帶來的嘈雜聲也小多了。只聽得歸巢的麻雀在行道樹上跳來躥去,一聲聲地叫鳴。原本安靜的樹葉被風吹得狂舞,沙沙作響。倒是官河路與艇湖路交叉口,孤獨杵立的交通信號燈,照例刻板且耐心地以讀秒記時。
今夜頭緒繁雜加上身感慵懶,提不起精神動筆,索性抽起煙來——火柴“咝”的一聲,擦出一股灼手的磷火,藍藍的火苗舔著火柴棍,火焰快速躥升,忽閃忽閃地跳躍著,至慢慢燃盡。臨滅的火焰掙扎著撲騰幾下,冒出一股嗆鼻青煙,和著嘴里噴出的煙霧,在眼前繚繞。煙霧裊裊升騰,思緒也隨著漫散的煙霧,被帶回到少年時光。
記得那天,梅雨淅淅瀝瀝,打在撐開的傘上。剛長齊羽毛的麻雀,撲棱著翅膀,跌跌撞撞地向著我沖來,從傘檐掠過。走過濕漉漉的石砌的弄堂,墻角里橫風乍起,忍不住一陣寒噤。直直的雨絲偏偏也似箭樣襲來,成了專打我褲腳的斜腳雨。
我懊惱地折回家,推門進自己屋里,匆匆地收傘,往墻角一搭,雙手交替在淋濕的肩膀輕拍雨珠,撩了撩眉上散落的頭發,一回身,便左手支頤,右手臂支在矮桌子上,整個身體撲前俯伏,低著眉默然向隅而坐。一段時間來,我對讀書的勁頭日趨消極,心生厭倦。我無聊地翻起一本唐詩,心不在焉地看。“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似乎生起了感觸,重復地看了幾遍。心情失落,吁嘆著抬頭望望窗外。一片昏暗中只聽得風還在一個勁地吹,脹鼓鼓地擠著面前的玻璃窗和濕透的樹葉,沙沙地橫掃著斑駁濕軟的泥墻。恍惚間,聆聽著看不清的雨點紛亂地落在杏樹葉片上,響個不停,騰起的雨霧密密地斜織起南方梅雨季終日籠罩的朦朧。門前恍若掛起一道密密的霧簾,村莊和樹影全被濃濃的雨霧一層層地包裹著、漂洗著。蹦跳不止的麻雀被打濕了翅膀,撲棱棱地從杏枝竄起,一個勁地抖動著身上被濡濕的羽毛,然后飛到樹葉深處或屋檐下的老巢。平時喜歡穿梭飛行的燕子,和麻雀一樣,都棲在巢穴里,顫抖著縮成一團。從檐頭落下的雨水滴滴答答,雜亂的心思像面前的雨點東沖西撞,卻驚擾不起我心里的一絲漣漪。
家門口的杏樹,枝繁葉茂。雨似乎不知疲倦地下著,樹梢沉沉地垂下,隨風揺擺。雨從綠葉邊溢出,如珠簾般滴落。墻腳外的水渠堆積著雨水帶來的枝梢和殘葉匯集進渾濁湍急的渠水,算是找到了歸宿。雨聲和流水聲交雜在一起,我的心情在這個陰暗的雨天更加難以平靜。
這雨下得時斷時續,堂前流淌的雨水還沒有退去,漾起明汪汪一片積水,微風吹過,好像一潭起褶的春水。
我久坐窗前,窗外的杏樹枝條斜陳面前,葉片盈盈結滿雨珠。忽明忽暗透過樹蔭滲進窗戶明明滅滅的光線,使得房間內更加暗淡。連日的陰雨使得房間比以前更加黑暗和潮濕,周圍是一片難耐的寂靜。我關上窗,泡好一杯前不久自家炒制的龍井茶,打開紅燈牌收音機索性聽起書來。我坐在書桌前,一邊聽書,一邊喝茶,無聊地將浮在表面的茶葉一次次吸進嘴里,再一次次吐回杯中;書里面的故事讓我漸漸進入角色,聽著字正腔圓、鏗鏘有力的演義說詞,思緒仿佛已在不覺中穿越了一千多年,融進作古英雄的豪邁氣概中。聽著《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草船借箭》,悠然自得,情融其中。
正當凝神聽書、情融其中,忽然聽得:“考不上大學,做什么書蟲!課外書能給你成績嗎?”而后緊跟著“呯”的一聲響,是父親的拳頭砸在桌上,斜放的杯蓋被震得一聲脆響。茶水被激蕩成水珠率性跳躍,急晃晃地跌碎在桌面。父親那段時間無不充斥在對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情緒里。是啊!考不上大學,在這個世界里,仿佛是一個最無能的人。我心里一直翻滾著一股混濁而又不能揮去的苦澀。盡管如此,我還是需要保留自己最后一點面子。我氣憤地鼓起腮,沖動驟然爆發,忽地站立起來,倔強地轉過身迎著父親。我無法接受父親的態度和極端的說辭,梗著脖子怒視父親,臉上寫滿不屑,但內心卻早已酸淚成河。不成想,我的憤怒舉動可把父親愣住了,睜大了眼睛,錯愕地面對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兒子。