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敘事傳播實踐中,故事就像傳染病一樣擴散,二者的發生和運作機制十分相似。透過“病毒感染”這一隱喻,可以很好地探究敘事傳播的現實表征與理論邏輯。情緒連帶與認同是故事病毒式傳播的關鍵。敘事傳播扎實地立足于人的身體與感性的基座上,凸顯了敘事傳播機制的身體性。伴隨著巨大情感能量的敘事行為,滿足了人類表達意義、建構自我認同、理解和解釋世界以及增強社群團結的需要。故事在重述和流傳過程中像病毒一樣不斷發生變異,敘事參與成為主體賦權的過程,個體以此獲得意義表達、情感連帶和敘事抗爭的權力。
【關鍵詞】敘事傳播 敘事認同 疾病隱喻 病毒感染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2)6-060-06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6.010
作者信息:王強(1979— ),男,山西大同人,博士,閩南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傳播學與敘事學。
在傳播學史上,彰顯敘事重要性的理論研究并不醒目。長久以來,理性、實證色彩鮮明的信息傳播觀念塑造了人們對傳播學的想象。克勞德·香農的“傳播數學理論”被認為建構了傳播學的起源迷思,這一起源神話開啟了傳播學研究的主流傳統。這一傳統對凸顯情感維度的敘事傳播研究施以無形壓力,使之長期受到遮蔽。晚近以來,敘事傳播研究開始受到重視,其致力于對傳播學的理性傳統進行反撥,以彰顯人的主體性。
當下,推進敘事傳播學研究的關鍵在于探索敘事傳播及認同的運作機制。西方敘事傳播研究中新興的“敘事運輸”理論,借助“敘事即旅行”的隱喻,建構了一套獨特的核心概念和理論模型,提供了一種理解敘事傳播和說服的思維框架:“敘事的旅行隱喻強調敘事作為旅程或‘通道’的動力作用。旅行者在作為旅行地圖的故事世界中,以情節作為旅行路線,由于閱讀了故事而被故事帶到別的地方。……沉浸在故事中就意味著脫離世俗現實,進入另一個敘事世界。敘事運輸將其對象引入被講述的故事中,并允許暫時逃離。”[1]敘事運輸意味著將故事接收者運送到虛擬的故事情境中,時空轉換帶給敘述接收者一種沉浸性的審美體驗。有別于“敘事運輸”理論,本文擬提出一種以敘事即病毒感染為核心的新的隱喻結構,以彰顯敘事傳播和認同機制的身體性,以及故事流傳和重述過程中的變異性,為厘清敘事傳播的發生發展機制提供一個全新的闡釋框架,以推進敘事傳播學的學理建構。
一、身體性:故事的病毒式傳播機制
1.“感染”:從醫學術語到審美話語的遷移
1994年,道格拉斯·洛西科夫在《媒體病毒:流行文化的隱秘議程》一書中,將生物病毒擴散和大眾傳播進行類比,較早地討論了大眾媒體和流行文化中的病毒式傳播現象。在他看來,媒體病毒的傳播機制與生物病毒擴散極其相似,它會改變感染者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我們必須承認,引發社會恐慌的媒體事件不僅僅是簡單的特洛伊木馬,他們是媒體病毒。這個術語并非用作隱喻:這些媒體事件不像病毒,它們就是病毒。……一旦被感染,病毒就會以意識形態的形式將其更隱蔽的議程注入數據流,我們現在稱之為模因。就像真正的遺傳物質一樣,這些模因滲透到我們做生意的方式、教育自己的方式、相互作用的方式——甚至是我們感知現實的方式之中。”[2]病毒式傳播的特性,一方面表現為病毒信息在“感染者”之間自發和自動擴散,傳播速率快、范圍廣,往往呈現為指數級的爆發式傳播;另一方面則表現為對“感染者”的影響顯著,風行一時的公共敘事往往成為改變個體觀念和歷史進程的關鍵因素。這也是羅伯特·希勒看重敘事經濟學的緣由:敘事的病毒式傳播具有不容小覷的力量,“傳播性的大眾故事”足以改變經濟運行的軌跡,因此說它開啟了一種新的經濟變化理論實不為過。
在探討病毒傳播機制時,克萊默爾指出,“感染”現象可以在醫療、技術、社會和審美等諸多層面得到體現。感染一直被作為隱喻應用于藝術與審美領域,用以表征人在審美體驗中產生的生理、情感等身體變化的過程。不管從哪個層面來看,身體性都是“感染”的突出表征,這也是它從醫學術語遷移到審美話語的關鍵:“傳染的一個特征是感染過程的明顯的身體性。從生物學和技術的角度來看,這意味著病原體只能通過接觸傳播,而感染會導致受感染的身體發生轉化。因此,在非生物環境中使用感染的概念,則總是與心理主義、理性主義或‘脫離肉身的’概念的影響背道而馳。”[3]敘事傳播帶來的感染力量,之所以會對人產生顯著而深刻的影響,就在于這種審美感染建立在身體的、情感的經驗基礎之上。在這種敘事接收過程中,受眾全身心沉浸于具體生動的故事情境當中,移情效應非常明顯。換言之,和理性的信息論相比,敘事傳播扎實地立足于人的身體與感性的基座上,它和病毒感染類似的地方在于凸顯了傳播機制的身體性。
2. 情緒感染:故事像傳染病一樣擴散
在情感社會學研究中,情感被視為文化、社會結構、認知和生物力量復雜互動的結果,生物性是人類情感不容忽視的重要特質:“人類的許多行為能力,比如產生情感,是固化在人類身體系統之中的,因此,不能僅僅把情感解釋為文化的社會化和社會結構的限制。并且,情感的生成是皮層(此區域與語言和文化有關)與皮層下(此區域是情感最初的發源地)復雜交互作用的結果。”[4]情感的產生與激發伴隨著人的生理調動與喚起的過程,這賦予情感傳播以堅實的生物性基底,為其社會分享或擴散提供了不竭的驅動力。情緒傳播理論認為,能夠產生心理喚起的故事會在社交網絡中傳播,而具有更大情感影響的故事更容易被分享。情感表露往往具有傳染性。了解他人的創傷可能會導致二次創傷,創傷故事的聽者也會出現噩夢、疲勞、抑郁和其他情緒創傷的癥狀。[5]敘事傳播的過程,往往是人們情緒互相感染的過程,在此基礎上很容易形成病毒式擴散的結果。
關于病毒式傳播的研究表明,具有感染性的內容是決定病毒式傳播效果的關鍵因素:“為了獲得病毒式傳播,病毒式訊息應當具有明顯的感染性。情感因素是病毒式訊息感染性的關鍵,是病毒式訊息的觸發器。”[6]敘事的病毒式傳播有其得天獨厚的優勢:相比客觀理性的信息,人們更愿意傾聽有人情味的故事。換句話說,每個人幾乎都對飽含情感的故事缺乏免疫力,都可以歸入故事的易感人群。正因為人們極容易產生由故事帶來的情感共鳴,進而成為“故事病毒”的“感染者”,并自發地將其“病毒”擴散出去,最終形成敘事的病毒式傳播。由人們情感互動產生的社會影響是非常強烈而持久的,甚至成為形塑歷史的重要推動力。羅伯特·希勒在論述歷史和敘事的密切關聯時指出:“1837年一則新聞報道了憤怒的暴徒在伊利諾伊州奧爾頓槍殺主張廢奴的報紙編輯洛夫喬伊一事。這個帶有煽動性的故事將北方的反奴隸制情緒推向了狂怒。除非我們將相關敘事的情感力量納入考量,否則,有關美國內戰在何種程度上因奴隸制而起的學術討論就不可能得出確鑿的結論。”[7]事實上,這種敘事的病毒式傳播往往是美國歷史上重大種族沖突騷亂的導火索。2020年5月25日,美國明尼蘇達州一名非洲裔黑人男子弗洛伊德遭遇白人警察暴力執法后死亡,事件現場視頻在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引發美國輿論強烈反應,大規模街頭抗議隨即爆發,并在全美各地和西方世界持續發酵。弗洛伊德的悲劇故事是美國種族問題的縮影,點燃了美國黑人民眾心中積蓄已久的抗爭怒火,對于美國現實政治的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敘事共同體:基于情感互動的敘事認同
1. 敘事本能:敘事認同的內在驅動力
對于人類來說,敘事的需求不可或缺,它源于人類的語言本性,建立在群體生活的基礎之上。敘事在共同體成員中喚起相似的情感反應,持續建構并鞏固特定的政治或文化共同體。敘事是人類情感互動、群體凝聚的重要方式。英國人類學家羅賓·鄧巴形象地把人類的語言敘事、八卦閑聊類比于動物之間相互梳理毛發的行為,人類講故事的目的在于創造一種群體感,并由此凝聚自己人的共同體:“講述一個故事,無論這個故事是敘述歷史上發生的事件,或者是關于我們的祖先,或者是關于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或者是關于生活在遙遠的地方的人們,甚至可能是關于一個沒有人真正經歷過的靈性世界,所有這些故事,都會創造出一種群體感,是這種感覺把有著共同世界觀的人編織到了同一個社會網絡之中。重要的是,故事還能使我們明白,生活在旁邊那條峽谷里的人們是否屬于自己人,是否可以和我們同屬一個群體。”[8]基于語言和敘事的建構,人類溝通交流、協力合作,成為情感密切聯結的共同體。