父親身材瘦高,當他修長的手指本能地摳進掌心,為扇一記耳光蘊集更大能量時,卻驚見我從不曾表露過的憤怒。他身體不經意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緒,臉色可是鐵板般陰沉,同樣怒目與我相峙。從小看著父親的情緒變化,什么眼色反映出來的是什么情緒,在我心里都有詳細注解。我明顯感覺到父親的目光還是狠狠地兇了我一下,仍然憤怒地盯在我的臉上、身上,只不過剛才的臉上仿佛稍微露出那種疑惑神色。最后,他嘴里“唉、唉”了兩聲,掄起的手頹然垂下,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管不了啦,看來真的是管不了你啦!”父親喘著粗氣,稀疏的胡須還在不停地簌簌抖動著。“誰要你管!”我心里氣憤憤地嘟囔著。
看著父親癱坐在椅子上,我沒有說話,恨恨地轉身踅進自己的房間,順手重重地把房門甩在身后,門連帶著板墻震動起來。我和衣仰躺床上,隨手拉過被子的一角,努力眨巴著被淚水撐得腫脹的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內心卻莫名地掠過一絲竊喜:終于第一次贏得對抗的勝利!屋內一片寂靜,外面的風雨聲逐漸增大,窗戶不時被閃電照亮,閃電過后緊接著的是一陣陣轟隆雷聲。我側過身,臉朝著黑洞洞的窗戶,人雖置于至暗時刻,心里卻感覺到釋放出一種放松愜意,聽雨點敲響戰鼓似的打在窗欞。
父愛從沒有使我“恣意”過,也從沒有對我“放縱”過,有時竟懷疑我是不是他親生的。人常說父與子之間天生就有一道揭不去的隔膜,父愛甚至從未給予過我應有的滋養。我與父親,近些年沒有單獨談過話,平常見面頂多只是勉強稱呼一聲。一種似乎不應當有,但又免不了對我不是一時不滿的怒喊,是日積月累的結果,實在令我難以適從,甚至頗感悵惘。母親不得已,時常對我說些寬慰的話:“你與你父親總是為些小事糾葛不清,似乎應了那句老話——生肖相沖,簡直就是一對天敵,前世的冤家!”隨后伸手輕撫著我的肩,無奈說:“其實,你爹對你也沒有你想的那么戳眼,所做的一切還不是為你好!他就是固執呆板,要不是為你,何苦白操這一番心!你可不能跟他一樣地置氣,更不能存心去做氣你爹的事。”“看書、聽書怎么了?為我好?”我委屈地仰起頭,不以為然地顧自怨怒嘀咕,一臉委屈的表情擋住了母親本想一連疊聲的勸勉話頭。說實在,心里哪能不介意呢?哪得不懷恨呢?我甚至不愿去多想這一幕幕缺少親情的過往。7331D6D2-D3A7-4637-AC70-6A1BBC5EEB71
忽然想起小時候鄰居奶奶說的話:“你不是你爹媽生的,你是后山石頭縫里撿來的。”盡管知道她們說的是一句玩笑話。可在行坐之間,恍惚中以為自己就是山上的一塊石頭。甚至認為,倘若出生可以選擇,真不如石頭生呢!至少石頭是沉默的,不會有父子間的爭吵,不會在至親之間反鬧得形同陌路。這樣想著想著,居然隱隱覺著后山的石頭,果真莫名地親切起來。
這個時節的雨水充沛,杏樹葉子綠得透出涼意。我沉悶地用拖沓的腳步踟躕,父親那句輕蔑我為“書蟲”的話始終在我耳邊惡毒地回蕩,以致不快的心情猶如天空中郁結的烏云一般難以舒展。連日來心里抑郁地翻動著那本憂煩的賬目,同時天馬行空思考著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和敏感,卻遭來一只落單、來路不明的大頭鳥的窺伺。它悄聲地停歇枝頭,眼睛滴溜溜環顧,高翹的尾巴毛一抖一抖恣意招展。并且,每隔幾秒“喳喳——啾”“喳喳——啾”地啼囀兩聲,像嘲笑我似的重復著同樣一句我聽不懂的鳥語。瑟瑟的風,催動著滿樹的葉片跳動著,簌簌作響,卻不知要把它們趕到哪里,只留下大頭鳥飛走時凄清悠遠的余音。
當殘酷現實與想象發生錯位時,獨木橋頭終究徘徊不出前途,無病呻吟只會自怨自艾,更趨消沉。唯有扳轉錯位的方向,另尋出路。農村青年上不了大學,當兵到部隊去,或許會走出一片新的天地。我暗暗打定主意,決然遠離心已開始遠走的家庭。臨行時父親囑咐:“好自為之吧!”