敘事建基于人類的生存本能,具有生物學上的重要意義,其價值超越了消遣娛樂的層面:“敘事能夠娛樂人心、讓人快樂,其實只是額外的效果而已,人之所以喜歡敘事,其實是在做一件生理上重要且有益于我們的事,至少在數百萬年前曾經如此。”[9]敘事與人類的自我認知、群體凝聚以及生存發展息息相關,人類的思維與心理機制受到敘事的深刻塑造和影響。在神經系統科學與認知科學研究的基礎之上,馬克·特納在《文學的心靈》一書中指出:“敘事想象——也就是故事,是人類思維的基本構件,理性的能力依賴于它。敘事是我們展望未來、預測、計劃和解釋的主要手段。它是人類認知所必需的一種文學能力。心靈本質上來說是文學性的。”[10]敘事能夠讓大腦神經元興奮起來,并將思想和感覺的片段連接起來,通過組裝和拼合各種元素,建構完整的情節鏈條,進而滿足人類探尋意義的需求。人類大腦的敘事本能,賦予敘事傳播以強大的內在驅動力,使得敘事的流行與擴散具備了堅實的生物性座架。
作為傳播的敘事,應當關注故事的傳播價值,講求傳播效果。能夠引發病毒式傳播的故事是值得講述和傾聽的,其無疑具備極大的敘述潛力,可述性比較強。對可述性的評判,不同主體的認知存在顯著差異,需要對其進行綜合考量:“敘述是否能引發興趣,是由三個方面因素共同決定的:一是所敘述的事件本身是否異常;二是如何說,即敘述的方式造成文本敘述性;三是‘闡釋社群’的理解方式與認知滿足。這三個環節都是相對的、機動的,只有配合起來成為一個符號表意環鏈,才會起作用。”[11]敘事活動卷入傳播和接收兩端,有效的敘事傳播鏈條得以形成,關鍵在于求得闡釋社群的認同。雖然敘述行為看起來是由講故事者主導的,但是敘事必須依賴聽者才有意義。特定故事的闡釋社群,實質上是具有情感認同的故事共同體。由故事建構社群,這當中必然卷入身份認同與權力政治的競逐,是區隔“我們”和“他們”的表意實踐。這種利用敘事認同進行的共同體建構活動在政治宣傳與文化傳播中司空見慣,身處其中的人們早已習焉不察了。
2.“轉錄”“循環”與“移情”:敘事認同的疾病隱喻
在故事共同體內部,成員之間合作學習,共享情感,傳承共同的歷史與文化,在價值觀和身份認同上保持一致。故事的情感連帶機制讓人與人之間彼此影響,相互塑造,弭平差異,抱團取暖。“故事可以說是信息代碼的載體。講故事的意向是讓人模仿、復制、共享和效仿。故事是如何思考和思考什么的分配機制。故事儲存教益,使社會學習跨越時代、語言和地理疆界,復制歸納邏輯的順序。”[12](72)經由這種復制和模仿,故事共同體的成員在思想觀念和價值取向上不斷趨同,成為穩固的文化社群。這一敘事認同過程非常類似于疾病傳播中病毒的復制與感染。克萊默爾從生物病毒和技術病毒的角度討論感染,轉錄被揭示為傳播的中心機制。而敘事傳播活動實質上也展現了一個轉錄的過程,從而將傳播與認同實踐緊緊地聯系在一起。這是敘事傳播與疾病感染在表現形態上具備相似性的又一重要表征。
在關于文化記憶的研究中,揚·阿斯曼將文化定義為“一個集體的免疫系統”,其作用機制可以概括為“循環”:“共同擁有的文化意義的循環促生了一種‘共識’,即在集體的每個成員心目中都形成了一種整體高于一切的認知,而成員作為個體的愿望、欲望和目標都要服從于整體。”[13](146)故事在一個集體或共同體內引發情感共鳴,進而產生病毒式傳播,其實質就是共享價值觀或文化意義在集體內的循環。集體成員對這種共享文化普遍“易感”,而對與其價值觀或信仰對立的文化則容易產生排斥心理,這就是所謂的“文化免疫”。在論述故事與亞部落建構的問題時,約翰·哈特利和賈森·波茨也透過免疫學的視角指出,外群體的知識通常被視作“異物”,這種文化的結群性使得新思想難以被獲取和接受。[12](93)這種文化的免疫屏障,強化了集體認同,分隔開了不同的文化社群,無形中為特定故事的跨文化傳播設置了障礙。
在敘事運輸理論中,說服和認同機制的根源在于接收者在沉浸于故事情境時的角色代入:“當認同一個角色時,故事接收者會沉浸在文本中,以致其自我意識削弱,他們會將自己想象成這個角色,對角色產生情感同理心,以及在故事中采用角色的目標和觀點,產生認知同理心,能夠站在他人的立場上,通過他們的眼睛看世界。”[1]這描述的其實是敘述接收者在故事情境中的移情表現。而現代神經科學關于“移情”發生機制的研究表明,移情是基于人類大腦鏡像神經元系統的運作而被動發生的,這樣就將移情發生機制的研究推向人類生物機理的應激性層面,使之成為硬科學研究和處理的課題。斯蒂芬·達沃爾將移情的形態劃分為逐步遞進的層次,而基礎層次就是情緒感染式移情:“它表現為人們被動性地感受到他人的感覺或情感狀態,在這種移情形式中并沒有主動的‘想象力的投射’。”[14]雖然敘事認同中的移情并非只是單一的自下而上的本能反應過程,但情緒感染的發生機制卻使其更加類似疾病感染的過程。這樣一種感同身受的體驗在敘事認同中發揮著關鍵作用,同樣體現了敘事傳播的身體性。建立在生物機理和神經構架之上的情緒感染式移情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它構成了人類親社會行為的基礎和根源。由此可見,與敘事運輸理論相比,疾病隱喻框架顯然能夠更加直觀地揭示出敘事認同的發生機制。
三、故事重述:模因變異與主體賦權
1. 情感能量:情感的“病毒載量”與敘事權力的建構
故事在公共空間的流行及其所產生的廣泛影響力,讓擁有傳奇經歷或者善于講故事的人擁有了一種意義輸出和話語權掌控的潛力。這讓那些履歷乏善可陳或者拙于敘事的人自愧弗如。對于個體的自我認同來說,能體現自我價值的故事不可或缺,否則就會淪為羅伯特·弗爾福德命名的“故事貧乏者”:“一個人因為缺少一個好故事而受挫,這種念頭是有些辛酸的。還沒有術語能形容這種情況,我們也許可以稱之為敘事匱乏,也可以說這個人是個故事貧乏者。”[15]如果把敘事匱乏這一概念加以引申,可以將其理解為特定主體敘事話語權缺乏的表現。這種敘事權力涉及敘事與傳播兩個方面:擁有好故事或善于講故事固然重要,而將故事傳播出去并產生影響則更為關鍵。
在敘事傳播活動中,具有影響力的故事講述者往往具備敘事權威和勸服能力,占據公共空間,掌握公共輿論話語權。而在人類進化過程中,講故事的意義重大,被視為一種取代蠻力的領導才能:“和其他天然能力比如烹飪或打仗的能力一樣,講故事的才能是任何種群里隨機分布的能力;同時,它又集中在有‘發號施令威望’的人中,并為他們服務。”[12](42)敘事意味著勸服和影響他人,是一種權力關系的展現。按照蘭德爾·柯林斯的“互動儀式鏈”理論,互動在權力和地位兩個維度上都是分層的,個體所擁有的資源是不平等的,所具備的“情感能量”也是分層的。這樣一來就將社會分層問題的焦點轉移到情感上面:“我們可以將社會分層想象成不是誰擁有什么樣的物質資源,或是在社會結構中占據了什么抽象的位置,而是情感能量分配不平等的問題。……分層的最簡單形式就是具有能量的上層階級,統治著消沉的下層階級,而中間是具有中等能量的中產階級。”[16]雖然柯林斯強調互動儀式的身體在場性,但伴隨著互聯網等遠程通信技術的發展,在線情感互動的模式日新月異,網絡社群的情感連帶與相互感染易于實現,越來越多的人在虛擬和想象的故事共同體中尋求身份認同。不論線上還是線下、虛擬還是現實,敘事活動參與者的情感能量、符號資本和話語權力都存在顯著差異。堪稱能量明星的政治和文化精英掌控公共敘事,引發群體中情緒的相互感染與情感能量的擴散與流動。如果把情感能量與病毒載量做類比可以發現,敘事傳播中的情感互動與病毒傳播的擴散機制非常類似:病毒載量大的超級傳播者向廣大易感人群傳染疾病,病毒載量小的個體(如無癥狀感染者)則無法獲得較高的傳染率。
2. 故事流傳:文化模因的復制與變異
在病毒傳播過程中,一方面,被感染者與傳播者會產生相同或相似的病理征候;另一方面,不斷傳播的病毒可能持續變異,導致被感染者出現新的癥狀。而在敘事傳播過程中,故事的形態和面目也在不斷流傳中發生變異。這種文本復制和傳播過程中變異的現象,可以置于模因論的視域中加以考察。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書中提出模因概念,用來闡述人類文化進化演變的機制。與生物進化過程中基因的自我復制相似,人類的思想文化通過模因的復制、模仿而得到流行和傳承。模因傳播的過程與病毒的復制類似:“如果你在我的腦海中植入一個可繁殖的模因,就會寄生在我的大腦里,把它變成傳播模因的媒介,就像病毒寄生在宿主細胞的遺傳機制一樣。”[17](192)基于此,理查德·布羅迪把模因比擬為大腦病毒:“大腦病毒是一種用模因感染人的東西。這些模因反過來影響被感染者的行為,從而幫助病毒延續和傳播。”[18]模因通過模仿的方式自我復制,在傳播過程中相互競爭并持續發生變異:“模因以改變的形式傳遞給你。……看起來模因的傳播受到持續變異和相互混合的影響。”[17](195)在輾轉流播中,思想觀念和文化文本不斷變換自身表現形式,并與其他文本相互混雜,使得人類文明在傳承與變革中前行。