“你管得著嗎?!”我心里恨恨地回擊著,心情卻舒暢了許多。總的說來,就像養在魚缸里的小魚,忽然又要自由地回到湍急的溪水里任憑跳躍似的。因而,應征入伍恰好是一個現行條件,遠離家庭的愿望逐漸獲得滿足。我仿佛成了離弦之箭、飛奔之馬,飽含著義無反顧的興奮勁兒,精神上帶來極大振奮,做起海闊天空的自由之夢。
四年的軍旅生活,從沒有收到父親的信,也沒有聽到電話那頭一句安慰的話。我遠在千里之外的軍營,內心常常想起家鄉,想念親人。然而,想歸想,卻一直懶得寫家信。以往心里放不下的牽掛和執念,不再時時縈繞,家鄉只是以夢中相見的方式和它默默親近,并且這樣的概念正在日趨淡薄。
某一天忽然接到媽媽的電話,問:“兒子,9號強臺風,你們島上影響大嗎?”
“媽,你怎么曉得?”
“是你爹每天看電視,一直關注海島那邊天氣,催我問一下。”我心里“咯噔”一下,先是愕然無語,隨后在心里慢慢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流。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服役期在不覺間結束。中秋過后,經過幾場秋雨的洗滌,殘暑遠去。
一個晴朗的日子里,太陽已不再炙熱,清朗的風兒輕輕地吹動著金秋的樹葉。我背著四年的行囊,回到了家鄉。在離家約三百米的客車停靠站,我遠遠看見父親站在人群中,左顧右盼地張望。
“回來了。”
“嗯。”
“回家好。”父親沒有多余的話。我也一樣,心里隔膜猶在,就像哽在喉嚨里的刺一直沒有拔掉,加上另外摻雜的意氣還未消盡,也就不再言語。看來真是創傷難愈,余悸猶存。不過,也許沉默更是讓人反思的最好時候,可以把過往的事統統過濾一遍,把頭腦里儲存的許多零星的印象串聯起來,清晰地去圖解,很多事的確是自己常懷偏頗偏激所致。父親搶過我手中的行李,并用固執的眼神示意我放下行囊。只見父親彎下腰,一手扶著扁擔,一手支撐在膝蓋上,再慢慢直起始終還是彎著的腰,似乎此刻只和裝滿書的兩大件行李較著勁,而忘卻了內心一直還在與他較著勁的兒子。
望著父親笨拙的舉止、佝僂的背影、蹣跚的步履,臉上烙滿了風吹日曬帶來的古銅色。隱約覺得父親的發際線明顯爬高,黑黝黝的額頭新添了不少皺紋,腦后明顯多了一道贅肉,蓄起的花白胡須顯得他滿臉滄桑。五十歲剛出頭的人儼然一個“灰老頭”模樣,與儲存在記憶中他高大英俊、膚色白凈、干脆利落的印象,竟然有著如此大的變化。我猛然恍悟到當年的任性與頑劣,每每父親越數落越生氣,他越生氣我越與他頂嘴,是如何不體諒父親的心,是如何不懂得父親的艱辛。這皆在于我少不更事,無窮期地對著父親任性執拗、鬧別扭,為雞毛蒜皮的事纏夾不清,為種種妄舉找多可笑理由的荒唐行徑。我和父親之間久而久之的對峙,甚至有時還惡語相譏,專撿難聽的話泄憤,便成了久旱的泥土板結成塊,越結越厚、越結越硬,結成了我的刻薄冷漠和自私自利。我知道,其實父親一直對我心存希望,甚至可以說是他失望之后產生的悲憫反應,是我的任性和散漫把他僅剩的最后一點希望給揮霍掉了。
仰望天空,仿佛覺得那一塊久久壓在心頭的烏云,被一陣和煦的輕風吹散了。面對父親蹣跚的背影,我緩慢而鄭重地走在身后,鼻腔忍不住泛起一陣酸澀,淚水溢出眼眶。曾經是軍人的我,望著父親背影,眼淚簌簌地流下。7331D6D2-D3A7-4637-AC70-6A1BBC5EEB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