事實上,故事就是人類文化模因的一種重要形態,一些影響深遠的原型故事以多種形態反復出現在人類敘事的場景中,成為人類思想和文化觀念的重要載體。故事在不斷重述的過程中得到流傳,變異的發生在所難免。經典故事的改編層出不窮,“本事遷移”賦予經典文本以生機和活力。“因為講故事總是重述一個故事的藝術,當故事不被保留,這一藝術也就喪失了。它之所以喪失,是因聽故事時,人們不再羅織細節,喜歡往其中附加林林總總的個人經驗。聽者越是能通過故事來呈現自己,那么,故事的內容就越能深深地在記憶上打下印記。故事的韻律牢牢地抓住了他,聽著聽著,就有想要去重復講述這個故事的沖動,重述故事的才能才會自動化為他自身的稟賦。這就是講故事的藝術得以不斷繁衍、發展的人們的情感脈絡。”[19]換句話說,故事的生命力就在于重述,只有這樣它才能以“活態”的方式留存于世。
3. 敘事參與:敘述競爭與主體賦權
重述故事的人,一方面促進了故事的傳播,擴大了原故事講述者的影響;另一方面則將個人立場和價值觀融入故事中,由此謀求自身的敘事權力。由此可見,重述故事實質上是一個通過敘事進行主體賦權的過程。故事凸顯講述者和聽者的主體性,更富于人情味和感染力,更符合人們的審美需要。而通過敘事來突出敘述參與者的主體性,毫無疑問也是一個賦權的過程。在故事的敘述及重述的過程中,主體的聲音和情緒得以充分彰顯,賦予敘述參與者意義表達與情感連帶的權力。
在論述敘事變革對于人們身份構建和認同的重要作用時,伯特倫·科勒和菲利普·哈馬克提出“敘事參與”的概念:“敘事參與的過程是指一個人或一群人有能力從內部對主導敘事的內容進行競爭,并在這個過程中潛在地否定和重新制定故事情節。因此,敘事參與代表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社會過程,它可以催化集體行動,以促進社會變革。”[20]這種“敘事參與”意味著自我賦權的個體要在故事重述過程中展開話語權的爭奪,并以有效的敘事傳播消解和對抗公共空間的主導敘事。互聯網等新媒介技術的發展和變革賦予敘事參與者更大的自主權。故事的重述與再傳播變得輕而易舉,跨越媒介和體裁的故事變異持續發生。一個病毒式擴散的故事漂流在互聯網的汪洋大海,經歷種種增生、戲仿、變形、裂解、扭曲、拼貼、耦合等變異,不斷轉換其形態和面目,衍生出千變萬化的文本,在不同社群激起各種情感反應,構成了一個包羅萬象的故事世界。雖然互聯網世界看起來眾生平等,但主體之間的符號資本并不均等,由此導致敘述參與者的“符號權力”存在顯著差異。換句話說,由于敘事參與者的符號權力并不均等,所以普通大眾往往居于被動感染者的處境。
需要指出的是,數字媒介科技的發展雖然賦予普通人意義表達的自主權,但是正如一些學者指出的那樣,信息的自由高速流通也可能進一步湮沒作者的形象和聲音。對于故事的病毒式傳播來說,這意味著一些流行的敘事往往無從溯源,并可能減弱故事變異的程度,以及增強故事之間的相關性和相似性。因此,在互聯網時代要復活故事作者,彰顯敘述個體的自主性,需要面對新媒介技術帶來的新挑戰。
4. 重復與顛覆:故事重述中的經典建構與解構
在集體或族群的建構過程中,歷史故事或起源神話不斷被重復,構成了所謂的歷史意識或歷史感。故事的重復對于集體或族群的建構及歷史傳承至關重要:“每個凝聚性結構的基本原則都是重復。”[13](7)經過漫長的歷史積淀,集體或族群的文化記憶凝結在正典和經典中。那些不容褻瀆和篡改的經典故事,依托于政治或宗教的力量而受到頂禮膜拜,經由不斷重復而鞏固了自身地位。但是,經由故事塑造的文化記憶不是絕對穩固的。記憶具有政治性,它是現實政治的投射,因而充滿了主體之間權力爭奪的印記。在阿萊達·阿斯曼看來,記憶可以區分為“有人棲居的記憶”和“無人棲居的記憶”兩種,也稱為功能記憶和存儲記憶。功能記憶是主體對回憶內容進行選擇、編排和意義建構的結果,體現為一個故事化的過程,其建構伴隨著“合法化”與“去合法化”的權力斗爭:“反面回憶和官方回憶一樣具有政治性,因為兩種回憶都是為了合法化和權力。”[21]正統的歷史敘事常常面臨來自反對力量的挑戰,反面的故事重述對正統敘事予以解構和顛覆,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情節脈絡。就像病毒變異到一定程度就會產生新型病毒一樣,這種抵抗性重述將正統敘事消解得面目全非,并建構了新的歷史敘事。
結語
伴隨著20世紀后期“情感轉向”潮流的興起,人們賦予新聞輿論和公共領域中的情感以更多正面的價值。長久以來橫亙在情感與理性之間的鴻溝被消解,情感在大眾傳播和公共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得到重新評價。借助情感認同的力量,敘事在資訊傳播、文化傳承、社群凝聚、政治動員和廣告營銷等方面具有獨特優勢。敘事的價值得到充分確認,敘事傳播的領地不斷擴張。透過敘事展開的博弈和競爭,在塑造現實格局方面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在媒體融合的當下,媒介之間的傳統壁壘被拆解殆盡,故事在高度聚合的媒體平臺上流轉、擴散,超越特定媒介的敘事傳播理論研究顯得非常必要。可以預期的是,未來敘事傳播與敘事認同領域的生動實踐必將持續推動敘事學和傳播學的交叉融合,為跨學科研究提供一個新的理論生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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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sease Metaphor and Operation Mechanism of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WANG Qia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Min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gzhou 363000, China)
Abstract: In the practice of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stories spread like infectious diseases, and their occurrence and operation mechanisms are very similar. Through the metaphor of "virus infection", we can explore the realistic representation and theoretical logic of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Emotional connection and identity are the keys to the viral transmission of stories.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is firmly based on human body and sensibility, highlighting the "bodily attributes" of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mechanism. The narrative behavior with great emotional energy meets the needs of human beings to express meaning, construct self-identity, understand and explain the world, and enhance community unity.
Keywords: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narrative identity; disease metaphor; virus infection